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1丨“证明老天爷干过的事”
“只有知道了书的结尾,才会明白书的开头。”
重读阿城的短篇小说《树王》,就觉得上面这句话还得重新理解一下。《树王》的结尾是这样写的:“大家在山上干活时,常常歇下来望,便能看到那棵巨大的树桩,有如人跌破后留下的疤,也能看到那片白花,有如肢体被砍伤,露出白白的骨。”
阿城的文字好,把大地上的景写得和人的伤痕一样。这伤势,由外到里,动了筋骨。地上空了一块,人心里也会抽痛一下。透过文字,痛都好像要从书页里面伸出手来揪人一样,如果能读出来的话。
阿城的“三王”故事中,《树王》比不得《棋王》和《孩子王》,《树王》写着委屈内敛,《树王》和《孩子王》反倒写得心无所羁。就像孩童学步,走第一步迈得无畏,第二步左右四顾,第三步信步向前。《树王》像第二步的样子,《树王》也好比是《酉阳杂俎》中的笔记小说,很难说到底是树成精,还是人失了魂?一棵树的挺立与砍伐和一个人的命连着,否则的话,《树王》这个故事就不出彩了。
《树王》中的“树王”也是转换了几次才明确了是什么?“树王”第一次出现时真的是一棵树,巨大是它的特征。
“大家四下一看,不免一惊。早上远远望见的那棵独独的树,原来竟是百米高的一擎天伞。枝枝杈杈蔓延开去,遮住了一亩大小的地方…….我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这样大的树,一时竟脑子空空如洗,慢慢就羞悔枉生一张嘴,说不得唱不得。倘若发音,必如野兽一般。"
阿城把这棵“树王“的故事讲得极狠,如果说真正的“树王”肖疙瘩守在这颗巨树底下是虚晃一招的话,那么《树王》最精彩的地方应该是放火烧山的那一幕。斩草要除根,垦荒必烧山,所以阿城为这棵“树王”的销声匿迹添上了一把火。将巨树砍倒只是序曲,一把火,把一切都抹平了也只是最高音而已。
这棵“树王”在山顶上,火是环绕着山脚下烧上去的,到山顶会合。
“大火霎时封了山顶,两边的火撞在一起,腾起几百丈高,须仰视才见。那火的顶端,舔着通红的天底。我才明白,我从未真正见过火,也未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
这棵树和这把火,如果只是单纯说明如何巨大如何凶猛,单薄些。但是多了人的感受之后,一下子就蹦到眼前了。在初见“树王”和放火“烧树”中,有一种感受反复出现了两次,那就是“从未见过”这四个字。火势之大和树王之大相互印证,这棵“树王”绝非浪得虚名。
山川、江湖、鸟兽、草木本是平常之物,惟当它们生得特别巨大时,人就害怕。人一怕,就欲先除之而后快。毕竟留在文字中的形容词“巨大”到底逊色于巨大的实物。这么讲,就大概能明白传说仓颉造字时,“天雨粟,鬼神哭”是何种情形。想必鬼神意识到自己早晚被人封在文字中,人再也不会真正地害怕了。妖精鬼怪要有个洞府,用文字砌得最牢固。将“巨大之物”放在哪里最安全呢?在故事里,在文字里,它们哪儿也去不了。
理解《树王》这个故事到这里,愈发像唐宋传奇中的事,这恐怕不是阿城的本意。
真正的“树王”肖疙瘩阻拦着不让砍倒这棵“树中之王”,他说了一句不太像他的话------“证明老天爷干过事”。可是老天爷都干过些什么呢?阿城索性在故事中放了一把火,烧干净了,物证也没了。肖疙瘩紧跟着也没了,人证也一并烟消云散。肖疙瘩的后事也是一把火才能办妥,和那棵树消失时的办法同出一辙。阿城这样写故事,让两个“树王”合二为一。
“你的面包是黑色的,你的命运也是黑色的。”
树是燃物,所以《树王》中写的极好的是火。五行中,木生火,火生土。《树王》中的那棵树和肖疙瘩都经了火,归了土。“树王”肖疙瘩想要的“证明”----物证,人证都没了,什么也证明不了。剩了个阿城讲的故事,谁会信?
在《树王》中有一个词特别扎眼-----人定胜天。琢磨了这四个字,它的潜台词说的是人的勇气。在这四个字中,人挺生猛的,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但从另外一层意思来看,人定胜天又好像说的是双方角力,人将天视为敌手,多少年来斗了无数次,天里面藏着人输了许多次的怨气一般。人定胜天-----每每人说起这四个字时,就好像是重新燃起斗志,抱定一个念头----这次要赢了天。不过有一个事实无法回避:人活了这些年,和天也斗了无数次,还是活在天底下。要计较起输赢来,人的泪要多些。
在“战天斗地”和“自然共处”之间存在着必然的矛盾。拧巴居多。顺时,自然和谐;逆时,人定胜天。只是顺逆该由谁来判定呢?阿城的《树王》有他的写法,也各有各的读法。我的读法和我的偏见、浅见、愚见脱不了干系。上述种种,权责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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