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去的过去
(1)
昏黄的病房里,戴子美坐在蒋风身边,她用她那苍老的手缓慢地剥开一个满是皱褶的橘子。她掰开一瓣填进了嘴里,又掰下一瓣填进蒋风嘴里。
“我大概过不去今夜了。”蒋风说。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戴子美说。
“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讲的吗?”蒋风说。戴子美把剩下的橘子放在床头柜上,她看着蒋风沧桑无力的眼神。
“你昨天和我说,如果我还有什么隐瞒你对不起你的事,至今仍然记得,就说明这是老天有意惩罚我。我不告诉你,死后就会下地狱。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些话的?”戴子美说。
“我研究了一辈子神学,总之你应该好好掂量我讲的话,今夜我就要离开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蒋风说。
她望向窗外下着大雨的夜,眼里藏着暗淡的光,半响她说:“你……你年轻那会去外面上学,一去就是八年,我们结婚,你给我一个人留在家乡八年。”
“这些话你已经说了很多遍了,说我没听过的吧。”蒋风说。
“那八年……那八年我和六个男人上过床,可是我心里只爱你一个。”戴子美说。
戴子美心里的风呼呼地吹着,没人听得到。
病房里静得可怕。
“六个男人。你那么清楚?”蒋风问。
“你昨天和我说完那话以后,我回去想了一夜。这是我最对不起你的事。但是我保证,八年你回来之后,我再没对不起你一次。”戴子美细声细语地说,语速有些快。
“你知道我最恨……下辈子我们别再见了。”蒋风说。戴子美心里的风吹进了蒋风心里,蒋风的心里下起了窗外的大雨。他不想在她面前流眼泪。
戴子美眼睛涌出泪水,好多年没哭过了。她走进洗手间洗脸。她绝望地看着镜子里苍老的面孔,用手指不可思议地在上面滑动,看了一会走出了洗手间。
“下辈子我们真的不见了吗?”戴子美站在洗手间的门口,洗手间里的灯照在她的侧身,蒋风急促地呼吸,眼里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美丽婀娜的她,那时她说她非常爱他。
“我只是你的第七个男人。”蒋风说。
“你是我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人男人。”戴子美说。
病房里的仪器安静地工作着。
“但不是唯一的,我无法接受我的爱人爱过别人。”蒋风说。
“我从未爱过别人。”戴子美说。
“你别再说了。”蒋风说。
“让我再说最后一句吧。我爱你,你也爱我。可是就因为我曾经和六个男人上过床,你就许下来世不见的愿,那六个男人我已经没有时间慢慢讲述给你听,今夜是不够的。可是我戴子美这一生,唯爱过你一人,若有假话,天打雷劈。”戴子美说,眼泪从她的左眼滑下。
“你为什么从前不和我说?”蒋风说。
“我说了你就不要我了。你对我到底是爱,还是别的什么?”戴子美说。
“都过一辈子了,你问这话?”蒋风说。
“你上过多少女人的床?”戴子美说。
“记不清了。”蒋风说。
“记不清了?我来告诉你吧,光是我晓得的就有十一个。”戴子美说。
“你就这样报复我。”蒋风说。
“我没有。我从来没想过报复你。那六个男人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待我,我一次又一次被骗,可是这一切的罪孽都要我来承担。”戴子美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地掉。
“他们如果如我这般待你,你倒真和他们共度一生了。”蒋风说。
“或许不是他们待我不好,而是他们待我再好,我也不觉得好。”戴子美止住了哭声,想了一会说。
“哼。”蒋风冷笑了一声。
“你下辈子到底要不要我?”戴子美委屈的眼神死死盯着蒋风的眼睛。
