我在神经外科的二十年（12）

第12章

病房里住进了一个6岁的男孩子，入院诊断上残忍的写着“复发胶质瘤”，他叫志远。

小志远四岁时就因为脑瘤引起的梗阻性脑积水，在我们医院做过一次分流手术。手术在他的脑室里放置一根管子，通过皮下连接到腹腔，然后通过一个阀门，将脑室内的积水引流到腹腔。第一次手术后，听说小志远恢复得非常好，能蹦会跳，就是说话有一点儿障碍。

时隔两年后，上天并没有厚待这个可爱懂事的孩子。肿瘤再次复发了，我们都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

因为巨大的肿瘤压迫到视神经，小志远右侧眼球已经开始斜视，长时间的化疗让他的头发几乎脱落干净，可无论你何时走进病房，他都会软软的冲你笑着，你能很清楚的看见他眼睛里绽放出的乐观和笑意。

看着整天唉声叹气的爸爸妈妈，小志远似乎也像渐渐明白了什么，

输液时他悄悄问我：“阿姨，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眼眶一热，急忙扭过头说：“小孩子家家，什么死不死的，等你出院，我们还要和曼曼阿姨一起去吃肯德基呢”。

“其实我特别想和爸爸妈妈说，其实死也不要紧的，下辈子我还会回来陪她们。”

一个六岁小男孩的话，让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禁为之动容。

一出病房，我的眼泪就刷刷掉了下来。

几天后刚一上班就发现医院的气氛有些不对，很多医生护士都朝着内科大楼那个方向走去，居然还有两辆呼啸着的警车也向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我并没有太在意，一踏入五楼神经外科的病区，就看见病区走廊上围了一群家属，有的满脸绝望、有的眼神呆滞、还有一个少妇正坐在那里低声抽泣——是小志远的妈妈，我的心里涌出一种不祥之感，赶紧急步向监护室走去，远远的就见病房门口站着几个同事，各个脸上带着严肃、悲凉的表情。

我心里一惊：肯定是出什么大事儿了。

旁边不知道是谁用手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声道：“听说是17床小志远昨天夜里失足掉进医院小花园的池塘里淹死了，小志远的爸爸在闹呢。”

我心一颤，医院后的那个小池塘是儿时父亲经常拉着我去玩的地方，小池塘的水不深，大概有一米二左右，但却足以没过小志远的头顶。

小志远的父亲叫嚣着要去告我们，说我们值班时看护不力，让小志远跑出病区才会失足落水。

当时值班的医生护士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小志远什么时候偷偷溜了出去，警方和院方都介入了调查，所有人都开始人心惶惶，一时间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看着空去的床位，想着那顿永远都不可能兑现的肯德基，我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无力。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些忐忑和怀疑，小志远才6岁，他的视力不佳，一个重病虚弱的小男孩，他怎么在夜里自己跑到那么远的池塘边失足落水，他又是怎么躲过了护士还有自己的爸爸妈妈呢？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医院小花园的监控视频拍下了当天夜里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是小志远的父亲亲手溺死了自己的孩子，为了防止孩子呼救及浮出水面，他竟然用一段竹枝用力的将小志远压在水里……

后来听说小志远的父亲对他的罪行供认不讳，因为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钱给孩子治病了，他不忍心看见孩子再继续遭受痛苦折磨，最后他带着小志远去吃了顿他最爱的肯德基。

我特别难过。

作为第三方，我们没有权利去指责些什么，我相信小志远的父母在他们剩余的生命里也终将无法躲过内心罪恶的捆缚。

我想当鲜活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结时，我们能不能让可以治愈的活的更好，让不能治愈的走的平静而有尊严——生死两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