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下红豆| 第四章：最后弓手
皇帝已死，天下皆烽。
若海家老皇帝没有猝然离世，朝廷也不会这么快分崩，更不会有什么胡人攻破国境。
当年那场烽火持续了三个月，胡人镇南王的铁骑已突破寒关，踏向皇城。
天子六师临危受命，守护皇城前的最后两个城市。
两座城市，如今已经没人记得叫什么名字了。
现在，人们只知道，皇城前，有两座城市的废墟。一座名叫废都，一座名叫雾都。
天子六师最为精锐的两支军队苦苦支撑了一个半月，直到最后，两位老将军率领仅剩的部队将胡人赶出了寒关。
就是在那一场恐怖的战争中，镇南王的铁骑第一次受挫，元气大伤，回到南方建立起胡人的城市，此后再未进军。
如今，废都、雾都这两座城市究竟如何已无人知晓，因为里面早没有了寻常百姓，只有当年侥幸活下来的士卒将领还将这里当作最后的坟场。
但要去皇帝的安汀城，就必须经过废都。
废都前有几个荒郊村庄。
红豆年一行人已到了其中一个。
不知为何，时间本应是正午，然而天空却是漆黑的。村庄外只有几棵稀疏的奇形怪状的树，伴有鸦啼跟虫鸣。
村庄里的人各自反锁屋门，只有为了寻找御寒的柴火或者食物、水时才会有人出来。饶是如此，红豆年已感到十分幸运。
他看到一个老人拄着根粗树枝，手里提着水桶，于是跟过去。
来到近处，红豆年就告诉老人他们想在市镇留宿一晚，一边指着自己的朋友们。
老人充耳不闻，仍是抬着水桶往屋里赶。
三只老鼠非常警惕地躲在棵古树后打量着这个村庄的一切。
神照和尚和玉姑娘则跟着红豆年。
红豆年见老人没有听到，就拉他袖子。
不料老人丢下水桶，嘴里咿呀着什么就往一间小屋赶，他连看都没有看红豆年就发疯样甩脱他手，连拐杖都来不及扶就奔跑。
红豆年接着将他拉住了。
“老伯，在下没有恶意，你又为何要逃？”
待红豆年看清老人长相，猛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放脱了老人的手，转身对所有人道：“回头，这里是座鬼城。”
神照和尚第一个奇怪，“红豆施主向来不信鬼神，为何此时却说出这样的话？”
神照素来和善，所以决定自行拜访一位村户。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看向这边，神照朝她走过去，询问同样一番话。
女子朝他走过来，仍旧没有反应，神照仔细瞧了她一眼。接着他颤抖双手合十，念起经文，回到了红豆年身边。
红豆年问：“你也看到了？”
神照道：“小僧···看到了。”
玉姑娘拂尘一扬，不信鬼神，她嘲笑红豆年二位。她看到一个抬水的衣着破烂的小女孩，于是无论如何都打算看看到底有何装神弄鬼。
她拉住小女孩的衣服，小女孩仍咕哝出古怪声音，玉道姑咬着牙将女孩带到了所有人面前。
女孩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腿脚乱蹬，比起人更像动物。
她流着泪水。
顺着泪水，他们看向小女孩的眼眶。
眼眶里是空荡荡的，漆黑，眼球已被人挖去。
而她在叫喊，嘴巴里，也是空荡荡的，没有舌头。
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因为她的耳朵已破损不堪，化脓，显然早已聋了。
玉道姑拂尘也掉到了地上，她身子在发抖。
正午，天是黑色的。皇城前的村庄，不似人间。
这里的所有人，眼球都被什么人挖去，鼓膜被人刺破，舌头也被人割掉，全然成了行尸。
红豆年他们原本想在这片村庄留宿，但如今只能趁夜赶路。
再也看不到群山，再也看不到身后的长江，到处都是幽径与森林，还有一种土壤的恶臭弥漫四方。
森林四周遍布着这样的黑色村庄，而他们帮不到任何事情。
这种无力感令人头脑发晕。红豆年万万没想到，泛着耀眼金光的皇城前竟会变成这番模样。
那么是不是，皇城也变成了这样呢？
可以想象，当年胡人铁蹄造成了何等惨象···
压抑感令所有人都坐到了一起，甚至连三只老鼠也加入了他们。
火堆终于升起来了。
前面就是皇城前最后一个城市，废都。
夜晚和白天十分相似，只是有蝙蝠，所有人都失眠了。
他们继续赶路。当穿过森林，他们看到了更加神奇的一幕。
森林前是一片空旷至极的土地，只不过土地实在松软，如同粉末。
天，更加阴沉；玉道姑轻轻踩了一下地面，发现踩到的都是沙子。
“可这不可能是沙子，这里可是江津，怎么会有沙漠？”三只老鼠的仓鼠指着脚上的土。
“何况，沙子怎么会是灰色的呢？”梁上鼠道。