这时天上响起一声重重的雷,蒋风自然地闭上了眼睛。戴子美看着他闭上眼睛,医院的仪器忽然响起声来。
她俯下身子亲吻蒋风的嘴唇,湿湿的,在嘴里咂了一下。她转身拿走了桌子上没吃完的橘子,进洗手间对着镜子擦干眼泪,像从没来过一般,轻轻地离开了。
那风一直吹一直吹。
(2)
那是个冬天,应该是十一月末。那时候我已经十九了,和你们现在不同,我们那时候上学都晚,初二班里都是二三十岁的学生,最大的一个三十七了,都想来多学点知识文化。我父亲在那个冬天死了,冻死的。母亲穿的裤子像纸一样,那风像刀子一样吹着人,那裤子有啥用啊。
父亲为了让家里冬天能好过一些,去帮人家门口扫雪,扫雪嘛,就赶着那几天忙活,不然雪化了,这钱就挣不到了。他一连扫了好几条街,晚上回家的时候太累了,靠在路边一个炉子旁眯一会,人家看炉子的没注意有个人,晚上走的时候把炉子灭了,他就在外面冻死了。我和母亲找到他的时候,他脱光了衣服,在雪地里,已经没气了。
母亲哭昏了,我就在家里守着她。我没法读书了,去了镇上的钢厂工作,挣的钱都给母亲。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找医生,医生说是伤心过度,休息休息就好了。我刚上班,厂里发了那时候很少才能吃到的猪肉。
她说什么也不吃,她躺在床上看着我吃,嘴唇泛白,她微笑地看着我,问我好吃吗?我说让她尝尝,我就递到了她的嘴边,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口,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了。
我让她多吃一点,她说油腻,她不要再吃了。有天早上,我要去厂里上班,她突然拉住我的手,问我今天能不能别去上班了,她想去爸的坟看看。
我把被子给她围在身上,背着她去父亲的坟。父亲的坟很远,这是母亲的意思,她说父亲一辈子不怎么喜欢这个村子,埋远一点。一路上,母亲一直在交代我,在厂里做工要眼里有活,不能做样子给厂长看,而是踏踏实实干,出一份力挣一份钱。但是也不能被人欺负了,要是一直觉得委屈就不要干,再好的工作也不能干。人要是一直委屈就没有活着的精神头儿了,那还要那个钱干嘛啊。哦对,还要读书,你一定要读书,学上不了,是家拖累了你,但是你有空也要读读书,多点文化知识总是好的,多跟人家有本事的人学。你妈啊虽然自己一辈子不识几个字,但是过去你老外公常给我讲,多点文化知识,关键时刻能救命。
我一路都在嗯嗯地答应着母亲,走的每一步清清白白地踩在雪上,陷进去一个个我的脚印。到了父亲的坟,母亲就跟他说话,说咱娘俩一切都好,让他保佑我平安。她末了说了句,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我好想你。
我又给母亲背回去,回去的路上母亲一言不发,一直在流眼泪。我说医生说你伤心过度,这样哭下去不行啊。她说没事,她哭出来就好了。第二天我去上班,母亲交代我,要经常去看看父亲。我下班回来,母亲上吊自杀了。她穿着纸薄的裤子,用被子打的结,吊在房梁上。我看着她悬在空中,想起那一个个脚印,我再也没有妈了,没有背上的嘱托了。我跪在地上,放声大哭。邻居看到,快走了几步。我把门关上,不敢出声,眼泪就自己从我眼睛里不停地冒出来。
我把母亲埋在了父亲旁边,我跪在他俩的坟前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一直哭到我感觉很困,才跟着落日走回家。
奶奶听的眼泪一直啪嗒啪嗒地掉,我递给她一张纸。爷爷说,你奶奶都听我讲一辈子了。每次听都哭。奶奶说,后面的事我说。
你爷爷父母去世以后,他就每天来商店里买烟和酒,我那时候从初中毕业不念书了。我看这个人好奇怪,每天都是下午五点多来买烟酒,经常在店里坐着一言不发把酒喝完就离开。店里的灯罩是旧旧的绿色,照出来的光昏昏暗暗。一直到十二月末,他突然有几天消失了,一月初又出现了,那天晚上他在喝酒,我走过去问他,你怎么了?天天喝那么多酒。
他说不喝睡不着。我又问你前几天去哪里了,怎么没来?我都给你留好了烟酒。他说对不起啊,我没钱了。
“你没钱那几天,都不睡觉了吗?”
