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日子
为群
风吻着云彩掠过光织就的网罟,抚摸着峰峦逶迤、坐卧在草海旁的小城;将太阳神无私的温暖撒在树叶上、草地上、水面上。飞翔的鸟儿将光的味道带到四面八方……嗅着阳光之城的芬芳,古稀之年又来到昔日的“乌撒”,这留着我十八年青春足迹的地方。思绪似腾空的黑颈鹤随着冬日的寒风飞翔一一
十二月的梅花山麓巍峨险峻,上了链条的车轮在冰雪凝冻的山道缓缓爬行,满山遍野晶莹剔透的树枝在风中播曳着相互撞击,山野回响着叮叮铛铛的风玲声。怀着一颗改天换地憧憬未来萌动的心,扛着“威宁新农民”的旗帜,二十岁的我坐着颠簸的解放牌大卡车,来到威宁县朱嘎公社,开始灵魂中烙印鲜明的知青生活。
朱嘎的群山安之若素的坦荡,大卡车迎着流逸的风寒,停在苍黄杂翠的草地上。早已等候的一群穿着破旧,寒风中脸已冻成赭石色,头发像小草一样立起来的村民一拥而上抢过行李,用山泉般清澈的目光打量着、簇拥着我们前往生产队为知青安排的地方。路途中只有村里最有见识,去过离村上百里地的赫章妈姑、昭通的队长和我们说话,介绍着村里的情况。经过一个大约有两个教室面积大小的池塘,寒冬季节池塘蓄的水已不多了,塘边有几个妇女正拿着葫芦瓜瓢把水舀进木桶。队长告诉我们全队的人、畜的用水都靠池塘蓄积的雨水。村里很多人都没去过县城,听说从贵阳到生产队坐了火车还要坐汽车,都好奇地围在知青门前听队长和我们交谈。在生产队的日子,每天清晨知青门前都堆放着新鲜的蔬菜。开始很好奇,问队长怎么回事,队长总是憨厚地叫我们放心吃,不用管谁送的。时间长了我们也就习惯了每天早晨推开门把乡亲们轮流送来的蔬菜拿进屋。
到生产队还没一个月就到春节了。清晨的喧嚣声惊醒了梦中的我们,急匆匆披上衣服推开门,一群人蜂拥而入,拉的拉、扯的址、拽着我们往外走,那没拉着的急得使劲掰别人手。“到我家”、“到我家”……嚷嚷声中,云里雾里的费了半天劲,才明白村民抢着要把我们请到家里吃年夜饭。
年三十的乡村,男女老少都忙碌着,大公鸡被追得扑腾着翅膀喔喔乱叫;火腿熏肉随着炊烟飘出阵阵的浓香;凝冻的地面上撒落着莱叶、果壳;欢笑声、叫喊声回响在锅瓢碗碟的奏鸣中。我坐在队长家的火塘旁,队长的老父亲手里拿着巴掌大的黑陶小砂壶在火塘上转动着,过了一会用鼻子嗅嗅,随即从身旁的土罐里抓了一把茶叶放进小砂壶,继续转动着烤了大约抽半锅烟的时间,往小砂壶里倒了一点刚烧开的水,“滋”的一声响,小砂壶里气泡翻滚,老人的手轻轻晃动着等泡沫散开后,又将水加至大半壶在火上烤了一两分钟,然后把壶里的茶水倒进装着几只小杯子的盆里,告诉我这叫“洗茶”。再次加入开水煮一会后,老人将小砂壶里煮过的茶慢慢注入盛茶的小杯子。学着老人的样子,我把茶杯放近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奇特的香味直泌心脾,忍不住赶紧吮一口,苦得我皱起了眉头。老人看着满脸疑惑的我,转动着手中的小砂壶说道:“这是乌撒的烤茶,不同于‘泡茶’,这里山高寒冷蔬菜少,这茶喝了消食化气、提神明目,好处多得很。要说这茶也烤了几干年,一年四季都离不了。”听了老人的话我忍不住问道:“你们祖上传下来的?”老人摇了摇头,眼睛直视着小砂壶意味深长地说:“这是乌撒祖先留下来的,少说也有三千多年历史了。家谱记载我们的祖上到这里定居才几百年哟,是戍边征西才来到这里的……”老人的话让我诧异,全是汉人居住的朱嘎,竟然是史话中人神合一的英雄支嘎阿鲁的故乡。这位彝族人民心中公平、正义、万能的神,在天上看到汉族的子孙传承着彝族的习俗,一定会问世间发生了什么事吧?
