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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上跳舞的猫

2018-08-11  本文已影响212人  林墉

引子

最后一次见到夏洛,在暮城最大的歌剧院,她正表演着独舞——《芭蕾·猫杀》,结束动作是一组高难度的360度旋转,她挺拔的身姿,白色的舞衣,闪亮的白舞鞋,还有妙曼的舞步,让人倍感惊叹。

我看不清夏洛脸部的表情,只觉着眼前有一只轻盈优雅的白猫,时而轻跃,时而低徊,翩翩起舞。当她最后站定时,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突然,她晃了一下,顷刻卧倒在地,面如死灰。

“快!快叫救护车!”看着她被围观的人头淹没,我的眼眶温热,心如刀割,可是那条跛着的右脚,却始终无法迈出。

1

我喜欢夏洛,从她进村的第一天起就着了迷。

记得那天,是我七岁生日。一大早,外婆便告诉我,对门新来了一对母女。怀着好奇的心情,我跑到邻居门口观望。

透过半开的门缝,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孩,端坐在院子中央,低下头拿根木棍在沙地上胡乱划拉;一个银白色的金属状物体,搭拉在她的右耳之上。另一旁,坐着一位中年妇女,面容姣好,可是肤色暗沉,眼神涣散。她似乎很喜欢打扮,不紧不慢地梳着头,一首不知名的曲儿,被她反复哼了许久。

每隔一段时间,她们家门口,总有一辆老旧的黑色小轿车,趁着天黑,往屋里运送粮油等生活用品。看不清来者的模样,但从车开走后留下的烟蒂,可以猜测那是个成年男子。

这对母女甚少和他人来往,也从未提起那男子的来历。特别是小女孩,整天躲在家里,也未曾主动和邻居打招呼。如此压抑的境况,一直持续到那天,被外婆饲养的母猫打破。

那天黄昏,我帮外婆寻猫。听闻对面的屋里,传出欢快的猫叫声和小女孩的笑声。

等了许久,我终于敲响她的家门,“吱呀”一声,小女孩打开了门,猫儿窜到我脚下蹭了蹭,绕着圈圈撒欢儿。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小女孩的正脸。她有着乌黑的长发,白皙的皮肤,一双乌黑的眸子,闪着忧郁的颜色,又像藏着很多心事。相视半秒,她显得有些羞涩,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第一次听见她讲话,我被她的声音折服,尽管要很仔细地倾听,可是那种奶里奶气的腔调,几乎能把我的心萌化。她右耳上的银白色物体,使我想起动画片的未来女战士,像极了战士们酷酷的对讲机。从她身上散发出恬静的美,夹杂着“柔”和“刚”,而每一种,都恰到好处,无不让我沉迷。

见我站着发楞,她回屋里拎出一块小黑板,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夏洛”。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年,夏洛刚从特殊儿童学校退学。据说是小时候一场高烧,引起她右耳听觉神经障碍,变成“弱听症”患儿。此后,她常年与助听器为伴。

不久,夏洛和猫逐渐亲昵起来,没事就往我家里钻,帮猫梳梳毛、抓抓虱、喂喂食。母猫第一次产崽,外婆提出送一只给夏洛,却遭到她妈妈的反对。望着夏洛悻悻远去的背影,耳边飘来夏妈妈的傻笑声:“嘻嘻,养猫猫、猫猫不死、才、才怪。”

大人们曾私下议论,夏妈妈脑子可能有些问题,女儿跟她过真是活受罪。

夏洛小我半岁,却从不叫我“哥哥”,经常直呼我的小名“大志”,整天“大志”前,“大志”后地跟着我玩耍。从小学到初中,我和她一直同班兼同桌。她从小喜欢跳舞,梦想长大后当一名舞蹈家。可是,由于讲话含糊不清,同学们故意疏远她。特别是女同学,都想方设法挤兑她。更何况她长得漂亮,学习成绩也好,因此,一度疯传她受到男老师的特殊照顾。

听多了闲言碎语,夏洛变得很少说话。我相信她的为人,理解她的委屈。哪怕,因为和夏洛走得太近而受到他人的冷眼和嘲笑,我也毫不在乎。

中考那年,夏洛意外落榜。后来她偷偷告诉我,说被一个怪阿姨跟踪,那几天经常尾随她往返考场。那是一个很瘦很瘦的女人,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看不清脸。

