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江湖里，却不再传奇
十月，北京起霾了。按往年的经验，还有半个来月，就会开始下雪。
强子双手插进袖子里，皱着眉瞅了瞅天，灰黄的云层得像是混了一滩鸟屎。
“如果不搬到个有暖气的地下室，我非得冻死的。”他从荷包里摸出跟邹巴巴的烟，点燃，从天桥走下来，穿过一幢写字楼后，绕进泥泞的小道里。
北京的建筑总是这样，绕过笔直立在马路对面的那幢楼，后面的建筑就简直像是印度电影里的难民地。
“可是，有暖气的房子，一个月至少贵大两百。你咋不想有空调，有热水，或者干脆不住别墅呢？”他吐了个烟圈，自嘲道。
强子来北京三年了。换了五份工作。这次是失业最久的一次，连着过了四个月，老天爷没给他一个像样的运气。北京的三年里，强子当过理发店销售，二手房销售，也在小卖部、水果店做个看店员，最后一份工作是在P2P网贷里作催款员，那工资是真高，也够解气，够江湖。但干了半年，强子辞职了，裸辞。辞职的原因是因为一个学生，沉迷网游，为了买装备开始借网贷，最后越滚越多。那孩子是个孤儿，催债小组找到了他的奶奶，老人家是农村的，靠着一亩三分地把孩子送到了大学。还没毕业，就欠了几十万。老人家喝了农药，自杀了。
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后，强子递了辞职。老板几番挽留，强子说：“这不是我想要的江湖”。
说到底，他到底骨子里是个江湖人。讲义气，有良知，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儿。可眼下，没钱没饭，这可不是折寿，而是要命啊。
他继续往那条越来越烂的胡同深处走，泥泞的道路，人挤人的集市，麻木的眼睛像从烂棉袄里漏出的棉絮。两旁，烂掉的青菜和萝卜，这可不就跟老家里赶集时一样吗？
他一瞅，二楼的塑料门帘上，挂着个红字的牌子——传奇网吧。
强子扔下了烟头，钻了进去。
1
强子没想到，在北京，自己的最后一份工作竟然是网管。他上的是夜班，10点到第二天8点半，包饭。而且网吧里有暖气，正好补了晚上出租屋没暖气的尴尬。只要熬过了晚上，白天抱个热水袋也是熬得过去的。
这年头，随着家庭电脑的普及，网吧已经不再火爆。许多网吧已经升级成了“高贵”的网咖，里面有简餐，有咖啡，装修得像是咖啡店。强子去过一次，开了台机子，一个小时不到竟然花了10块钱。他记忆里2块钱一个的网吧，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但是在北京标志建筑的后面，那些蜘蛛网般蔓延的泥泞胡同里，还有网吧的存在。一个小时两块五，按老板的话说，白菜十年涨了十倍，我只涨了五毛，够良心了吧。
包夜的人里，有个带黑框的小伙子，叫做赵东阳。二十来岁，每天十年以后过来包夜，他玩的是传奇。这款老得没人玩的游戏，强子在旁边瞅了几眼，看他技术和装备都不算好，级别也不高。与其说是在玩游戏，不如说是看着屏幕发呆。
是他问强子借烟抽的时候，他们聊起来的。
“嘿，小伙子，哪儿人啊？”
“广西的。”
“看着像，南方的，小个子。”
他们出了网吧，蹲在楼道上，夜风有点儿冷。醒瞌睡。
强子没想到，赵东阳竟然是个雏儿，不会抽烟。他突然呛了起来，又抽了几口，呛出了眼泪。
“不会抽就别抽啊，这干啥呢？”
“哥，让我抽，抽两口吧。”
说完，这小个子突然没忍住，哭了起来。
那天晚上，强子才知道，这赵东阳是个大学生，广西那边某个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到北京了以后，他性格变得内向自卑，找了几份工作，往往实习期还没过就被辞了。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作，是被骗到东北干了半年的传销。后来警察把窝点端了，他才从哪儿逃出来。
“咋不回老家，考个公务员呢？”
“我学的生物工程。”
“挺牛逼啊！”
“这专业学到博士都不一定有出路，我一个死二本的，能干什么？”
强子没再说什么，在北京的三年里，他知道工作是什么滋味儿，也知道找不到工作是什么滋味。北漂，除了骗子，谁也难活下来。
2.
