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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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过早班会,组长点过名,陈杰的几个同事就围过来,关切地问:“杰,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吧!我们都听说了,你这么多天也不来上班,我们着急死了。我们几个这几天商量着正准备往你家看你呢,这不,你就来了。”
陈杰努力了一把,脸上勉强挤出了点笑容,然后低低地说:“谢谢大家,这么多天还想着我。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接下来我要挣钱养家,让女儿吃好穿暖,供应她上大学。”
“是是是。不管怎么说,活着的人还是应该好好活着的。”说完大家都散了,各自回到各自的衣柜前,拉登子、开锁,准备换衣服。
陈杰脸上那点刚挤出来的笑容,很快伴着她的话音消失了。她机械地迈开腿,走向了流水线北部,走向了她的衣柜。作为一个厂里为数不多的女焊工,她的衣柜相对隐蔽一些,就在流水线的北面,北面正好有一个与其它线相隔的用铁皮制作的矮墙,趁着矮墙又焊了几张铁皮,一个小小屋就成了。
不过这个小小屋,既没有房顶,也没有装门,只有一个铁衣柜,一个四条腿铁凳子。换衣服时,她就坐在铁凳子上,腿伸长了就蹬住了铁皮墙,铁皮“哗啦……哗啦……”
由于她有一段时间没来上班了,铁柜子上、铁凳子上落满了灰尘。她先俯下身子吹了吹铁柜子,铁柜子上的灰伴着“嘘嘘……嘘嘘……”争先恐后向下奔去。当然全凭吹是吹不净的,于是她又从柜子里找出一块抹布,在上面抹起来,等抹净了铁柜子,她又去抹铁凳子。
等柜子、凳子抹净了,她就开始脱衣服、脱了衣服就露出一对圆溜溜的小皮球,小皮球随着她身子东一滚,西一滚,好像是要互相打架呢!换过了衣服她就去了工位上,到了工位上她又重新穿戴了一番,戴帽子、口罩、袖头,插耳塞、系围裙,该武装的都武装了,面部就剩下了一双眼,发着黑色的光,好似夜晚的幽灵。
如果大家都干起活来,头盔式焊帽再一戴,在车间里想找个人都难,除非你特别熟悉,要不只有在车间操着嗓门喊:“某某某、某某某,你在哪?”吆喝声一出,齐刷刷招来很多人看,这不算啥,可恶的是会有人偷偷骂,神经病,该死的。
就因为找人,也没少惹笑话,有时你明明认为是张三,一巴掌拍上去,转身一说话却是李四。男人拍男人这没啥,大不了遇到不好说话的狠狠瞪两眼。关键是有时候错拍了女人,眨眼间,一个呼啸的耳光“啪啪……啪啪……”像热锅里的豆子炸开了,还伴随着几句裂开的臭骂,“不要脸的东西,要真急呀!回家摸你妈的奶子去,摸你奶的。想占姑奶奶的光,门都没有。”
陈杰在流水线的最后面,焊的是最后一道工序——车厢后门。她这一道工序一焊,整个车厢焊接就完成了,后面经过磨光工的精心打磨,检验员的细心检查,一个合格的车厢就下线了。
她在最后面,当然每天早上要稍微等一下,等前面扎底地扎好了,加固底的焊完了,倒翻过来放在对斗线上,前门、两个车帮都焊上了,才推到她跟前。她一看到车厢,立马跑过去,像一只饿坏的螃蟹,两个大钳就卡住了,然后使劲往后托。等托到了她的工位上,她就松开了手,不走了。她飞快拿来后门比划比划,遇到缝隙大的,拿扛子左右开工猛击几下,再试验性放上看看,直到大小缝隙均匀了,才单手拿起焊把,另一只手拿起扣手焊起来。
一个接一个,感觉像迎亲,娶来了一个,又送走了一个。
她由于歇了一段时间,开始焊起来总感觉不上手,再加上她眼前总涌出她丈夫生前的音容笑貌,只焊几个她浑身上下就流出汗来,心也跟着怦怦乱跳起来。这在平时不多见,因为她的身体还是比较棒的。
刚送走了一个,又接着来了一个,她面罩刚拉下。突然听到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老乡,你好!我是新来的。”
陈杰以为是喊别人的,既没抬头,也没揭面罩,还是只顾干自己的活。等她焊完了,把焊帽翻起了,她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小伙子。那小伙身高大概一米七几,年龄不大,最多二十几岁的样子。小伙见她抬起了头,慌忙又跨近了半步,向前凑了凑,笑着说:“老乡,我也是店任的。”
“店任哪里的?”