夏洛家门前的黑色小轿车,最后一次出现在中考放榜当天。那天,车开走后不久,夏洛来我家玩猫,眼睛哭得红肿,像刚刚历经一场重大的别离般伤感。此情此景,仿似多年前的我,在雨中送葬父母的灵柩,那样的无助和哀痛。

轿车的来龙去脉,我一直不敢问夏洛。我希望能永远陪伴她,她若安好,我的世界就是晴天。

高中开学季某天,我乘车离开暮城。

到达站的旅客大厅,一个挂在墙上的老旧电视机前,被黑压压的人头挤得水泄不通。一起离奇自杀事件正滚动播放,报道称,暮城最著名的表演艺术家,K大学舞蹈家文国强教授,被发现在郊外别墅自杀,尸体有动物撕咬的痕迹,但没有发现遗书。媒体评论称,文教授丧偶多年,收养的女儿六岁那年失踪,没想到晚年竟落得如此凄惨。

触目惊心的电视镜头,由别墅花园转移到门口,画面定格在一部黑色小轿车。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战栗不止。

2

二十二岁那年,我顺利考取K大学舞蹈专业研究生,主修芭蕾舞,师从暮城著名舞蹈家文国强教授。那一年,连同另一名叫夏满光的男同学,文教授共收徒二人。

与文教授初次相遇,是在一个洒满阳光的秋日早晨,那是我毕生难忘的第一节课。尽管他年长我十二岁,但却保持着年轻的体貌。他身材修长壮实,一头乌黑的卷发,棱角分明的脸庞,永远挂着灿烂的笑容。他那古铜色的肌体,被雪白的芭蕾舞衣以及紧身裤袜包裹着,在练功镜面的光反射下,透着若隐若现的轮廓。

“我叫文国强,是你们的老师。”他站在宽敞的训练室内,冲着我温雅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那笑容如此熟悉,我不禁想起去世多年的父亲。

躲过他如炬的目光,我只觉得脸上发烫,眼睛缓缓望向木地板,胸口像揣着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呯呯直跳。

那一节课的训练,尽管强度不大,可是他的每一次近距离接触,特别是从身后揽住我的腰做旋转动作,那种感觉,像是小醉微醺后的迷乱,我不时地感到口舌干燥,热汗淋漓。

如果说,世界上有“一见倾心”这回事,那么我对文教授,便是如此。而他,也毫不掩饰对我的喜欢。更何况,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养猫。教授说,他住的别墅特地腾出一个屋子,里面生活着十多只不同品种的猫。

考进K大学前,我已在一家宠物店兼职,几乎每天下课就过去帮忙。文教授的别墅在暮城西边,宠物店恰好在学校与别墅的中间。于是,他提出开车送我过去,然后顺路回家。有几次,我忘记带晚餐的干粮,他便主动去附近的便利店为我买吃的。闲暇时,他开车带我前往暮城郊外或边界处,徜徉在古老的歌剧院,流连于青山绿水间。

冥冥中,他有一种令我难以抗拒的魅力,我接受了他的好意,平静的外表内暗潮汹涌。

直至有一天,一个女人的突然到访,击碎了我对文教授的美好憧憬。

那天下午,我和夏满光在为第二学年考试排舞,文教授站一旁指导。“哒哒哒”,门口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衣着艳丽的女人,踩着“恨天高”走了进来。那女人盘着发髻,身材高挑,像一只高傲的七彩天鹅。但是,从她两只大眼睛里渗出的阴冷,与这一身装扮极不协调。

似乎,文教授也发现了她,眼神闪过一丝错愕,然后,示意我和男舞伴继续练习。

那一支舞的旋律,在训练室内静静流淌着,仿佛把时间拖得很长很长。那女人一言不发地站着,而我却内心澎湃,以往娴熟的动作,变得凌乱不堪。仿佛察觉到我的异常,当一个托举完成时,夏满光忽然停了下来,一副痛苦的模样。