玉道姑原本一直和红豆年打情骂俏，他们都想借此排解沉重，但此时玉姑娘指着地上的土，淡淡道：“这些，都是骨灰。”
前面就是当年的战场。
神照坚持在继续赶路前做一场法事。
玉道姑看着小和尚认真的模样，于是也做了场法事。
在废都前的土地上，他们看到了马的尸骸，以及埋在土里的半截铁枪。
各式兵器都散乱在此处，甚至到处都是无名英雄冢。
神照与玉道姑做的法事让他们这一路上内心稍微光明了些。
接着，他们看到远处黑色的高墙，城市的墙。
越向前走，墙就显得越高，红豆年拉住玉儿的手，玉儿也深深握住他的手。
在这样肃穆的时刻，他们感到内心好像融到了一起。
废都，整个儿显现在他们面前。
而废都的城门大开。
城门内外没有一人把守，这座昔日的大城市，如今像它名字所描述一般，荒废、无人问津。
红豆年第一个经过城门，接着是他的女人，接着是神照，最后是三只老鼠。
红豆年回头看向三只老鼠，“你们，又何必跟我到这里来呢？”
他们一路上没有帮上任何忙，反倒令人厌恶了一路，最后，连玩世不恭的红豆年都开始厌恶这三个人。
他这时只想和高挑的玉姑娘说话，巴不得和她找个地方搂在一起聊天，但转念想神照定会阻拦他们卿卿我我，于是这个念头也只停留在念头。
“你师父当真将你赶出五台山，你再不能回去了么？”他问。
玉姑娘知道红豆年心情不好时就喜欢谈天说地。
她淡淡道：“我说我愿意有俗缘，然后当着师姐妹的面大声讲出来姑苏红豆年的名字，不听掌门规劝。后来掌门就与我决裂，而接着，我就下山来找你···”
“谁知道，”她指指周围，“你竟然想来京城，这样凶险，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红豆年道：“既然凶险，你就走便是。我虽然喜欢女孩陪我，但却不愿女人陪着我送死。”
玉道姑甩甩拂尘，“我乐意。”
她乐意下山，就与师门决裂，下五台山；她乐意陪着红豆年，于是就与他一道来到废都。
红豆年不知道玉姑娘心里在想什么，此时却又看见灰脸小和尚神照一身正气的模样。
神照又是为了什么来到废都呢？
没有直立的建筑。
到处是断壁残垣，连大理石都披着苔藓，成了灰色。
他们继续往前走。
一声呼啸自头顶传来，继而呼啸成了破空声，再然后，一只弩箭击穿了他们面前的一道墙。
远处的一座座高台上，站起了无数血红甲士。
血红甲士在断壁残垣间已经占据好了有利位置，他们手中拿着血红色的大弓，弓上，搭着粗重的寒杀重箭。
重箭既然能穿透无数道墙，那么肉体对箭来说自然如同空气。
废都里，仍然驻扎着最后的甲士。
这些甲士，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遗老。
所以连他们的战甲都是血红的，透着已经早已拼杀麻木了的杀意。
一道箭忽而吸风斩向玉姑娘。
红豆年竭尽全力，一颗石子击出，琴魔一指——
击在箭上。重箭偏离了两寸，但仍有杀伤力。接着神照和尚闪身到玉姑娘面前，
天龙一爪，神照的手握住了那只箭。
可他手心已被箭磨得见到血肉。
红豆年关切地叫神照先回身坐下，神照从身上拿出一些合光散，涂到手心伤处，接着绑了层布。
红豆年道：“看来，我们要回去了···”
废都的这些甲士，是天子六师最精锐的两支之一，若他记得不错，这支军队中尽皆是百步穿杨的弓卒。
红豆年他们不可能经过这道防线。
可这时神照却第一个唱了反调。“红豆施主，你走罢，而小僧，必须过去。”
“可你这手已受伤，再有疏漏，被一箭穿心，莫非要我红豆年给你收尸？”红豆年道。
神照道：“小僧要去。若红豆施主还能记得小僧，便请去趟寒山寺，告诉我师父玄镜，说小僧有违师命，却不失佛性。”
“什么师命佛性！”红豆年道，“你究竟为何要去京城？”
神照淡淡道：“为了一个朋友。”
红豆年愣了一下，“一个朋友？”
“不错。”
红豆年惊讶地看向玉姑娘，这时，他从兜里拿出一颗生红豆丢进嘴里。
“也罢，我认识的人中尽皆是些疯癫的人！”
一个十几岁的小和尚，为了朋友不远数千里到京城去，实在奇怪！就像玉姑娘一样。
弄得红豆年也疯癫！
他指着前面的道路，“可是天子六师在挡着你我，我们怎么前进？”
他转身，看到了三只老鼠。
不，其实，是两只老鼠。
那一只老鼠呢？
那只地走鼠，此时已不见去向。
红豆年看了看脚下脆弱的土层，知道那只挖地的老鼠去了哪。
他神色又复光明，左手搂着神照的肩膀，右手钩住玉姑娘的腰肢，“既然前进不了，我们就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