“庵月的。”
庵月啊!离我们太近了,庄稼地和庄相邻。此时陈杰的心和他拉近了,于是和蔼地说:“我庄月的。”
“来几天了?”
“三天了。”
“在哪里干?”
“开始跟着他们学焊车帮,现在他们没活了,又让我来这里。”
“哦!这样呀!我前面刚好缺一个人,焊车帮的,你可以学学那个。”说完陈杰把焊帽一拉又干起了活,把她那个老乡撂在了一边。她那老乡在哪干站了一会,然后不好意思地走到了前一个工位。
前一个工位一直缺一个人,大多数情况下都有线长顶替。线长替多了,心里自然积下了不少怨气,大多时候是忍着,有时难免会暴发,攻击攻击别人,长了、短了,虚焊了、有麻蜂窝了,找找岔,发泄发泄。发泄完了,还得干。
她那个老乡有点不情愿,但还是离开了她,挪向了前一个工位。线长见有了替死鬼,心里自然乐开了花,又是慌着找手套,又是找眼镜,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中午快下班时,她那个老乡又来了,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等陈杰焊完了最后一个车厢,去了焊帽、帽子、口罩,露出了脸,露出了挽起的头发。她那个老乡惊呆了,半天才说了句,“你怎么是女的?”
“女的又怎么了?女的就不能当焊工?我焊得比你们男人都强。”
“不是的。半天了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干起活来,全副武装,只露出个眼,你能看出吗?”说完她狠狠瞪了瞪她那个老乡。
就是在同时,她又多瞟了两眼她的老乡,一身浅绿的焊工服,配一双黄色的劳保鞋,那劳保鞋是新的,不过却滑稽地滴上了几滴油,那油使劲向外扩展、扩展,好像要占据整个鞋面。
她好奇,他刚来就搞一套这样的新行头,这少说也要花上三几百块。她从来不这样,大多数时候,她干活都是穿平时穿旧的衣服。
她忍不住,又从脚看到头看了一遍,他个子一米七几,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是那种多一寸就嫌长,稍一寸又嫌短。皮肤稍稍暗了点,但又不是特暗,好像粉上下了点黑霜,霜不薄不厚,恰到好处,平添了几分男人的阳刚。
他发现她在看他,脸上好像有点难为情,但好像根本不是。他突然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羡慕极了,真想上去拉住他的手,问一下,牙齿怎么那样白,是洗过的,或是用别的什么法子。不过,她忍住了,她觉得那样太莽撞。她把它作为小秘密藏了起来,她想等有一天,时机成熟了,等答案自然揭晓。
想着她就往车间外迈,她的老乡就跟在后面,不过年轻就是好,没几下,他就追上了她,几下子又超过了她。超过她了,他又不走了,就站在哪等她。等她撵上他了,他又继续走。
到了公司食堂,她那个老乡不走了,等陈杰到了,他就跟在她后面,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买饭时,她排在前面,她那个老乡就站在她后面。等到排到跟前买饭时,那个老乡非让用自己的吃饭卡,陈杰说用自己的,两个人推推让让,后面人不乐意了,高喊:“快点、快点。”最后各自相让,各用各的卡。
等他们两个都打了饭,他们找了一个电扇下坐下,她那个老乡却不吃,突然站起来走了。不一会,回来时手里却拎着两罐天地一号,往她这边“啪”一放,歪着头说:“喝吧!冰镇的。”
陈杰又推了过去,“你喝吧!”