“报告教授,我扭到手了!”他捂着右手腕,几乎坐到地上,从窗口落入的夕阳,把他纤瘦的身子拉得更加修长。

夏满光的舞蹈天赋极高,又是教授的得意门生,但身体一直不大好,药不离身。这次训练意外,如此突然,怕会生出什么祸端。不敢怠慢,文教授令我立即送他去医院,所幸并无大碍。从校医处返回路上,文教授的黑色小轿车从我的身边缓缓经过,副驾驶坐着那个冷艳的女人。彼时,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依然静默不语,虽近在咫尺,却像一对陌生的男女。

后来,夏满光偷偷告诉我,那个女人是文教授的太太,那天练舞见我心不在焉,佯装受伤替我解围。犹如晴天霹雳,一丝酸楚,霎时涌上我的喉咙。

但是,文国强并未停止对我的追求,他说当年少不经事,遵循父母之命草率结婚,婚后又缺乏情感培养和沟通,对他而言,这段婚姻名存实亡。

可我,不想自己的爱情,永远生长在阴暗的角落。于是,我故意疏远文国强,打算考试结束后申请更换导师。尽管看我的眼神仍然有爱,但他总归消停了一阵,不敢造次。

3

高一暑假,我获悉夏洛开始学舞。据介绍,是培训老师下乡招生并主动找到她。怕我放心不下,夏洛主动带我参观他们的舞蹈学校。

在那儿,我见到沐老师——夏洛口中的恩师。眼前的老师,有着修长的身躯,精致的五官,一头中长发在头顶盘成髻,额前长长的刘海挡住半边眼角。

很优雅的女士,我在心里嘀咕着,耳边却响起几下重重的咳嗽,接着是一个低沉的男声,“您好!我是夏洛的舞蹈老师,大家都叫我沐老师。”

“老、老师好!”我犹豫了一下,条件反射似的握住他的手,一丝丝冰凉从他的指尖传来。

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散落的刘海将其左眼遮住,以致近距离的我,依然捕捉不到他的眼神。

在他身后的办公桌上,摆放各式各样装着白色粉末,或者五颜六色小胶囊的瓶瓶罐罐,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药物气味。

回去的路上,夏洛一再保证沐老师不是坏人。

“你老师,身体不大好吧?”

“他刚从国外治病回来……”

一路上,我再也没有说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几个月来,夏洛身边陆续出现了各种奇怪的人。先是怪阿姨,现在又冒出个沐老师。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夏洛会不会有危险?

望向一脸喜悦的夏洛,我不忍泼冷水,毕竟跳舞是她的梦想,若胡乱猜测,对她是种打击。

接下来的高中几年,我和夏洛分隔两地,聚少离多。为了给她更好的未来,我只有拼命学习,争取考取好的高校,毕业后找一份待遇丰厚的工作。可最终盼来的,却是夏洛要结婚的消息。

那是高考后的一个夜晚,我在舞蹈学校门口等到夏洛出现。

“好久不见啊,夏洛!”

“大、大志,哥、哥哥!”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乌亮的眸子闪过惊讶的神色。

你以前不是叫我大志吗?今天怎么开始划清界限了?我心里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来爬去。

迟疑间,一串嘟嘟嘟的喇叭声响起,在我们身边停下一辆红色轿车。缓缓下降的车窗,一个熟悉的脸庞探出头来,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到那张精致的脸,还有一甩而过的马尾辫。

“夏洛,快上车!”车里的男人打开副驾驶车门。

“老师……”夏洛似乎想跟我说些什么,却又拒绝不了男人的催促。犹豫了一阵,她低下头朝车门走去。

“夏洛,别上车!”我一个箭步冲上前使劲拽她的手,她一脚刚踩上门沿,没能站稳,整个人往我身上倒。由于惯性,我也失去重心,两个人同时躺在地上。

一阵手忙脚乱,沐老师下车扶起她,气冲冲地想挥手打人,却被夏洛惊恐的叫声震住了。只见她大惊失色,右手紧张地捂住右耳,一面叫唤着“助听器”三个字,一面慌乱地四处寻找。

