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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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江湖摄影“只要太阳还在升起,我就一定要从床上爬起。”夏小满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太阳正好穿过绣满菊花的纱帘铺了满屋。从帘缝里挤进来一束光,斜打在那行划破纸的字上,闪着幽幽的蓝光,有些刺眼,让黑暗中坐久了的夏小满有一阵晕眩。
纱帘上的菊花怒放。夏小满清晰地记得,买这款帘时王骆宾指着外面街上传来的音乐说:“你听,’菊花残,满地伤‘不好,这菊花不好。”夏小满当时拧着王骆宾的耳朵对他耳语道:“你就不会想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吗?当时卖窗帘的小姑娘看见掩嘴“哧哧”的笑。此时的夏小满逆着光看过去,那菊花在刺目的秋阳里劈哩啪啦地滚落了下来,落了一地,一床,还有夏小满的日记本上,黑黑的,像一团一团的灰烬。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不断涌进来的冷风吹着夏小满死灰般浮肿的脸和那两只黑窟窿样的眼,冰凉冰凉。
“嘶啦……嘶啦、嘶、嘶……”夏小满僵尸般重复着一个动作,撕扯,撕扯……因用力过猛颤抖的双手青筋突起,在阳光里显得有些狰狞。那页落满菊花的日记本上只剩下残破的半张,竖在一朵菊花的蕊中间,像一把锯,锯开了菊蕊两瓣。
碎屑从手里飞落出来停在黑黑的菊花上,一动不动,像是蝴蝶尸体。夏小满的喉咙又开始发紧开始哽咽,她把手里握着的碎屑往嘴里塞,想要堵住那些即将喷涌的悲愤,两只手却痉挛着张不开,她便把那蜷着的手整个塞进嘴里,喉咙一阵抖动,猛烈的干呕伴着咳嗽,逼迫着她不得不把挤进嘴里的拳头和纸全吐了出来,吐得满脸通红,吐得泪水淋淋。她举起满是红牙印的双拳使劲地捶打着被子里的半截残腿,拼命地把头埋向残腿间,背弓成一个”C”。一阵小兽般的呜咽荡向屋子里的每个角落,又弹回来,跌落在她虚弱瘦小的身躯上“噗、噗”作响,仿佛是皮鞭抽打的声音。
“啊……”一声凄厉的嚎叫,从夏小满仰起的头颅里如火山般喷发,喷向屋子里的每一处冰冷、每一处死寂。
人生如戏,每一位戏子上场之前涂着厚厚的油彩,画着戏文里的脸谱,锣鼓一响,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唱悲情、唱苦戏、唱恩爱、唱欢喜、唱五味杂陈的人生,喧闹热腾的人来人往里究竟有几分是戏子自己?没有人知道……
“我想吃老家的大拉皮儿……哼嗯……好想好想吃……”夏小满把被子紧紧裹在身体上,像条巨大的毛毛虫,在床上翻滚着哼哼,露出海藻般的黑发和两只亮晶晶的眼。“宝贝,外面下着雪呢……冷哈哈的,吃什么拉皮,小心吃坏了胃。妈今天专门跟对门婶婶学做了乌鸡汤,我刚拿回来,快起来,趁热喝,啊?”王骆宾笑着扑过去搂住那条大毛毛虫,边说边找那张柔软饱满的唇,“木嘛”。“嗯……讨厌……冷!”王骆宾在老同学的城建公司做基建工作,每天领着一群工人奔赴各小区检查维修电、气、暖设备。昨天值夜班,刚回来,衣服还没有换,身上还尽是屋外面的森森寒气。
“不!就不!哼哼哼……我……就……想吃大拉皮!”夏小满从被子里拱出来,一头乌黑的秀发下一张粉扑扑的脸带着热烘烘的气息向王骆宾靠过来,亮晶晶的眼睛盯着王骆宾:“你不是还没有换衣服吗?正好,给我买去。”夏小满含嗔带娇地。王骆宾用手揉揉夏小满的头,笑着走出卧室。漫天飞卷的雪花里,王骆宾骑着电驴满大街找大拉皮。
夏小满的突然怀孕,打乱了二人的考研计划,不得不提前回城完成结婚生子任务。突然而来的幸福让王骆宾的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早早给儿子备下了婚房,只等着这一天。房子只有八十几平米但足够小两口折腾。
夏小满生产后婆婆便搬过来同住,公公说太挤,自己不便过去,仍留在旧楼里。婆婆说,我舍不得我孙子被年轻人”糟蹋”,我必须亲自带。
