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听巴哈
梁丘本不姓梁,梁丘本不叫梁丘,梁丘本名为耿朔。在梁丘看来,耿朔并不是一个多么讨喜的名字,拆字以解:耿直略显傻憨,朔气又倍加清冷,仿佛那是属于某个孤傲巨人的名字,却不是那种能拯救世界的巨人。这个巨人也许是个反派,可反派终究会在一番滑稽的张牙舞爪之后被正义之势制服。反派生来就毫无存活的价值,反派终将灭亡,终将骂名累牍。梁丘是个复姓,耿朔深信,在复姓本身所流露出的雅致加持之下,或许能够间或隐退心中那个粗俗的巨人,成就一位翩翩君子般的自己。
耿朔从此就走在了成为梁丘的路上,他想要彻底隐退性情乖戾的耿朔。说来也怪,梁丘这个名字在耿朔心里最初浮现之须臾,耿朔便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他人,仿佛一只经年游荡于夜色中的死魂灵在日光之下生吞活剥了一个合理存在者,又顺理成章的嵌入在使这位合理存在者得以合理的皮囊之中。
梁丘在成为梁丘之后便心安理得的开始了正常的生活。与耿朔的固执易怒相比,梁丘待人随和,性情温润。居于此宅驿多年,梁丘头一回同从未正眼瞧过的西邻打了招呼,甚至连行路之时偶然同他对视的路人,梁丘都会礼貌性的报以毫不失礼的微笑。然而,梁丘对身边熟人仍然称呼他为耿朔一事颇有微词,虽说表面上会随之应和,心底里却总要暗自念叨一句:
“我不是耿朔,我叫梁丘。”
倒也罢了,梁丘总是转念又想。“名字只是个代称而已,就算是被叫成A或B又如何呢,我依然是梁丘,我总归是梁丘。”
的确,不仅仅是性格上,梁丘同此前粗枝大叶的耿朔在对待生活的细腻程度上简直大相径庭。对耿朔来讲,今日之生活同明日之生活简直别无二致,无非只是吃饭、工作、睡觉的死循环,有时碰上心绪躁郁之时,耿朔甚至想省下一个环节,于是,被省下的环节多半是工作。在旁人看来,耿朔似乎是一个每天都着手于改变自我,却每次都无动于衷的人,虽说倒也不至于是混吃等死,但他每日那一丁点儿的辛劳也仅限于维持自己的温饱。由此,耿朔的气力仅能让自己活着,除此之外再无气力思考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为何。
梁丘的生活却忙碌的很。在保证充足而饱满的工作量之外,梁丘的所有空余时间都被艺术占满了。梁丘热爱绘画,购买了一系列的画册,甚至添置了画笔与颜料,每每一得空,就气定神闲的用他那三脚猫的工夫临摹世界名作,虽然画幅之惨状只能够留给自己自娱自乐,但用梁丘的话来讲,他热爱绘画从来都不是为了成为画家,而是为了修身养性。除此之外,梁丘还购置了一系列诗集,整日沉浸于波德莱尔与莱蒙托夫之中。偶尔梁丘性情大起也想赋诗抒情,却总是要在一个长长的“啊……”之后拿捏好久。拿捏良久未果时,他会在不经意间想起耿朔,想起那个毫无生活情趣的可怜虫,并暗自庆幸自己是梁丘,而非耿朔。
梁丘在某日觉得时机到了,他要去完成一件大事:去现场聆听巴哈。没错,梁丘发了疯一般的热爱音乐,他知道巴哈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他是音乐上帝……音乐可是最接近于神的语言。”梁丘固执的认为,只有在现场亲自聆听完巴哈的音乐,梁丘才能彻底的摒弃掉那个令人生厌的耿朔,成为真正的梁丘。
梁丘早已预定好了最贵的坐席,那是位于二楼舞台左侧的小包厢——仿佛音乐只侍奉于他一人的小包厢。梁丘穿上了为这次音乐会特意添购的西服套装,头发也用发胶压的平平整整。他站定于家中镜前,对镜中的自己沉默许久后,低语道:“明日太阳升起之前,你定将彻彻底底的成为梁丘了。”
来到会场后,梁丘顺利检票通过。会场服务生在核实过梁丘身份证后,向这位尊贵的包厢客人致意道:“耿先生,这边请。”
梁丘顿觉浑身发热,脑门儿上沁着一层细细的汗珠,脑海中一片空白……
“我不是耿先生。”梁丘低喃。
服务生愣住,随之又报以职业性的微笑:“耿先生,我们已经查验完毕了,您现在可以……”
“我不是耿朔。”梁丘略微提高了嗓门,莫名的气力不足让他的声音略微发颤。
服务生无奈,只好又拿出身份证,动用机器仔仔细细的核实了梁丘的身份,随之又一次报以职业性的微笑:“耿先生,您的身份确实没有问题,请随我来吧……”
“我不是耿朔!我是梁丘!”
因为用了最大的气力,梁丘青筋暴起,周围观众有些站定观望,有些闻声赶来,自发性的围成了一个秩序井然的圈子。梁丘开始不受理性控制般的大吵大闹,他极力想向所有人说服关于他是梁丘的这个事实。有好事者接过他的身份证来观瞧,边看身份证,边观察梁丘的脸。
“耿朔……就是你啊,照片和你一模一样啊。”
“难不成你是他的孪生兄弟?你是叫耿直吗?哈哈哈……”
“你本人比照片好看多了,这身份证用挺久了吧……”
梁丘气急败坏,他愤怒极了,愤怒到连性情乖戾的耿朔都得怕他三分。他冲破人群,狂奔至场馆之外。梁丘悲愤交加,因为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相信他是梁丘,可他就是梁丘,他是不折不扣的梁丘,他是那个性情温润、热爱艺术和生活的梁丘,跟那个鲁莽、粗俗,混吃等死的耿朔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现如今,梁丘甚至愿意被称为任何名字,阿猫阿狗也好,痞子无赖也好,只要不被称作耿朔,什么都可以。
“一定是因为巴哈。”梁丘猛然意识到,“一定是因为我还没有在现场聆听巴哈的音乐,所以我还不能算是堂堂正正的梁丘。”之前那家场馆,梁丘已经不想再回去了,梁丘想找一家真正尊重梁丘的场馆,一家没有人侮辱梁丘是耿朔的场馆,认认真真的听完一场巴哈的音乐会。
梁丘随即飞驰在街道上,他想在明日太阳升起之前成为真正的梁丘。跑着跑着,梁丘仿佛忘记了一切,他忘记了方才的愤怒,忘记了耿朔,甚至都忘记了梁丘自己,只记得巴哈,以及他要去听巴哈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