他抬起手,晃了晃他手里的那罐天地一号,转了个圈,又回到了原处,接着啪的一声拉开了,伴着一股烟,他两指头一夹,液体就倒入了嘴里,喉结一上一下动了起来,接着是声长长的赞叹声,“爽,真爽!你也喝两口尝尝。”
陈杰被他的豪爽所鼓舞,刚才那一点点女儿娇羞完全没了,只见她母指与食指轻轻一弯,“啪”炸弹燃了,燃到了两唇,她闻了闻,没有火药味,却多了几分苹果味。
她略微顿了顿,微微仰了仰头,轻轻抿了两小口,等下了肚,轻轻说:“是不错,酸酸甜甜,明明是苹果味吧却多了几分酸。”说完她拿着那瓶饮料并不很快放下,而是在手里转起了圈,一圈、两圈……那神态仿佛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件脱去外衣的雕塑品。
不是雕塑品,是她死去的丈夫,不可能。她丈夫她太熟悉了,他哪里体毛密,哪里稀,哪里长了个痣,她闭上眼都知道。不是,绝对不是他,更像是她眼前的这个人,这个老乡,他琢磨不透眼前的这个人,她必须像欣赏一件艺术品去欣赏他,像玩味一件艺术品去品味。
她那个老乡早饿坏了,只管大口大口地吃,他埋着头,一筷子接一筷往嘴里扒米饭。等他吃完时,抬头一看,陈杰才刚刚吃了一半。她那个老乡不好意思了,擦了擦嘴,没催促她,只是望着她,望着眼前的这位徐娘半老,多了几分敬畏与迷惑。
她一点没变,还是不紧不慢,一筷子米一筷子菜,缓缓夹着。等了一会儿,他就一个人跑到食堂门口,点了一支烟,一边过烟瘾,一边等。等陈杰出来了,他慌忙吸完最后几口,往地上一扔,随后又是一个飞脚。然后两个拳头一握,胳膊肘一抬,小跑追陈杰去了。追上了陈杰,两个人又一起回了车间。
回到了车间,陈杰望了望她的老乡,轻声说:“睡一会吧!”
她那个老乡:“我不睡,一睡就起不来。”
她接着拿出笤帚在地上扫了起来,等扫干净了,就在地上铺上纸皮,接着就躺了上去。天太热了,又干了半天活,她躺上去就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肚皮都露出来了。她慌忙拽了拽衣服,想起了她老乡,她微微抬起头偷看了几眼她老乡,只见他坐在凳子上脸正朝这边望,他见她醒了,急忙转过身,只给了她个后背。
等下午下班时,晴朗朗的天,突然刮起了风,打起了雷,接着就下起了雨。房子上的雨流不及了,就直接顺着房檐往下倒,瞬间路上的雨就埋过了脚踝。
陈杰望着车间外的雨,心里焦急如焚,家里的女儿正等着她呢!孩子才六岁,她最怕打雷下雨了。平时在家时,遇到刮风下雨时,女儿总是躲在她怀里,躲在她羽翼下,可就是这样她还一直在她怀里钻来钻去。今天,自己不在家,女儿一个人在家里,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雨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她焦急地走了起来,突然她老乡来了,“回不去了吧!我开车来的,走,坐我车回去。”说着扔给了她一把伞。
要是在好天,她一准会扭捏扭捏,可今天她丝毫没有一点犹豫,直接打开伞就跟着他出去了。到了车旁,他弯腰打开了车门,然后手作了个请的姿势。车起动了,他们并肩坐着,他手握着方向盘,望着远方。她只是低着头,不停对搓着,搓几下子又停了,就望着窗外,望着磅礴的大雨。
经过半个多小时,车直接把她送到了家,停在了家门口。车一停,她直接就冲回了家,只见女儿呆在墙角浑身发抖。她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女儿,女儿俯在她肩头就哭了。她一边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一边安慰道:“乖,不怕,不怕,妈妈不是已经回来了。”说着她又把女儿翻过来,一只手搂着她的后颈,一只手替女儿抹着眼泪。
等女儿情绪稳定下,停止了抽泣声,又很快睡着了。她轻轻把她放到床上,又替她盖住肚子。她这才忽然想起她的那位老乡,她急忙冲出屋子,跑到大门外,车早没了,人也早不见了。她看了看满街的水,心里一片迷茫。是不是该打个电话说一声谢谢,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没能拨通电话,心想还是明天见了再说吧!