听到客厅里王骆宾同婆婆讲话的声音,夏小满摘了耳机趿拉着拖鞋跑出来。”老公……回来了。“边说边往王骆宾怀里扑,王骆宾听到卧室门响便知道夏小满已醒,早已张开双臂候着她。婆婆笑着进卧室抱出在床上“手舞足蹈”的小孙子,去玄关处换鞋:“我去下面新开的超市转转,一会儿回来给你们做饭哈。”坐在王骆宾腿上的夏小满扭过头来笑嘻嘻地望着婆婆说:“妈,要不我陪你去?“ “不用、不用,我只是去转转,你有啥要买的?我捎回来。” ”那谢谢妈,回来给我捎一串糖葫芦。”婆婆边关门边笑着说:”长不大的傻闺女。“王骆宾用手掌盖在夏小满头顶,笑着说:“长不大的傻闺女。”夏小满笑着剜了王骆宾一眼,噘着嘴:”老公……我腰疼……给我按按腰。“边说边把头拱在王骆宾的胸怀,两只胳膊环着他的腰,像只小猫般柔软。
“又玩了一夜电脑吧,我一不在你就不知道按点睡觉,小捣蛋。”王骆宾把怀里夏小满的头掀起,用手捏住她的鼻子轻轻晃了晃,故作生气地说。“嗯……”夏小满娇笑着轻哼一声,又把头拱进王骆宾怀里,一只手拉了王骆宾的手往自己腰上拽。“这儿?还是这儿?疼不?哈……”王骆宾一只手帮夏小满按着腰,一只手捂着嘴打哈欠。自从有了幸福的小家庭后,王骆宾渐渐习惯了小城的安逸,也淡了考研的志向。在父母的劝说下考上了本市公务员,市委办公室秘书。昨天晚上陪领导去北京,坐了一天一夜的车,人此刻困得已经在梦里。听得怀里的夏小满已是均匀的呼吸,他也迷迷蒙蒙地闭上了眼睛。
风翻动着城市的树叶,从浅绿到碧绿再到金黄。夏小满翻动着相册,从一个人到两个人到三个人……
婚姻第六年,婆婆说:”王子明年该上幼儿园了,我住的小区离市重点幼儿园近。”婆婆便带着孙子回旧楼住。夏小满和王骆宾既不会烟火人生也不想烟尘四起,他们白天在老人那里吃喝拉撒,晚上回自己的小家住宿。
“老公,我昨晚上在网上抢了好多东西,把我的购物车清空了,把你给我的卡也快刷爆了,你不会生我气吧?”王骆宾刚坐进被窝,夏小满便挨了过来,两只白皙的胳膊搂着王骆宾的脖子,粉朴朴的脸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盯着王骆宾的脸,扑闪扑闪,像个做错事等待着批评的孩子,样子可爱地让王骆完忍不住想笑。“唔……木嘛……木嘛……买吧买吧,咱给自己的老婆孩子买不起名牌,淘宝上的还是买的起的。”王骆宾伸出食指刮了一下夏小满的鼻子,把夏小满的身子端正了一下,一脸正色地端详着夏小满说:“我就喜欢看你穿的漂漂亮亮的,在家悦眼,走出去长脸。”夏小满满足地把脸埋在王骆宾的脖颈里,好一阵撒娇。”嗯哼……”一股热热的气流从她的嘴里鼻息里吹向王骆宾的脖颈后,麻嗖嗖的。刚洗完澡的夏小满只穿着一件薄丝绸的睡衣,茉莉清香的发丝和温香软玉的身体靠过来,尤其那两个没有束缚的柔软的球体在王骆宾的胸前,王骆宾觉得喉咙一下子有点干,他边吻着夏小满的脖颈、脸……边活动着一双游蛇般的手。“嗯……唔……关门、关门。”夏小满呜咽着。王骆宾嘻笑着跳下床,关上门,反身一个狼扑小羊。“……嗯……衣服、衣服……”
幸福其实就是这么简单,你对我好,我懂了。王骆宾对夏小满极尽所能地宠爱,夏小满无不欣喜地一一囊收,并醉在这温柔乡里,她对闺蜜说自己简直就是个慧眼识珠的女子,于千万人之中看了一眼王骆宾,便知道了他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十年前,北方某大学新生报到,夏小满作为新生负责接待新生。夏小满的父母都是本校教授,她的童年就是在这个学校里度过的,她对这所学校的熟悉远胜于那些学姐学哥。
王骆宾是那天报到最迟的一个,原因是陪父母逛了逛学校附近的景点。负责迎接的学姐学哥们都早已回去了,只有夏小满一个人还在校门口等。淡蓝色牛仔衬衣,白T,浅灰运动裤,白净而腼腆的王骆宾向夏小满走来时,夏小满听到了夏天的风吹过来的声音。”王骆宾”三个字出现在签到簿上,夏小满不由得上下打量了王骆宾几番。夏小满肆无忌惮的眼神让王骆宾很是不自在,他在心里暗道:这个的女孩这么野蛮。