在火炮此起彼复的劈啪声中,年夜饭开始了。火塘旁的方桌中间放了一海碗巴掌大的大腊肉片,红豆酸菜冒出热腾腾的白雾,油炸的土豆片、烧的辣子鸡……大碗叠小碗摆满桌子。在互相的邀请和谦让后,我坐在队长旁边和一大家子围桌大快朵颐,感受着主人热情和厚爱,在竹筷夹菜的音符中,欢声笑语奏出了最动听和谐的不老歌。我恍然明白这些劳动一天只有一角二分钱的村民,虽然买一斤盐也捉襟见肘,却用勤劳的双手换来大自然馈赠的口福。
年夜饭后人们又回到火塘旁叙家常,队长媳妇往火塘加了一个大树旮瘩。追逐嬉闹的孩子们也没了踪影。早听说这里的孩子睡的是草窝,忍不住请队长带我去看看。门外的寒风让人忍不住缩紧脖子、双手紧抱在胸前。队长指着牲口圈上一大堆燕麦草,说孩子们在草垛里。我打着手电筒爬到牲口圈顶,上前扒拉开燕麦草,蜷缩着的孩子裸着身体;手里抓着破旧的衣服;身体冰冰凉却发出呼呼的鼾声。我默默把草使劲往孩子身上拢,从草堆中钻出来,干硬的麦草硌的皮肤像钝刀划过一样。
夜里陆陆续续从村民家回来的知青坐在一起,感叹地述说着各自的见闻。在后来的日子里,知青屋是村里年青人、孩子们常来聚集的地方。很多年后相见他们还会感激我们当年教他们识字、给他们讲故事。我却明白正是在这原始、落后的山区经历的三年半知青生活,朴实的乡民用他们的纯真在我心里留下了一片净土。
而在这片净土建起坚不可摧堡垒的,是我结束知青生活,在工作中遇到的老高一一如兄、如父的老领导。这位得胜坡走出来的汉子,用他刚正不阿、洁身自好的品行影响着我,使我在人生的旅途遍斩荆棘、永往直前。
到县里工作也是接近春节的日子,街上背着背篓的人们来来往往忙着置办年货。除夕的日子,我站在街旁看蹲在墙角用火盆烤土豆的小贩正眯着眼、撅着嘴使劲吹着木炭,用铁丝弯成的夹子拨拉着土豆,老高的三儿子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爸爸让他来找我和他们一起过年。刚进院子就见嫂子带着两个女儿忙得不亦乐乎,院子用砖头现搭的炉火上放着一口大铁锅,嫂子把腌制好的一寸左右的肉块,放到土豆欠汁中打一个滾,然后在大铁锅中炸得金黄,一会儿外酥里嫩炸好的酥肉就装满了一大盆。嫂子边做边告诉孩子们操作的方法,刚上小学的四姑娘听到妈妈表扬她最勤快,脸红到耳根一下躲到姐姐身后。帮不上忙我和老高到屋里坐下喝茶,等着一年中最隆重的晚餐。傍晚我们同坐在八仙桌旁,我第一次看到黔莱中最早的席面水八碗,尝到传说中八仙传授的手艺做出的珍馐佳肴。嫂子一边讲着八仙传艺的故事;一边介绍着菜肴的名字:张果老黑米八宝饭、韩湘子五彩牵肠肚、蓝采和油炸粟米果、汉钟离蘑菇炖老鹅、铁拐李飞天天鹅蛋、吕洞宾鸡汤薏仁米、何仙姑鸡茸酿仙草、曹国舅红烧猪蹄筋……听着嫂子的讲述,真有一种刘姥姥进大观院一一大开眼界的感觉。年饭还没吃完,顽皮的男孩子已急不可待跑出屋放起了鞭炮。小院里烟花冲天,大家都来到院子里欢乐着,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中,贤惠的嫂子却忙着收拾残羹。再进屋时,八仙桌上已摆上装着葵花籽、爆米花、核桃仁、土豆片的盘子。大家跺着脚把手放在嘴边哈着气,赶紧围坐在铁炉旁。老高拿起小砂壶在炉火上转动着慢慢加入茶叶,一边烤茶一边讲述着他从老人们口中听来的往事,我和孩子们的心随着茶香飘向老高的故乡一一得胜坡。