到了晚上,女儿一直都在睡,她走近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正常。她简单做了些饭,胡乱扒了几口,洗洗就准备上床睡觉。突然瞟见了桌子上放着的丈夫的遗像,她不由泪涌出了眼眶。
她们本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只可惜自从丈夫患上了胃癌,开始是奔波于一家又一家医院查结果,最后确诊了胃癌晚期。胃癌晚期无疑宣判了死刑,但她不死心,又带着丈夫踏上了求医之路,市里、省里、首都,钱花光了她就借,最后丈夫还是没能逃脱命运的安排。
临死前,他死死拉住她的手对她说:“杰,我死了,你一定再找一个。”
她强忍住泪笑着说:“你会没事的,更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
他死死地抓住她的手,拼着最后一口气说:“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然我死都不会安宁的。”
他的手越抓越紧,头越来越往下沉。陈杰看着丈夫难受的样子,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她一答应,他的手突然松开了,头也偏向了一边。她抱着丈夫,抱着曾经给过她温暖的人,一下子瘫软到了他身旁。
从此她一蹶不振,直到有一天,她六岁的女儿跑回来,拉住她的手对她说:“妈妈,妈妈,别的小朋友都在吃冰淇琳,我也想吃,你给我买去啊!”说着拉着她的手摇来摇去。
“妈妈、妈妈,冰淇琳。”就是这一句无奇的话,让她突然觉醒,不能,再不能这样了,失去了丈夫,可她还有女儿。那天,她抱着女儿冲入了街头,买了很多冰淇琳,让女儿吃了个够。回来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天明朗了许多,她要上班,要供女儿上大学。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金光早已洒满了屋子。糟了、糟了,晚了,要迟到了,又要遭线长的白眼了。突然,大门外响起了“嘀嘀……嘀嘀……”的喇叭声,她捋着头发蹿了出去,啊!是老乡。他笑着,像早上初升的太阳。
“嗨!早上好!”他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
“早上好!快开车吧!不然要迟到了。”
“吐吐……吐吐……”汽车着了,一溜烟蹿向县城。到产业区时,刚刚好,没遭线长的白眼,更没有遭线长的数落。
中午,陈杰为感谢她老乡,特意为他买了瓶波蕊口乐,而她则为自己买了瓶青岛啤酒。她喜欢啤酒的味道,更喜欢喝过啤酒的感觉,头重重的,脚也沉沉的。她看着他,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同时,心里也有一种恐慌,这幸福也来得太快了吧!
上班、吃饭、下班、回家,这种单调、简直无聊的生活却变成了一种幸福。每天她都细心打扮一番,等那“嘀嘀……嘀嘀……”喇叭声一响,他来了,她就上车跟他走,她们像一对夫妻,只是她老了点,他太嫩,有点像老鹰捉了只小鸡。
一天、两天,转眼两个礼拜过去了,又是一个早上,陈杰打扮好,就坐在窗前等“嘀嘀……嘀嘀……”她等呀等,一直等到了天正午,又等到天漆黑,始终没等到那声熟悉的“嘀嘀……嘀嘀……”最后,她实在等不上,就挪过椅子,拉上窗帘,腿移向外面。天一片黑暗,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听到夜莺凄凉婉唱。
半夜,他发来微信,在微信上说,他还年轻,不想过早在家乡发展,他要去南方,南方不但工资高,更重要的是还有更好的发展空间。很抱歉,是我给了你希望,却又给了你失望,是我太自私,要骂你就骂我吧!
陈杰既没骂他,也没恨他,而是把那杯苦涩的酒咽在了肚子里。第二天她依然去上班,当她的女焊工,伴着烟花舞呀舞。
两年后,某一天早晨,她坐在窗台前,看院子里两只麻雀走来走去。突然,两只麻雀受到了惊吓扑棱棱飞走了,接着是几声熟悉的“嘀嘀……嘀嘀……”她像个小人一样飞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