马上,我们也停止扭打,都帮忙找寻遗失的助听器。过了许久,终于在车底找到那个摔坏的银白色物件。

像是受到巨大的惊吓,夏洛头也不抬地跟随沐老师上了车。

夜已深了,他们的车缓慢地驶过我的身边。透过半开的窗玻璃,沐老师眼角阴冷的余光,像蠕虫一般爬满我的脊背。

目送渐行渐远的车灯,周遭的黑暗渐渐将我吞没。夏风吹过脸庞,我顿感全身燥热。

次日,我又一次回到舞蹈学校,想围堵沐老师,却见一张大大的海报,张贴在校门口宣传栏——“著名海外舞蹈家夏满光'《猫》主题芭蕾舞巡演”的大红横幅赫然在目。巡演时间定在平安夜,地点在暮城大歌剧院。从节目单显示,夏洛压轴表演独舞——《猫杀》。

无功而返的我,傍晚路过夏洛门前,一阵又一阵争吵从她家中传出。“吱呀”门开了,夏洛捂着脸走了出来。只见她脸红耳赤,右耳上有一个崭新的助听器。透过白皙的指缝,我见她脸上有浅浅的红色手指印。她说,为了平安夜的演出,计划明天出发暮城集训,可妈妈死活不让,还动手打人。

从半掩的门往里张望,在昏暗的灯光下,行李和衣物散落四周,屋内一片狼藉。夏妈妈蜷在墙角,右手举过身前,瑟瑟发抖。

我将夏洛拉至较远的地方说话,乡下的田埂里,蛙声阵阵,夹杂着高低起伏的猫犬叫唤。

我走近她身旁,努力提高嗓门,以免被外界的声音盖过。

“阿姨知道你结婚的事吗?”

“巡演结束再说。”她含糊不清地讲,声音低低的。

“巡演有那么重要吗?”

“哥哥,求您别问了。”她哽咽地说,像个无助的孩子。

黑漆漆的夜幕下,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依稀察觉出她内心的崩溃。

经此一闹,夏妈妈整天守着门口,夏洛集训的时间只能延后。

4

考试在即,由于我白天训练心不在焉,以致夏满光经常陪我排舞至晚上八、九点。为不拖后腿,每次夏满光走后,我又单独练习到深夜。

本以为,高强度的训练,可以减轻我精神上的痛苦。但自那一夜过后,我的人生却永远被改写。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夏夜,却因为那人的忽然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深刻。那一夜,是我多年以后各种伤痛的起源。那个人,仿佛触发了我身上某处开关,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从那个地方蔓延至全身,乃至我的整个生命。

那晚,窗外下起暴雨。昏暗又闷热的练舞间内,只有我一个人。不停地旋转跳跃,我浑汗如雨。每转一圈,文国强的脸便在我脑海中闪现又消失。

1、2、3、4……我心里数着圈圈,可几乎是数了又忘,忘了再数。每数一下,我都心如刀割。当我心烦意乱之际,却听得门口“嘭”地有人推开,那个卷发的男人像落汤鸡一样站在门口,一身酒气地朝我傻笑。

“嘻嘻,刚在附近喝完酒,就下雨了。我回来取伞,马上就走!”他的脚步有些晃,蹒跚地走向练功镜旁的小门,那是存放舞鞋、裤袜和其他工具的杂货间。

我停下来擦汗,但没有吱声,怔怔地望向门缝漏出来的灯光。一定不能和他一起走,我执拗地对自己说。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杂货间突然响起“哗啦啦”坠物声,然后是人摔倒在地的重响,紧接着鸦雀无声。

“教授、教授,你没事吧?”听不见有新的动静,我走到门边朝里头张望,却只能看到一双修长的腿脚。再往里走,在散落四周的白舞鞋中间,我找到动弹不得的他。

“教授!”我一边叫唤他的名字,一边使劲搬开障碍。可是,他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心想不妙,我不禁加快脚步,最后几乎扑倒在他身上。