“嗯,我在外面溜达,溜达很累回去也能睡着。”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爷爷,“你是发生什么伤心的事了吗?”
他说:“没有。”
嘴硬是你爷爷一辈子的性格。
我又说:“没有吗?”他还是说:“没有啊。”
我说:“那我有,你能听我说说吗?”你爷爷点点头。
我当时跟你爷爷这样编的:“过去我有个同学, 我和他小学初中都是同学,我喜欢他。我们毕业以后,各自养活自己,有一天晚上回家路上我遇到了他,他说他喜欢我,那时候我开心极了。可是没过多久他家里想办法让他去入伍了,我去送他那天,我和他说,我等着你回来。”
“你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昏暗的灯照在她雪白的脸上,她眼睛里闪着泪光。”爷爷插话说。
“昨天我收到了他战友送来的信,他死了。”那眼泪一下从眼睛里流下来,谁也不会怀疑她话的真假。
你爷爷不会安慰人,一看到女人流眼泪手忙脚乱。他给我倒了一杯水,结果把装白酒的塑料杯递给我了,我一口喝下去,一下不哭了。被辣的眼泪自己流出来。
他说:“我父母死了。”说完他抬起他的头看我的眼睛,我低着头看他。我立刻躲闪他的眼睛,我不敢再说一句话。我想安慰,没什么能安慰的。安慰别人必须用更悲伤的一件事来盖住它,这世上不会有人能安慰得了他。
他立刻把杯子夺过来,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窗外下起了大雪,他头也没回走了。我看着那个杯子,流出了眼泪。
后来他很多天没来,在除夕那天傍晚他来了。我一下慌张起来,但又说不出来的开心,好像失而复得的心情。
“我要一瓶酒。”他说。
“你怎么那么久没来?”我忍不住问。
“不想喝了。”他说。
“那今天怎么来了?”我接着说。
“祝你新年快乐。”他支支吾吾半天,才挤出来这几个字。
“好,也祝你新年快乐。你等会去哪里过年?”我心里窃喜。
“去看看我爸妈。”他说。
我心一下软了。我让他等我一会。他说好。我跑回家,路有点滑,我还摔了一跤,幸好是黑色的衣服。我用我的饭盒装了一些饺子,爸妈问我干什么去,我说晚上不回来吃饭啦,要看店。
我到店里,天已经黑透了。他坐在店里搓手哈气。
“我被爸妈赶出来啦,能和你一起去过年吗?”我问他。
他迟疑了几秒,笑了。奶奶说到这里喝了口水。
我让爷爷接着说。
你奶奶年轻的时候眼睛水汪汪的,我第一天去买烟酒的时候就不敢看她眼睛。她那双眼睛恳求似的看着我,我怎么能不答应呢。
她拿个塑料杯用筷子夹了几个饺子进去,把饭盒给了我,让我吃。她又开了一瓶酒,给我倒了满满一杯,饺子冒着热气,我隔着热气模糊地看着她的脸,入了神。
她喝了一口白酒问我,你真是因为不想喝了才不来的吗?
