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一)
“落花满天闭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唱碟机上传来悠扬的乐曲声,给这烟雾弥漫而又简陋的屋子平添了几分生气。一个中年男子正围着一堆食材忙活,嘴里不时哼唱几句。
“砰!”门被粗鲁地拽开了,一个穿着紧身牛仔裤、敞开的衬衫、眉清目秀却有些流里流气的男孩子走了进来,自顾自找了一张板凳坐下。
中年男子也不惊诧,只略有点欣喜道:“阿亮,回来了。”
这个叫陈亮的少年似是没听到,半眯着眼打量着中年男子。男子剪一平头,额边缘的头发也发白了,脸上堆满皱纹,总给人一种苦涩凄惨的味道。他正躬着腰鼓捣着面前的一堆食材。看着这儿,陈亮没由来心头一阵烦躁,有些粗暴地将唱碟机的插头拉下来。
“你就会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不见你听出个什么名堂,现在还住这破屋。”陈亮怪里怪气道。
男子似乎没想到自己儿子会这样讲,呆在当场,手上的活计也停下来了,沉默了一阵,他眼里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又缓慢地开始生活。
“还没吃饭吧,桌上有。”男子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
“吃个毛线,快,给我五十块,我有事。”阿亮不耐烦地吼道。
“在包里,自己去拿吧,”顿了顿,“早点回来,明天要开学了。”
“你烦不烦!”陈亮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什么呀这是。手却一点也不慢,翻了好一阵,终于从他父亲那满是油污的包里掏出一张揉得很皱的票子。尔后,骂骂咧咧地出了门。
(二)
夜幕降临,燥热了一天的大地终于吹来了凉爽的风,日里不见多少人的街上也渐是人影幢幢。街两边的商铺大开,卯足了劲似地要赚个盆满钵满。路上也摆满了摊子,有卖衫的、卖鞋的、卖吃的等等。各种吆喝声、车开过的声音、人走路的声音,和着各异的光影,构成一幅原生态的小城夜景图。
某一个角落……一群着衣新奇怪异的人刚从网吧里走了出来,陈亮赫然就在其中。
“阿亮,你带钱出来了吧?有多少?”一道难听的鸭公声响起。
“哎,豪哥,有五十呢!”阿亮有些谄媚。
“怎么那么少?上次你还拿100块来呢!这么点钱塞牙缝还不够呢!”其中一个看上去是这群人的头道。他染了一头黄发,扎了一个耳环,穿着开洞的牛仔裤。此刻他正不满地瞪着陈亮。
感受到黄毛青年的目光,陈亮只觉得心里一阵发虚。眼前这人可是狠辣无比呀,对别人如此,自己也是如此。他曾在省城里惹过省里的黑帮老大,那黑帮老大曾戏言道:“你只要把自己的五根手指头,一根根剁下来,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可他愣是这么干了,也没发出一点声音,最后活了命。后来到了这小城,凭借着昔日的余威,震慑了许多人,陈亮也是因为有一次去网吧才攀上了这关系,自然不敢忤逆他的意思,脸变得煞白煞白。
“算了,去那里,哥儿今带你们吃一顿串串香。”黄毛青年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摊道。
陈亮只觉得被大赦了一番,连声道好。一群人簇拥着黄毛青年来到小摊。
摊主是一中年男子,见这么一群人,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还是笑着说:“各位爷,想要些什么呢?”
黄毛青年胡点了一番,道:“就这些,分成五杯,要快点,不然我砸了你这小摊。”
男子满是笑容点着头,手却是一点也不慢。不一会儿,就分成了几杯。他用脖子上围着的毛巾擦了一下汗,说:“爷,这要二十五块呢!”
黄毛青年横了他一眼,道:“阿亮,拿钱给他!”