望着他憔悴的脸,还有额头擦破的皮,我的胸口像被揪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

半蹲在他身边,我艰难地扶起他的头。很快,他的嘴角似乎动了动,眼睛也缓缓地睁开。看我在哭,他一把将我拽入怀中,我感到一双滚烫的唇,迅速地落了下来……

那是我的初夜,如此珍贵的第一次。我把它献给了这个纠缠半生的男人,留在那个懵懂的青春年岁。

“清儿,相信我,我会离婚的。”事后,他握着我的手,眼里溢出暖暖的爱意。他手心的温度,一度让我置身父亲临终前的场景,仿佛父亲冰冷的手,此刻再次苏醒,并且有了体温。那一刻,我的天空仿佛亮起耀眼的星星。那漫天的星光,刺得我双眼酸涩,泪水又一次决堤。

像被施了魔咒,我愈发离不开他,离不开这个带给我父亲般温暖的男人。

在那个逼仄的杂货间,我们一次次疯狂地欢爱,然后在繁星满天的夜空下各分东西。

夏满光不止一次地劝我离开他。可我的心思,早就飞到他那个猫的国度。总有一天,我要成为那里的女主人。

纸终究包不住火。

我和文国强的地下情,被他太太知道了。当他把一沓厚厚的照片摆在我面前时,我的头脑一片空白。照片上所拍到的,都是我和他幽会的身影。

“真没想到,她居然找人跟踪我。”沉默良久,那个低下头沉思的男人,终于开口说话,“她威胁我,如果继续和你来往,要去上级举报我,让我身败名裂!她还说,要闹到我家里去!”

我站在他身后,伸出双手将他抱紧,然后把脸贴紧他厚实的背,一字一顿地问:“不能在一起了吗?”

他没有接话,我也没有追问,我们的世界跌入无尽的沉默的深渊。

从紧贴他背部的位置扩散开来的颤抖,越来越明显,我能感到他浑身都在发抖。我闭上眼睛,摸索着寻找他那温厚的手掌,却捕捉到他有意的闪躲。

“对不起,清儿。”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针扎般刺进我的耳朵,“我先调你去其他教授避避风,等过一阵,我们再……”

我再也听不进去,骤觉耳畔嗡嗡作响。此刻被我搂着的男人,与以前我深爱的,那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判若两人。

为什么如此残忍?那些曾经许下的山盟海誓,难道你都忘了吗?在名和利面前,我只是你生命中无数舞者之一,舞毕,落幕,然后散场。

缓缓地松开双手,我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任那个男人哭得撕心裂肺。

很快,我更换教授的申请获得学校批准。

研究生毕业那年,我无视夏满光的身体状况,迅速和他结了婚,次年便生了一个女儿,名叫夏洛。

5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中午,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我看见夏洛家门口停着沐老师的红车。

从屋内传出夏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我骤然紧张起来,推开门,却见夏妈妈五花大绑地躺倒在地,此时嘴里已被塞了块布。夏洛跪在她跟前,低着头不说话。母女二人浑身湿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沐老师正在院里踱步,看我连招呼都不打就闯进来,嘴角微微上扬,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你来得正好,麻烦先帮忙看着。等我们走了,再帮这疯婆子松绑!”他狠狠地瞪着眼前的母女,白晳的额角直露青筋。像是雪地里白狐的尖叫,他用尽全力吼出这句话,瘦弱的身子微微发颤。

我的心即刻降至冰点,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握着的纸片几乎被搓烂。

“大志哥哥,求求你,帮帮我!”夏洛扭头转向我,哭得梨花带雨。

夏洛,你别哭啊。我看不得她哭,心口像压着重物般难受。

“还等什么,快点走吧!”沐老师显得有些不耐烦,一激动又咳嗽起来。知道老毛病又犯,夏洛赶紧帮他从口袋里掏出药瓶。然后,她缓缓地走到我面前,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入我手上,颤抖地说:“这些钱,是我妈两个月的生活费。请你们抽空照顾一下我妈妈。”

说完,她顺势欲往下跪。我的头脑一片混乱,伸手撑起她的手臂,机械地点点头。可躺地下的夏妈妈,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寂静的院落,响起汽车马达的发动声,紧接着按了两下喇叭。寻思着他们的车开走,我便将夏妈妈嘴里塞的布取下。只听得她的喉咙发出异响,一边咳嗽一边大叫:“快,别让夏洛走!她、她会没命的!”