北漂里活得好的，强子是真见到了一个。林野也是传奇网吧的常客，长得忒白嫩，消费特别规律。每个月，有一半的时间里，天天打7块钱一个小时的VIP席，把欠的烟钱一次性全结了。另一半的时间，就只能晚上来包夜，向强子赊两块一包的烟和泡面。
林野是个人民币玩家，技术也忒牛逼。在YY里组织攻城时，那阵势，那叫声，真能把网吧都喊垮。
“嘿，我说你丫的小点声啊。”
“没看我这攻城呢，嘿，后面的人跟上，复活点的人跟上过来，抱团压一波，上！”
林野楞是在游戏里，把自己活成了个富二代，活成了英雄，传奇。
这样的好处是，真有那么多一堆花痴少女，大把的给他钱花。问要钱的借口都不重样，有时是卡丢了，有时是忘纳税了，或者在国外旅游时直接心脏病住院了，当然大多数情况，是网银出问题了，让她们充钱买装备。
“你这些她们能信？”
“哥，这你就不懂了吧，恋爱了就是没有理智的，即使我说的话是个傻子都不信，但她们得信啊，骗自己也得信不是。否则前面投的钱咋办，还等着当富太太呢！”
“你丫的不怕报应啊？”
“哥，你就不懂了吧，人活个盼头。我让她们的人生有了盼头，有了偶像剧的情节，人家还得谢谢我。”孟优调侃道，“这不，来了！”
林野骄傲的把手机递强子眼前，微信上写着：“小野哥，我真的很感谢你，即使你不爱我了，我也很感激自己的生命里，你出现过。”
3
玩游戏的人里，颜值高，声音好听的女孩儿，那是万人捧的。如果再有点儿技术，装备好一点，那可就是一打一的女神了。强子的初恋孟优就是这样的人，她皮肤很白，留着一头长发，游戏技术特别好，魔兽竞技场排名五十以上。
强子跟她是玩传奇认识的，那会儿他们才读初中，强子玩的是武士，孟优玩的是道士。强子在猪洞里爆出的第一把裁决，给孟优换了一本狗书。
他们就这样好上了。因为传奇。
没错，强子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恋爱，与日后魔兽国服第一女神——孟优的网恋。
他们一起玩过传奇，大话，魔兽。一起走过了初中与高中。
脱离了游戏，孟优和强子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孟优非常聪明，学习和游戏两不耽误，高中毕业后，强子在北京读了技校，而孟优轻轻松松地就考试了上海的某一本大学。
后来，他们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很社会——因为即便在游戏里，强子也养不起孟优了。
孟优的生活从来不缺老板，不论是游戏的点卡装备，还是现实里的衣服包包，都有人全部安排。她的生活非常潇洒，让人羡慕。而且她的关系处得很干净，她接受每个人的钱，也跟许多人聊天视频，却拒绝与任何人见面。
甚至，每一个备胎，都不知道自己是备胎，只以为是女神高冷。
孟优唯一见过的人，是一个上海的富二代。在别人给她发红包，都是“520”，“1314”这些的时候，他给的是“52000”，“131452”这些数。并且给了她一辆玛莎拉蒂。那个夏天，他们见面了，他打开车的后备箱，升腾起了五颜六色的气球。
孟优毕业后，他们就结婚了。
看到孟优的结婚照，她穿着白色的婚纱，美如清冷的九天仙子。那晚强子喝醉了。他很清楚，这类女人自己是HOLID不住的，她的心太冷，也心太大。他甚至想，孟优不是爱玩游戏，而是颜值仅处于中上的她，要把自己卖出一个到非常高的价，只能到女孩相对稀缺的网游里才有可能。也许，从她离开自己开始，她就变了。
4
强子想起当初自己钻进网吧的情况，那时他二十年过去了，这里变了吗？它仍然承载着许多想象。现在，人们家里都能买得起电脑了，但这却让自己可以暂时从家里的繁琐中解脱出来，和兄弟们，一起呐喊，厮杀，沉浸在属于自己的那片江湖。
快过年了，强子揣着五千块钱，踏上了返程的列车。是该回家了。
绿皮车厢中，充满了汗水和泡面的气息。他两手伸在袖子里，用胳膊肘揩了把窗户，外面下雪了。
他的思绪也跟雪一样，轻盈而没有着落。他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多久远的事情。想到了他那帮传奇的兄弟，想到了那片江湖。
他想起初中的那帮兄弟，偷拿了父母的钱，晚上从学校的围墙翻出去，钻进黑乎乎的网吧里。一起扛着刀在新手村厮杀，组队冲进猪洞里，一起攻占沙城的兄弟们。那回忆宛如昨日。
而现在，赵小五要结婚了，邀请强子去当伴郎。而李兵和王晨都有了小孩，尤其是王晨的女儿，粉嘟嘟的像个小公主。强子抱着都不忍撒手。
“妈的，这么漂亮，真是你的种吗？”
“去你的，也不看看我老婆多漂亮，就眼馋吧你。”
强子闭上了眼睛，火车摇摇晃晃的，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烟火，浮现出了那片江湖。而他还是一个人，还没有家。
江湖在哪儿？我要去哪儿？
强子不知道，但他不再想那么多。他已经三十了，他老了，他不再想自己能走向很远的地方，他只想无论自己走到哪儿，都有个家可回。
他老了，他还有那片江湖的心，还在为了义气，为了良知而有所坚守。但他，已不再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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