”我叫夏小满,从小就在这个学校里长大,同学们对这个新学校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随时问我,本人不厌其烦。“夏小满在教室讲台前神采奕奕地向着同学们自我介绍。刚刚走进教室的王骆宾听到”夏小满“三个字,好奇地望了一眼,正是那个”野蛮“女孩,这个名字与她真是绝配哦,忍不住“哧哧”笑出了声。只是轻轻的一声,夏小满听得很清,她看了一眼,是那个“王骆宾”。她仍旧热情高涨地领了新同学去熟悉环境,路过王骆宾身边时,满眼含笑地把他从头到脚又扫了一遍。
去餐厅的路上,夏小满突然蹦到王骆宾面前,像欣赏古玩,亮晶晶一双眼绕着王骆宾盯着看。
“你……你看什么?”王骆宾眼里愤愤的心里毛毛的,不由得摸摸自己的头和脸又低下头检查自己的衣着,路过的同学们好奇地看着他们笑,王骆宾更是窘得手足无措,满脸通红。
夏小满看着王骆宾的气焰一寸寸矮下来矮得不知所措时,又故意低下头去摆弄自己牛仔短裤的卷边并整理自己那件短得盖不位腰的背心。
看不到那双洞穿人心的亮晶晶的眼晴,王骆宾的心稍微轻松点,他思忖着:这个女孩到底要干什么……
“王,骆、宾!”夏小满突然抬起头,一字一步地往前跨,直到跨到与懵圈的王骆宾几乎碰鼻子的距离,“你今天在教室里笑我什么?“
王骆宾紧张地往后踉跄了一步,一下子讪讪的。没等他答话,夏小满湖水般清澈的眼睛戏谑地盯着他又一句:”是笑我名字么?”
王骆宾心里又一慌,脸上又一阵热。
“紧张了?”夏小满不依不饶。
本来笑人家名字已经很不礼貌,这会又让人家看穿了心思,真是糗上加糗,此时再不赶紧承认会更难看。“是,……像七八十年代的乡下丫头。”王骆宾望着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小声承认着,但他还是没敢说出”与你绝配。“
“切,还王骆宾,我以为是个骨格清奇的奇才,原来是个徒有虚名的庸才。告诉你,夏小满是小满既足,小满既福的意思,取人生难得圆满,小满既可。不知道你的大名怎么讲,大诗人?”夏小满机关枪般扫射完,王骆宾的脸由红转白再涨得通红,夏小满看着实在忍不住想笑。
“我父亲姓王我母亲姓骆,我小名小宾子。”王骆宾一本正经地解释完,夏小满早已憋不住地笑弯了腰,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王骆宾:“你、你简直太可爱了……哈哈哈……。”
缘分就是一张纸的正反两面,有幸的两个人同时拾得,一捅就破,从此,你的眼里看见我,我的眼里看见你。
夏小满爱上了王骆宾,王骆宾喜欢上了夏小满。
四年的大学生活足够两人卿卿我我,足够两人许下山盟海誓的诺言。王骆宾说:我这一生,最大的财富就是遇到你。你就是我前世今生都在等的那个人。或许我给不了你富贵,给不了你安逸,但我确信,我能给你你要的爱情,不惜生命!”夏小满不顾父母反对也不念父母只有她这一个独女,硬是放弃了大城市的繁华随着王骆宾来到西北小城。
人生的滋味从来不是只有风花雪月应该还有柴米油盐。
婚姻的第七年,公公婆婆相继病世。
经济一下子塌了方。
小王子一直跟是爷爷奶奶生活,夏小满和王骆宾吃喝拉撒也一直都在老人这边,从买婚房到后来一家五口生活,再到老人生病住院,两位老人的那点工资和积蓄已经花的米干面净。王骆宾每月的工资都给了夏小满。夏小满一直在无业期,孕产期保健护理、产后恢复,服装、化妆品,王骆宾的那点工资一个月能接住一个月已经是不错了。现在王骆宾一个人的工资要供三个人的吃喝拉撒,实在捉襟见肘。
生活的节奏全部打乱。
夏小满要接手每天孩子的上下学、课外班、孩子学习、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的任务,已经没有了睡懒觉、打游戏、逛街,做美容、喝下午茶的悠闲时光了。
王骆宾每天下班一进家门,不再是红唇和温柔怀抱的迎接而是夏小满的抱怨和唠叨。一天一个样,不带重复的新鲜。
”王骆宾,你家儿子今天又在幼儿园不好好午休不好好吃饭被老师批评了,你得好好管管他了……“
“王骆宾,幼儿园让明天交一份关于环保主题的版报,你给弄弄吧,我盯他写字已经快气疯了,没心情给他弄……”
“王骆宾,你看看,我这身衣服都快八百年了,走出去人家老盯着我看,搞得我像是个出土文物……”
“王骆宾,我每天早起晚睡操心劳累,脸上都长皱纹了,好久没有去做护理,快成黄脸婆了……”
……
“对不起!老婆,让你受委屈了,来,抱抱。”