我把面前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那天我和你说完话之后,我觉得不能天天这样。回家之后,我好好想了一下,我想去接着读书,我就要开始攒学费了,所以再没来买过酒。”我跟你奶奶说。
她也一饮而尽了面前的酒,你奶奶酒量不行,一杯白酒就醉了。她的脸红扑扑的。
“你不来这段时间,有想到我吗?”她问我。
“有,我常常想你。”我把我们的杯子里又加满了酒。她听了我说的话之后笑了起来。
这时窗外又挂起大雪,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我也有想你,每天都想。”她又喝了几口白酒才说出来。
我说吃饺子,等会凉了。那饺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饺子,幸福馅儿的饺子。
奶奶听了这话笑了出来。
我又跟她说了我爸妈怎么死的事,以及我之后的打算。她一会哭一会笑,我们饺子吃完了,酒喝完了。
这时外面突然“轰”地一声响了,是烟花。她说她要去看烟花,我们走到屋外。街上站满人。
烟花绽放在整个天空,她看着烟花微笑,我看着她和她眼眸里的烟花。
那天晚上的最后,我对她说:“新年快乐啊。”
她转过头眼泪划过脸颊抽泣地对我说:“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我记忆中的那个夜晚,绽放在夜空的烟花照亮了缓缓落下的雪花。我的心被你奶奶的哭声包裹住。
(3)
老孙住在教师公寓三十五年了,昨天通知说下个月教师公寓要拆了,换到另一个更大更新的地方去。这栋教师公寓里现在就住五个人,其他四个人是两对夫妻,他们一直住在这里,住惯了,就不走了。
老孙不是,老孙一直想走,他讨厌没有电梯的五楼,讨厌通往住房小巷的尿骚味,讨厌周末旁边不安分的学校铃声。可是他一直没有走。老孙有钱,你想啊,当了四十年教师了,十八年前就是学校第一批评选上正高级职称的教师。可是他一直没走。有人问他,老孙啊,你为什么不去新盖的小区买套房子呢,他笑着说自己住惯了这里。
只有老王知道,老孙为什么没走,老王是老孙邻居,过去就和老孙一起住在这里。老王和自己老婆顾芳真是心甘情愿住在这的,他们那个小屋温馨舒适,用老王的话说:给多少钱都不换,住惯了。老王听说了公寓要拆很难过,但是他一两天就好了,去其他地方只要有顾芳一样能把日子过好。可是老孙呢?老孙一直在等许香玉回来,这件事老王也从未和人说起。
老孙最终在拆迁同意书上签了名,他教了几十年书了,这点觉悟是有的,他知道无论他怎么犟,这房子不可能因为他一个人不拆。
老孙搬家前三天,像往常一样壶里烧着水,他背着手去买菜了。走之前和对门的老王说了一声:“等会我屋水开了,给我关上啊。我去买点菜。”老王哎哎哎答应着。
老孙到了菜市场,买了三颗土豆,买了一些生姜,他说那个卖生姜的“你这掺了那么多土,有点不厚道了啊。”卖生姜的老头直笑,从身后的布袋里掏出一把来装进袋子里递给老孙说:“孙老师,我哪敢糊弄您呢。”
他路过了水果店,看见红得透亮的荔枝,愣了一下,买了两三斤荔枝。
他走过尿骚味的小巷,爬到五楼,气喘吁吁。老孙一进门,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老孙看了她一眼,又立刻看了一下荔枝,又看了一眼她。
“刚买的荔枝,你吃吗?”老孙说。
女人没有说话。
“我又买了土豆,家里有红辣椒,我今天想吃辣椒炒肉了,你要不留下一起吃吧。”
女人看着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我水烧好了吗?我去看看。”老孙跑到厨房,看到热水已经被倒满在水瓶里了,老王一直很靠谱。
老孙倒了一杯热水在玻璃杯里,拿出来放在女人面前。
“那荔枝你吃啊,你不是最喜欢吃荔枝的吗?我不喜欢吃荔枝。”老孙跟女人说。
这个时候老王来了,进门看到沙发上的女人。他看了一眼女人,看了一眼老孙,又看了一眼女人。老王一句话都没有说,转头回到了自己屋,轻轻关上了门。
老孙转身也把自己房子门关上了,坐在女人身边。他对女人说:“不如中午留下吃饭吧?”
女人看着他点点头。
“这二十年你去哪里了?”老孙轻声地对女人说。
女人说:“我想你。”
过去如浩瀚的梦。这天,老王在自己房子里口齿不清地向顾芳解释着自己为什么流泪,老孙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坐在沙发上早就满眼泪水的许香玉,即使脸上多了几条皱纹也仍如二十年前般那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