被夏妈妈扭曲的脸唬住了,我飞一般地追了出去。

夏日的黄昏,残阳似血。奔跑在田埂边,空气中笼着一层薄雾。预感他们不敢开快,我抄捷径往村口赶过去。

到达村口,夜已渐渐拉下帷幕,天空炊烟四起。黑暗,从身后吞噬而来,悄然将我包围。站在路的中央,我张开双臂,仿佛沙场上的勇士。

远远的,一部红色的轿车向村口开来,从车前灯射出几束光亮,将我眼前照亮。马达声愈发靠近,可车却没有停住。我随手抄起路边的树枝,使劲地挥舞起来。“停车!停车!”我扯破喉咙喊。

似乎发现前方有人,车喇叭响了两下,并在百米不到的距离放缓速度。我开心得手舞足蹈,吼得更加起劲。

随即,耳畔响起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眼前那团发光的红色,扬起滚滚沙尘,呼啸着朝我驶来。我大喊不妙,条件反射似地向路边卧倒。那一刹,我似乎看到副驾驶的夏洛睡得香甜,右耳的银白物体闪着凄冷的光,转瞬即逝。

伴着“咔嚓”的脆响,一股锥心的疼痛从我的右腿迅速辐射至全身。只觉得天旋地转,我闻到血腥的味道,昏死过去。

6

女儿三岁那年,一场高烧几乎要了她的命。

当手持验血报告的夏满光质问我时,我竟哑口无言。在那张雪白的纸上,记录着一个惊人的结论——夏洛血型是O型,而夏满光是AB型。夏洛并非夏满光的亲生女儿,从那一刻起似乎成为不争的事实。

那一刻,我才知道,她的出世,是一个错误,是上帝对我的惩罚。

夏满光将对我的怨气,迁怒于夏洛,治疗时机的延误,造成女儿的终身残疾。继续做亲子鉴定,进一步证实两人并无血缘关系。此后,夏满光性情大变,对我们母女冷眼以对。

夏洛出院第二年,夏满光逼我在离婚协议书承认女儿是与文国强所生,最后不告而别,离开了暮城。从那年起,我变得恍恍惚惚,精神时好时坏。

同一年,文国强不知从哪打听到我们母女的境况,偷偷地接济我们的生活。但我并没有告诉他,夏洛是他的女儿。

那时,文国强的太太已去世,只有孤儿院领养的女孩陪着他。

那是个漂亮的女娃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文静。她的年纪与夏洛相仿,知道夏洛喜欢猫,便时常像个大姐姐一样,带着夏洛去别墅玩耍。

可是,我的女儿夏洛,却在六岁那年,从我的世界永远消失。

那是初冬的夜晚,凛冽的风刮了一个下午,我苦盼夏洛未归,心急如焚。

“砰砰砰”,屋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以为夏洛被文国强领回来了,我稍稍松了一口气,打开门却只见文国强父女二人,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夏洛呢,怎么没回来?”我急不可耐地发问。

迅速关上门,父女俩噗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哭成一团。特别是文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地上掉。

眼前的文国强,穿着肮脏的工装服,几乎无法与当年的芭蕾王子划上等号。近年来养成的酗酒抽烟恶习,更加剧了他的苍老。此刻的他,弓着修长的上半身,像一个丑陋的大号回形针。两只长满老茧的手掌,被他无力地悬在身前,藏在指缝里泥沙污垢,还有动物的绒毛,让我愈发觉得厌恶。

他抬头注视着我,爬满皱纹的脸上,泪水和鼻涕汇成一片。靠近他领口内侧的脖颈处,有几下不显眼的红色抓痕。隐隐地,我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夏洛呢?她去哪了?”我扶着桌角吼叫,仿佛用尽全身力气。

没想到,他们哭得更大声。那个漂亮的女孩,几乎哭成泪人。

“夏洛她、她死了!”话音刚落,父女俩像啄米一样,不住地在我面前磕头。

不可能,夏洛不可能死的!她白天还活蹦乱跳地,怎能说死就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的双腿剧烈地抽搐,即便有桌子的支撑,也几欲摔倒。

“文国强,你个老东西!当年你害人不浅,今天又想继续骗我!”