起初,夏小满还是怀揣期待委委屈屈地挨过来,王骆宾也真是觉得愧疚地又是亲又是哄,夏小满倒是也挺受用地很快恢复情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王骆宾开始变得沉默,每次只是静静地望着夏小满发牢骚。等她说完了,像征性地过去搂搂她。夏小满眼晴从明亮渐渐暗淡,再渐渐生出一股幽怨。呆呆地望着屋顶任王骆宾搂着,像两个没有生命的道具碰在一起,没有温度的传递。
再后来,夏小满要开始数说时,王骆宾便借口有事,逃出去。
爱情真的是怕了这“七年之痒”。每天面对那张熟悉的脸,熟悉的人,不再新鲜不再神秘不再有魅力四射的吸引力,而是没完没了的唠叨,没完没了的烦恼,把人心里残存的一些美好向往倾巢覆灭。
王骆宾开始学会借口加班延迟回家,开始对夏小满的喜怒哀乐视而不见。夏小满憋屈,愤懑,不甘心,开始莫名地找茬吵架。
她说他变了,变得不再爱她了,变得不似他爱过的那个男人。他说她也变了,变得不再可爱,变得不再善解人意。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怀疑人生。他开始寻找出口,寻找慰藉。
天淅淅沥沥,已经持续下了一个星期雨。这无休无止”滴沥”声让夏小满莫名地躁动。儿子嚷嚷了几天的游乐园之行一推再推,王骆宾的工资已经延迟了一个多星期没拿回来,自己答应母亲暑假回去的行程一直安排不上来……每天睁眼便是孩子、家务、三餐,日复一日的琐碎,日复一日的烦恼。人像陀螺一样旋转着,没个头也没个尾,连自己最喜欢的懒觉和电子游戏都放弃了,仍是一团糟,最可怕是自己快把自己过成了单亲。白天见不到王骆宾的人,晚上人回来了,不是沉默就是一搭话就要开始吵。许多时候为了孩子夏小满隐忍着刻意不说,可心里总堵着一团东西,说不出来又消化不了,人的脾气开始变得越来越急。
“宝贝!快出来吃早餐!马上要迟到了!王骆宾,你能不能下班准点回来!帮我一起做做饭成吗!要不你管管儿子学习也成!……头发毛乱地挽成一坨堆在头顶,素着满是痘的一张脸,眼睛下发青的眼袋,夏小满一手端着煎鸡蛋,一手拿着刚烤好的面包,大声喊着卧室的儿子并冲着卫生间刷牙的王骆宾叫。
昨天单位有人说市委书记要荣调,可能会在办公室选一个带走。王骆宾想抓住这个机会离开这个弹丸之地的小城市。机关工作如果没有背景的就只能全凭靠熬,运气好的熬到中年能混个一官半职,工资待遇会稍微好点,运气差的到老也只是名普通公务员,这样子就不如企业里面的员工,最起码企业工资高点。再者,这熟悉的领导一走再来一个新的就意味着自己是前朝旧人了。他也很想离开这个旋涡般的家一段时间。他偷偷用了一个月的工资给领导家属买了块玉,东西已经送到了,但不知道会不会起作用。昨天夜里听夏小满一直叨叨他工资的事,让他煎熬得一夜无眠。他担心竹篮打水,又担心下个月的生活,他幻想着跟着领导去了新的城市,又幻想着新城市的美好未来。一夜未宁的他大清早就听到夏小满发牢骚,很是让他觉得不是吉兆,他烦躁地把刷牙杯“哐当当”惯在洗脸盆里,脸也没洗,只是用潮湿的毛巾糊乱抹了一下脸,在夏小满愤怒又诧异的眼神下径直走了。
领导把玉还了回来,顺便给了一句话:不错的小伙子,好好干,有前途。王骆宾拿着那块玉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但听到领导那句话,他似乎明白点什么,心里多少宽慰些,只是这块玉和工资该怎么跟夏小满讲清楚呢?还有早上的那顿莫名其妙的脾气。
王骆宾拿着退了玉的钱回到家,发现夏小满和儿子已经走了。
“我想离婚!”夏小满的这个想法一说出口,教授夫妇一致的反对。
“谁的婚姻不是这样?激情过后就是平淡。觉得心理落差接受不了,婚姻、家庭就分崩离析?其实只要互相体谅彼此宽容,一些事不要过分计较,忍一忍,就都过去了。又不是什么违背原则的问题,何况还有个孩子。你们年轻人就是缺乏责任感,感情来了就不管不顾地要在一起,问题来了不想面对就选择逃避,没有一点契约精神,做什么决定怎么也得先为孩子考虑考虑吧。”