陈亮有些磨蹭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脸色有些难看。递了一张揉皱了的五十元的票子。
那中年男子却死死瞪着他,顿了一会儿,有些欣喜,想说些什么,却看到自己儿子眼里那乞求、甚至是威胁的目光,口里的话被硬生生噎在喉间。
“老头,快找钱啊,找打啊你是不?”黄毛青年有些不耐烦道。
中年男子像是突然醒转过来,赔着笑道:“哎,你看我这出息,好嘞,给你找二十五块。”借着头上的小灯管在自己那满是油烟味的包里找着钱。
另一边的陈亮又是另一番滋味,像是有些难过、不忍,又夹杂着愤怒。
“小伙子,拿好钱这钱啊!”父亲装着不认识给他找了钱。
黄毛青年大概有些受不了这热气,便道:“走吧,再逛逛。”
看着父亲额上的汗珠,陈亮突然觉得自己这杯串串香有些沉重。
(三)
夜,仍覆盖在这片土地,蛰伏着不肯离去。时间已到了1点,虽讲人们很疯狂,但在这小城里,无形中人们的野性还是被拘束着的,大多数人已窝在家中看电视或进入梦乡了。
男子也收了摊,他推着有些狼藉的推车回到家,却发现儿子仍没有回家,很是担心,又不知怎么去找他。本来一年前他是有一部小灵通的,但却在市场上收购食材时被人顺走了。
他坐了下来,想要等儿子回家。像又觉得无聊,他拿起了桌上的CD盒。没有开唱碟机,他只是端详着手中的碟子盒,痴痴地,不知在想什么。昏黄的灯光,简陋的屋里,仍散发着烟油味的推车,也跟着他似的,坠入了沉静。
“吱——”门轻轻地推开了。陈亮轻轻地走进来,却发现自己的父亲还没有睡,只是端着张CD发呆。
“你怎么还不睡呀?”陈亮有些生气地看着他。
“哦,阿亮,回了。跟朋友玩得开心不?快洗澡、睡觉,明天还要到学校报到。”男子忙说道。
“你睡吧!”阿亮忽而有些不耐烦道。
“嗯,”顿了一下,“洗澡吧,”声音变小了起来,“明天,得好好跟那个卖冬菇的王六婆讲才行,卖那么贵,隔壁摊也是在她那儿买,才十二元一斤,我还要多五角呢……”
“烦死了!!你能不能别抠这些东西,我怎么摊上你这个这么小气的父亲!我都不敢说你是我爸啦!”阿亮突然间有些歇斯底里朝男子吼道。
男子像是吓傻了,慌忙之中躲开儿子的目光,有些艰难却又坚定地说:“爸是没出息,可是你是我儿子,你有出息就行了。”
阿亮有些狰狞的脸慢慢松开,看了自己的父亲,叹了口气。
(四)
夜,终于散去。自打遥远的东边升起红色的太阳,人们就开始陷入了一天的忙碌。
男子早起了床,还到了菜市场购买了些食材,回家的时候,发现儿子已经走了,这让他不由得有些喜悦。往常这小子都要睡懒觉,怎么会这么早起?脑涌中又兀地浮现儿子昨天晚上倦容,心里又疼了起来。
“咦,阿亮的包怎么会在这儿?肯定是忘了!”男子有些惊讶,“可万一,他要用呢?这可怎么办?不行,我得拿给他!”说罢,往桌上一抓,飞似地跑了出去。本来他以为还要跑很久,可见到儿子就在对面的马路等公车,不由一喜,顾不得马路的车,便径直冲了过去。
马路另一边的陈亮却是见到自己的父亲冲了过来,不由有些奇怪。尔后,街上传来“砰”地一声,将他从思索的状态唤醒。只见一辆面包车的车前壁重重地撞击他的父亲,男子被撞得飞起,又重重地掉下,似乎还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自身下流淌出了一滩血。肇事司机吓得马上逃了出去。
陈亮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似是被吓傻啦;顿了一下,他兀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爸——”
他发了疯似地冲到自己父亲身旁,半屈着身子,颤抖的双手缓慢地抱起他,让他倚在自己双肩。
“爸,你怎么了?你没事吧,爸。”陈亮的声音有些发颤。似是听到儿子的话,他艰难睁开了双眼,向儿子笑了笑,满是鲜血的手扬了扬手中的包,像是要说什么,终究是沉睡了过去,扬起的手无力地摊了下去。感受到父亲的异状,陈亮泪如泉涌,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爸!”尖锐而凄冽的声音似乎刺破了苍穹,久久回响……
围观中有好心人,送了他父亲去城里的医院,还替他交了钱。陈亮只是一个劲地磕头,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可以做什么。
送走好心人,陈亮瘫坐在手术室前面的长椅中。他的脑子像一团糊浆不停的在搅动;目光渐渐迷离,他再一次陷入了呆滞的状态。他脑子里像放电影似地出现了很多影像:幼时父亲高大英俊、意气风发的脸孔;父亲与母亲恩爱的场景,母亲出车祸时父亲悲切欲绝;疲于交际的父亲开始在街摆摊;长年油熏父亲粗糙的脸庞;今日父亲给自己拿包的喜悦;倒在自己怀里的惨状……他一直在低声地啜泣,口里喃喃着“爸!”“爸!”……
“吱——”手术门被推开了,医生毫无情感的话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开始准备后事吧……”
“爸!”陈亮一声悲痛的低吼,冲进手术室。背后医生还在骂骂咧咧:“安静……”
到门口时,他脚步开始放慢了,一步一步;他的心在滴血,看到被白布盖着的父亲,他嚎啕大哭起来。
他那因紧攥而泛白的双手颤抖缓慢地掀开了那块惨白的布,当看到父亲安详的脸容时,他瘫软在地,在呢喃着:“爸,我错了,你快醒过来。”
“我以后再也不骂你了,我再也不跟那些人鬼混了,你快醒过来吧。”
……
缓缓打开家门,那简陋到有些发霉的家,此刻,陈亮有了无比眷恋的感觉,看到了桌上的唱碟机,他沉思了一下,第一次打开了它,随手放了张CD。悠扬的乐曲声传来,竟是那《帝女花》:
“落花满天闭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生会这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