“清儿,夏洛她真的死了!今天下午,我喝醉酒躺床上休息,夏洛跑我房里闹。她太吵了,像鬼叫那样,不仅吵醒了我,还把我的猫崽吓得到处撒尿。”老东西的语速很快,声音沙哑,“我起了酒劲,犯了浑,控制不住自己,把她给掐死了。”

当“死”字从他嘴里脱口而出,我扫了文静一眼,她已经哭得喘不过气,并不时用惊恐的双眼,告诉我那就是事实。

颤巍巍地,那老东西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银白色的东西。我睁大眼睛望去,那不是夏洛的助听器吗?

我的女儿夏洛,她真的死了啊!突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只觉得眼前一黑,我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苏醒过来,发现被人搬到床上。文国强父女坐在旁边,默不作声。

“我的夏洛,她那么小,她才六岁啊,你们怎能下得了手呢?”我又一次失声痛哭,挣扎着想站起来,“文国强,我恨你。我举报你,我要你偿命!”

“艾阿姨,求求你,放过我爸爸吧!”文静猛地跪倒床前,不住地磕头,豆大的眼泪重重地砸在地上,“静儿不能没有爸爸……”

那老东西也跪了下来,开始扇自己的耳光,嘴里不停叨念:“我不是个东西,我不是个东西!”

我恨文国强,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可他是女儿唯一的依靠,文静是无辜的。如果告发他,不仅毁了他全家,让文静重新成为孤儿,还葬送她的将来。又于心何忍呢?

“文国强,你说,我该怎么办?”看着下跪的父女二人,我心乱如麻。又一番天旋地转,我软绵绵地倒下,吓得文国强父女赶紧凑上来察看。

“清儿,我把文静留给你。以后,她就是你的女儿,她就是夏洛。”

微微撑起眼帘,我仿佛看见夏洛从远处走来,然后慢慢地重叠在文静身上,再也没有出来。

文国强的确也信守承诺,一直接济我们的生活。直至中考那年,他似乎遇到什么难处,说以后不能再来了。像是一场永久的道别,父女俩抱头痛哭。

7

醒来时,我已住院两日。因救治及时,我的右腿得以保住,却落下残疾。从夏妈妈那儿,我也听到关于“夏洛”的故事。

再过两个多月就是圣诞节,“猫”主题巡演即将拉开帷幕。

那个我最爱的女孩,我要见你!无论你是夏洛,或是文静,我都愿意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圣诞节当天,到处洋溢着喜悦的气氛。暮城最大的歌剧院,坐落在城市的中心地带。

开演前一个小时,我藏着一条拴猫的尼龙绳,混入后台化妆间。在门口,我碰到一脸惊恐的沐老师。

“沐老师,哦不,夏满光先生。你想不想听听,夏洛当年被杀的细节吗?”

他稍作迟疑,将我带至僻静处。

“小伙子,你能活着见我,算你命大。有什么话快说吧!”

“你想对文静做什么?”

“哈哈哈,我要和她结婚,然后慢慢折磨她,就像当年那个老混蛋害死我女儿一样。”

“你女儿是被误杀。文静是无辜的。”

“误杀?别傻了。那老混蛋说他喝醉了,你信吗?他明明是想强奸我女儿,怕事情败露,才把她给杀了。

我爱夏洛,从她第一次对着我笑开始,就发誓要一辈子保护她。可我却因为她不是亲女儿,而耿耿于怀,害得她终生残疾。

离家出走那些年,我一边游学,一边治病。一个人在外的生活,犹如孤魂野鬼。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女儿,就忍不住想起夏洛,想起她带给我快乐的三年,还有我给她造成的伤害。她还是一个孩子,她并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那个贱人,夏洛是无辜的。夏洛,我对她有愧!我想回家,再看看她,兴许能做些补偿。可我对不住她,也没脸见她。

原以为,我会客死他乡。近年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医生说我只剩下几年的寿命。第一次觉得死亡离我如此地近,我突然很想回家,回到夏洛身边,哪怕她不是我亲生的,我也不能亏待她。匆忙回到暮城,可最终迎接我的,却是夏洛被杀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补偿她的机会?我恨死了文国强!是他,害得夏洛枉死,是他,让我抱憾终身!”