“我当初说什么来着,从小把你惯的吃不了苦,受不了一点委屈,不懂得担当和体谅,你呀,就是太任性,婚姻且能容你任性?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扔?孩子已经上幼儿园了,再有一年半载就上小学了。你要不考研,要不出来找点事做,有追求了就不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缠不清,多少挣点钱日子也宽绰些。”
王骆宾去接夏小满的那天,教授夫妇什么也没问,夏小满父母开车送他们到火车站。下车后,夏小满的父亲同王骆宾并肩走在前面,一直聊着什么。母亲牵着王子同夏小满走在后面,说不完的离别。站台前,夏小满父亲拍了拍王骆宾的肩:”家也要学会经营才能幸福!“夏小满的母亲拉住夏小满的手:”不能再任性了,一定要好好生活啊,你好好的爸妈才安心。”并在夏小满的背包里偷偷塞进一张银行卡。
夏小满就这样从幕后被推到了前台。这一推便一发不可收拾。或许人生真的是忍一忍便海阔天空。
夏小满代理的某品牌服装专营店,三年时间扩展了两个分店,一个主打男装一个主打职场女装,一个主打时尚女装,主要针对高端消费群体,效益很可观。起初王骆宾只周六周日过来帮帮忙,后见升职无望直接办了停薪留职给夏小满打工。再后来客户群渐渐稳固后,他又成了家庭妇男。夏小满钱越赚越多,人越来越瘦,王骆宾很是心疼,每天钻在厨房给夏小满煲各种各样的营养汤并主动承担所有的家务。
专营店的好处是打理顺当后一切供货与销货有条不紊地进行,员工制度奖罚分明合理,无需老板天天盯着。夏小满又开始睡懒觉,赖网,只是每天店面快关门时去核对一下帐目收收钱而已。
日子偏移了一段时间又运行到当初。
隆冬的天气,真是多变。上午还出来一阵蛋黄似的太阳,下午便郁着个脸。临近关店门时下起了雪。夏小满心想,这么个天适合吃点火锅。
“喂!王骆宾!你接到孩子后直接来南边店铺附近的那个蜀川火锅店吧,嗯……嗯……不用来接我,就几步路,拐个弯就到了,你们先去点好菜,我关好门走过去就行。嗯……好的。”
雪越下越大,像是王母扯碎了天,一大片一大片盖住人间的一切。夏小满刚迈下店铺前的台阶,一坨雪从屋檐上坠下来砸进她的后脖颈。“嘶……好冷。”夏小满打了个寒颤,马上返回台阶上,脱下羽绒服抖了抖,再下来时已戴上羽绒服的大帽子。
雪天路滑,步行的人显得笨拙、踟蹰。夏小满的长筒高跟靴更像冰上高翘般难行。路上的汽车却不买雪的帐,有些兴奋似的呼啸而行。过红绿灯时夏小满过了两次都不得已退了回来,最后不得不一直高举着手示意才慢慢挪过去。“该死!早知道这么滑让王骆宾来接一下多好!”夏小满已经拐过弯走到火锅店门前那条马路上,她在心里嘀咕着并不断用手推羽绒帽。帽子太大,帽沿上的貉子毛太长,随着走路时身体的振动加上头的扭动,貉子毛上不断塌垃下来遮住眼,绒毛上不断有雪花融化的水滴落在脸上,让人很不舒服。她一边走一边撩着帽沿,一只脚上马路牙子时不注意后跟踩空,身体往后一倾,另一只脚突然一滑……“吱……啦……嘭!”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和着撞击声……
夏小满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抢救室里。她晕迷了三天三夜,双腿已经截肢。
痛哭,摔打,不配合治疗,甚至自杀,哪一样都不能改变现实。看着一下子白了头的父母,望着沉默的孩子,她咬着牙活了下来。
生活又开始偏移。店面,家庭,孩子,夏小满,全都交给了王骆宾。夏小满已经不是夏小满,她是静默的,是凝固的,是一帧相片,一帧挂在床上的相片,在日光里日渐褪色坏损的旧相片。
王骆宾揉着太阳穴,通红的两只眼望着那个枯槁般的夏小满:”给你雇个钟点工吧,这家里店里我太累。”夏小满侧过头望着开满菊花的窗帘蠕动了一下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王骆宾时不时借口店里忙,日渐晚归。常常带着一身酒气,不是睡在客厅沙发上就是和衣一头栽在被子外面。“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哇……”王骆宾醉呓道。是呵,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怎么才算是头呢?夏小满也在问。她像一片黑色的影子贴在这墨色的夜里,帘外的白月光像一条银练挂在窗边,她努力地向着它伸出手,却怎么也伸不出那片黑暗,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王骆宾染上了赌博,不到二年时间,三个店铺相继兑了出去。