得胜坡离威宁县城约50公里,曾经是威宁和昭通之间商业、军事、邮递的交通要道,坡上立有一大石碑,碑上刻有“哈将军斩黑寡处”几个大字。说到碑的来历,老高把我们带到了四百多年前清朝推行“改土归流”政策时蛮荒深山里的战场。雍正年间朝廷下旨废除沿袭西南彝民地区的草芥民命、罪恶多端的土司特权制度,官员由朝廷派任。土司起兵反抗,云贵总督派哈元生率兵剿灭叛匪,哈元生身先士卒冒矢石奋力攻打,所到之处连破敌营,并举箭射中叛军头目黑寡咽喉。得胜坡因哈元生战胜彝族首领黑寡得胜而取名。溃败的彝军逃往大凉山,失去了原有的家园。老高的祖先就是随征留下的军人。
老高的故事让我感慨:彝族人民真要感谢毛泽东1956年提出的建议,将“夷族”之称中带有贬义的“夷”改为“彝”。这个上有房子“彑”、下面有“米”有“丝”的文字,像征了这个历史悠久的民族解放以后废除奴隶制,真正过上自由、平等、幸福的生活。
时隔四十多年,为悼念去世的老领导,再踏上这贵州西北部,全省面积最大、海拔最高、居住着彝、回、苗、汉等多民族的自治县一一威宁。城中比邻阶次的现代建筑,川流不息的车辆很难让人想起小城50年前的模样。
当年虎头虎脑的小五,如今已是轩昂伟岸的男子汉。走进他们一家居住的楼房,门厅和厨房摆满一箱箱水果、大盆里鱼儿挤在一起无法游动、火腿、杀好的鸡鸭、各种蔬菜满满当当。
震耳欲聋的炮竹声中,能干的小五媳妇已摆出两桌丰盛的饭菜,祖孙三代围坐在餐桌旁,香飘四溢的佳肴美馔让人不忍下箸,茅台、红酒在令人心醉的相互交盏中,传达着浓浓的亲情。刚吃完年夜饭,几个孩子便各自全神贯注握住了手机,电视里播放的联欢晚会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关注;收拾碗筷的妯娌姐妹们谈笑着;男人们已围坐在麻将桌旁;我扶着老嫂子到小客房,听她介绍几个孩子的情况。
屋子里开着空调暖暖的,小四还是端来烧着木炭的火盆放在屋里,拿着小砂壶在炭火上转动着,“滋”的一声茶香满屋,嗅到香味的小五进来接过小四递上的茶杯,啜饮着告诉我威宁草海已列入国家重点生态保护区,治理草海的200亿资金已陆续到帐。照规划要充分利用年平均1812小时的日照,让这里的光能资源和风力资源大放光彩;根据威宁低纬度、高海拔的高原地理特征保护好草海,尽快把威宁建成名符其实的鸟的天堂,在世界十大观鸟区绽放异彩……
随着小五侃侃激情的语调,我的心已飞到屋外,在灯光渲染得五颜六色的夜空中,倾听着风的歌声:
贵州屋脊哟乌蒙山,
一口古井哟乌江源。
吴牛到此哟无须喘,
高原明珠哟神顾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