沐老师的声音有些颤抖,不住地咳嗽,“我至今仍记得,夏洛是左耳残疾。但第一次看见文小妞时,助听器偏偏戴在她右耳上。那一刻起,我断定她就是个冒牌货。于是我扮成女人跟踪她,很快,老混蛋也被我跟踪了。我开车尾随到他的别墅,并把假冒夏洛的事抖了出来。哈哈哈,那老混蛋,哦不,我的恩师,他居然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她们,还把当年干的脏事全招了。

面对这种人渣,我当然不能便宜他,我要让他生不如死!过了几天,我再次找老混蛋,他正收拾好行李想逃。我截住他,把他女儿和我学舞的事说了出来,他吓得像狗一样求我。我威胁他,只有自行了断,才能拯救文小妞。他考虑了很久,没有答应。

我又拿出当年的亲子鉴定,还有贱人的保证书,告诉老混蛋夏洛是他的女儿。在证据面前,他痛不欲生,说自己罪孽深重,接受了我的提议。我走后没几天,他就自杀了。

老混蛋死后,我去警察局报案,说女儿十三年前失踪了,怀疑和文国强有关。警察调出当年的档案,上面记录了那年冬天,有人报案说老混蛋在别墅杀了一只猫。然后我全明白了,当年那个老混蛋为了掩人耳目,居然杀了猫给夏洛陪葬。那些血腥的画面,想必文小妞一辈子都忘不掉吧,哈哈哈!”

“所以,你让她跳的舞?”他的笑,让我全身发冷。

“帮她重温当年的场景,哈哈!”眼前的沐老师,披散着长发,仿佛恶魔附身般张牙舞爪。

刚想掏出身上的绳索,我的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声。

“老师,您在这呢,该吃药了。”文静穿着白色舞裙,上身披一件羽绒外套,走过来递给沐老师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还有一小包白色的粉末。

“大志哥哥,你怎么来了?”她仰起头,笑眯眯地看我。她盘起长发,露出小巧的耳朵,脸上的妆容素雅。当年那个披头散发的丫头,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可乍一望去,我总觉得她脸上有什么不对劲。

“大志哥哥,天冷了,你一定要保重!还有我妈,就拜托您了。”说完,她搀起沐老师,朝化妆间里走去。第一次,我发觉她的声音如此悦耳,不对,她的眼角分明有泪。

轻轻带上房门,沐老师动也不动地倒在靠门角落的沙发上,看不清他的表情。那个缓缓移动的门,像是上帝的嘴巴,把他吞进暗无天日的地方。

回到观众席上,我的脑海反复浮现她的脸,直至她出场才幡然醒悟——原来她今天没有戴助听器。

这是十多年来,她最真实的自己。

可此时,她跌倒在舞台中央,瘦小的身蜷缩着,像一只白色的猫。时隔多年,她终究挣脱了各种束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逃出那一双双带血的手,舞动最美的自己。

尾声

一个星期后,我赶去医院病房,探望那个心爱的女孩。此刻,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病号服,安静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沉沉睡去。

那时,天气已逐渐回暖。夏妈妈的神色有了好转,从那装钱的大信封里,掏出一封文静的亲笔信,还有一个老旧的银白色助听器。

在信中,她说养父自杀后,她从被我摔坏的助听器里,发现他留下一纸遗书,里面写满了懊悔、愧疚和自责,他说假冒夏洛的事情已败露,劝她远离夏满光。而夏洛是亲生女儿的事实,对他造成巨大的打击,夏满光要挟他要报案,抓他们父女,毁他名声,唯有以死赎罪,才能拯救他们。

所有事情真相大白,德高望重的养父将名利看得很重,如果夏满光继续活着,对他仍是巨大的威胁。文国强对她有养育之恩,而她也不想一辈子活在夏洛的阴影之下。于是,她走上复仇之路。

信的最后一句写道:“终于做回我自己了,感觉真好!”

握着她的手,我百感交集,热泪盈眶,心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亲爱的女孩,你放心地睡吧,我会永远守着你!

似乎听到我的呼唤,她的身体动了动,嘴巴朝我的手背蹭了过来,像一只沉睡多年的猫,此刻正慢慢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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