夏小满知道后惊天动地。歇斯底里的吵,无休无止地吵,直到吵得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找上门来。
”咱们离婚吧!”王骆宾裂着左嘴角挤着左眼牙疼般地用左槽牙咬着一根烟,左手紧捏着已经皱巴了的烟盒,右手转着打火机,跷着二郎腿靠坐在窗前,眼睛望向窗外,从袅袅的烟雾里飘出那句话。那个女人看上去很年轻,一脸的单纯无辜的样子。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抚着肚就靠站在王骆宾身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夏小满。“姐,对不起!我真不知道骆宾是有家庭的,孩子马上出生了我等不到出生证才跟他到这儿来的。”女人说着说着泪眼婆娑。夏小满浑身颤栗,她用手死命地掐住残腿,掐出裤子上一牙牙的血痕,牙齿叮叮的响,说不出一句话来,泪无声的流。王骆宾从头到尾地沉默,他起身扶着那女人要往外走。“滚……!”夏小满拼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泪水迸了一身一床。
王骆宾不再回家,连借口也不用给。夏小满清楚地知道王骆宾这是硬生生的逼她离婚。
夏小满开始恨,恨人生对她太不公,她抛弃亲情,努力改变着自己,但换来的不过如此。她刚刚燃起来的活的火苗又被一盆冰扑灭。她恨他的薄幸,恨他无情,宁可玉碎不可瓦全。她只想杀了他。她给远方的父母写了一封长信,写尽了愧疚和感恩。父母给了自己生命,现在无力尽孝却还要让他们跟着伤心,还要替她抚养孩子。她要一了百了,她把儿子托给父母,把自己攒下的积蓄和事故赔偿金全部留给父母和儿子……信一直写,泪一直流,打湿了,洇了字再写,再洇……
天渐渐暗了下来,窗外有灯火照到窗户上,卧室里显得更暗。她哭累了,眼睛干得流不出泪,心空的只是觉得困,困极了。
迷迷糊糊听见儿子进家门的声音。“妈,我回来了,我已经在学校旁边的小摊上吃过了,给您买了一份馄饨,您趁热喝了吧,给您放床头柜上了,我写作业去了。”她想说钟点工走之前已经给儿子留了蒸饺,只需要儿子自己打开火热一下便好,可是困得张不开嘴。算了吧,等他写完作业再说。她又听见儿子关卧室门的声音,拖椅子声,摆书本的声音……
王骆宾摇摇晃晃回来了,一身酒气。“儿子!做……做完作业……早……点睡。”“哗……哗……”王骆宾在卫生间洗漱。他走进卧室,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灯火,怔怔地望着沉睡中的夏小满和床头柜上的那盒没有打开过的馄饨,冷笑一声。他像个不倒翁摇摆着脱完了衣服,牵起了被子一角,突然又无力地垂下手臀,扭身打开旁边的衣柜,重新拽出一下床被子,拖拽到床上。“呼……呼……”王骆宾似乎是应着鼾声躺下,人还未躺周正,嘴里呼噜声早已吹响。夏小满陡然坐起,黑暗中,她把手按在王骆宾的被子上,被子里的人仍是鼾声如雷,没有丝毫反应。她轻轻牵起王骆宾的被头,往上拉,再往上拉,直到盖住王骆宾的头,她拼尽吃奶的力气用身子扑过去,摁压住王骆宾的头,似乎是听见被子里的人闷哼了两声,手和腿舞动着挣扎了两下便没了动静。夏小满不敢看,也不敢开灯,瑟缩在床角,张着两只手,浑身颤抖地哭喊:“儿子、儿子,快……来,你爸、你爸他死了!……呜呜呜……”
“妈!妈!我在这儿,您别吓我,您醒醒,您醒醒……妈……”夏小满睁开眼睛,卧室里一片清白。九岁的王子只穿着背心裤衩光着脚惊恐地站在床边摇晃着自己的肩膀,原来只是一场梦!夏小满拭了拭满头水淋淋的汗和满脸的泪水,苦笑一声,轻轻揽过儿子拍拍他的背,“快去穿衣服,小心着凉。“ 望着满脸凄清的夏小满儿子怯怯地问:“您没事吧,妈?要不我给姥姥姥爷打电话,让他们来陪陪您?”“不用、不用,他们年龄大了,经不住奔波和惊吓,妈妈没事的,只是做了一个恶梦,天也亮了,你上学去吧,一会儿钟点阿姨就来了。”
夏小满望着儿子离开时踟蹰的脚步,心一下子又生疼生疼。儿子原本就有些内向,自从王骆宾不回家后,儿子更是寡言少语,总是像个大人一样默默地照顾夏小满。“如果我死了,且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我杀了他,我也要锒铛入狱,父母的年纪大了,万一身体不好,他们谁来管?我的儿子谁来管?若我就这么答应离婚,不是太委屈太懦弱了么……”夏小满思前想后,坐了三天三夜,最后决定还是同意离婚。打定主意后,夏小满在日记本上写下了那句话:”只要太阳还在升起,我就一定要从前床上爬起。”
夏小满嚎叫完了,又在日记本上重新写下了一行字:”我无法控制命运,只好控制自己。”她按下王骆宾的电话:“我同意离婚!”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许久,哑着喉咙:“我净身出户,明天我来接你办手续。”挂了电话,夏小满呆呆地望着开满菊花的纱帘,夕阳不知何时悄悄斜了过来,染得菊花火样的红,在微风的抖动里,璀璨夺目。
离婚后,父母要接夏小满回老家,夏小满说儿子的记忆在这里,她不想让儿子有个飘泊的童年,父母只好来到她的城。
夏小满从网上学习了刺绣,把绣品放在网络平台售卖。有绣品店联系她,给她提供原材料,并负责回购夏小满的成品。一年后,夏小满装上了假肢并开了一家绣品店,员工全部是残疾人。开业的那天,市委领导和残联领导送了花篮并参加剪彩仪式。儿子送给她一大棒蓝色的矢车菊并抱着她:“妈妈,我爱您!您是最勇敢的母亲!”夏小满望着娇艳的菊花,又一次流下了泪水。
在热闹的人群外,有一个人从人缝中望着满脸阳光的夏小满,也流下了眼泪。此时的夏小满太需要一场这样的盛大的热烈,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去打扰。他默默地转身,一个人悄悄来到夏小满的家,他掏出那把旧钥匙试了一下,门开了。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客厅里,往事一幕幕……他用手抚过茶几、沙发、电视、窗帘,他抚过电视旁边的相框,原来三口之家的合照现在只有夏小满和儿子,他喟叹一声,哽咽着用手抹了一下脸,放下一封信和一串钥匙,又悄悄离开。
三年前……
雨从早上一直噼里啪啦的下,街上到处汪着水。王骆宾想:这样的天气没有顾客,没必要把服务员熬到晚上再关门。雨天路滑,晚上光线也不好,行人不大方便,早点关门去接儿子就不用紧张地在路上抢时间,夏小满刚出院情绪也不稳定,也需要多陪陪。他刚拉下卷闸门,一辆奥迪车“吱”地停在店门口,摇下的半扇车窗里是他那个做城建工程的老同学宋军,雨落在车窗边溅得宋军眯着眼睛:“王骆宾……真的是你呀!你小子,原来这店是你的呀!都说你发了,咱可有时候没见了,找个地方喝一杯庆祝庆祝?”想想刚毕业那会宋军的帮忙又看看天色还早,王骆宾不好推辞:“行,你挑地方。”“那就别开你的车,跟我走,”王骆宾坐上了宋军的车。
车一路切着雨珠,渐渐驶出了繁华喧闹的城市,来到幽静的郊区。三层的徽派建筑别墅,宋军的人脸识别,有个老男人出来开门。“一个老同学。”宋军对开门的男人说。宋军带着王骆宾绕到别墅后面,一个与别墅及不匹配的铁楼梯依着房屋后墙直通三楼。踩着“咣、咣”的铁楼梯,上去就是一间正厅,进去门,就见一堵墙大的酒柜,酒柜前是长长的吧台,紧靠吧台前有两只长沙发,没有桌椅,有酒却不似酒吧。房间布局仍是住家的格局,几个年轻女子在吧内忙碌,调酒、切水果。“宋哥来了!”有女子巧笑倩兮。“嗯,还是2号房间,等会李哥和张哥过来,先上一瓶……呃……骆宾你喜欢喝什么?”宋军突然问王骆宾。“哦,我……一般不喝酒,因为天天要开车接送孩子。”王骆宾有些出神。“今天不用开车,一会儿专职司机送你,咱们敞开了喝。”宋军拍拍王骆宾的肩膀。年轻女子开了一瓶茅台又准备好了果盘引着他们往右边的一个房间里。
房间正中一张自动麻将桌,四张椅子,靠门的墙边有个餐边柜,上面摆放有白酒酒杯和红酒酒杯,还有一套自动煮茶器。门对面的墙角有一台落地空调,空调右旁边是一扇六边型木雕窗。窗户右边的增角有一个木衣架,像餐厅又不是餐厅。王骆宾早就听人说过有人在城郊开赌场,但自己从不涉及这方面所以从未见过,这难道就是?
“咱们先慢慢喝着,一会两个朋友过来,咱们热闹一会儿。”宋军边说边拿过两个红酒酒杯,“咚咚”倒了两个半杯,一杯递给王骆宾,一杯自己端上。“咣”宋军碰了一下王骆宾手里的酒杯,自己先呡了一口,王骆宾欲言又止,也呡了一口。“早几年听说你在市委干秘书,这么些年也没挪挪地儿?”宋军努了几下嘴,喉头滚动一下,半张着嘴意味深长地望着王骆宾。好久不沾酒的王骆宾在那口酒精的作用下,浑身肌肉和思想突然都松驰下来,有一股暖流从胃里到心里在缓缓游动,他想起了在政府工作的那段时光,虽然繁忙但心里总是有希望,虽然焦灼但总觉得人生还是有光芒。而现在呢……他想到这儿,低下头忍不住摇了摇头,苦叹一声,没有回答宋军,又大口闷下半杯酒。“老同学,有事情呀?”宋军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王骆宾对面,一只手转动着高脚杯,微低着头问王骆宾。王骆宾此刻像是浸在茶汤里的那一朵干菊花,正缓缓舒张开来。他从考上公务员到办停薪留职到老婆出事……竹筒倒豆子般……
宋军的两个朋友来时,王骆宾已经喝的醺醺然。宋军的朋友说,都这样了还叫我们来,这还能玩吗?王骆宾红着脸梗着脖子“玩!不就是麻将嘛!我……闭、闭着眼都能玩!”两个朋友互相对望一下,只好坐了下来。那个下午,王骆宾忘记了需要接的儿子,忘记了双腿截肢在床的妻子,他,只是他自己。
有人说治疗痛苦的最有效方法就是热爱上一件事。王骆宾热爱上了赌博,再配上点酒精的粉饰,人生真是飘飘欲仙的美丽。
直到宋军的朋友们堵在他的店门口要帐时王骆宾才当头棒喝地清醒。店都兑出去了,仍然还欠着几十万,他的工作早就停了,拿什么还?有人提议:你老婆不是有钱么,管她要,哥们不敢张口的话我们去。王骆宾跪下来求他们别找他老婆,他自己想办法借钱还。
夏小满还是知道了,但仅仅只知道店都兑了债。夏小满歇斯底里无休无止的吵闹让王骆宾真的害怕,没有方向的生活也同样让王骆宾害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夜夜无眠,胸口也日日隐隐的疼,他坐卧不安地痛苦不堪。
为了躲夏小满的吵闹,又怕要债的来电话,王骆宾天天在大街上游荡,看看能不能找到挣钱的地方。
医院门口贴着一张招聘新药测试者,待遇优厚,他心一动,进去报了名。医院要求测试者必须身体各项指标健康,他按要求去做了体检。
体检结果出来了,肺部需要再复查一下。
复查结果出来,肺腺癌!
王骆宾绝望地惨笑着,这似乎是命,一切都可以解脱了。
那些债和夏小满对他的恨终于可以一笔勾销。
他在留给夏小满的信里说,王子的未来,夏小满的余生,他已经亏欠太多了,今生是还不了了,来生吧,来生找到她们好好偿还吧。
他把房子都过户到了夏小满名下并花钱雇了个女人逼着夏小满离了婚。
秋风摇动着路两边的梧桐叶子,一片一片飞旋着落在王骆宾的脚下,是无声的碎裂。前方的圆形广场上广播员的声音温柔地传来:”去往xxx城市的旅客请马上进站检票,检票通道会在30分钟后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