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山寨度中秋 2018-05-13
四十二、山寨度中秋
1970年的9月15日，是中秋节。我和贾明国华去五队知青家过中秋。那一日，天高云淡，秋阳灿烂。田间地头的劳作已近尾声，山村的闲暇时光渐渐增多，享受丰收果实的季节即将来临。远看大田像一幅金色油画，近看沉甸甸的谷穗坠弯了稻杆。田泥已经干涸，泥土出现了裂隙。丰收在望，人心喜悦，再过十天半月，谷子熟透，便可以开镰收割了。
两年的时光，我们对于此地的河流山川、乡村山寨已不再陌生。青鸟大队共有六个小队，从地理方位来看，一二三队位于大田之北，地名青鸟。四五六队位于大田之南，地名青里。从青鸟去广西天峨县三碉乡赶场，必经青里这三个队的地界。从我们家到五队，约有七八公里。要经过一队二队，穿过大田，越过小河，然后踏上山路。四队距离我们家最近，地势稍高。五队处于中间位置，地势高于四队。六队距离最远，地势又高于五队。
从春到夏，经过大半年不间断的日出而作，知青带下乡的衣裤鞋袜都已经严重破损，开口咋线，纽扣掉落，荆棘撕破的口子和洗衣捶打的衰朽破洞随处可见。球鞋鞋帮塌陷，鞋底磨平，前面露出拇指，后面露出脚跟，袜子也到处有洞。知青都带有针线包，但是男生大都手艺不佳，也不甚讲究，口子破洞撮到一起，大针缝起，十分难看。虽然衣衫褴褛，皮肤晒黑，体形消瘦，我们三个人此刻却是精神抖擞，步履轻快，心情愉悦。这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自认为经受了艰苦劳动的考验，获得了农民的认可。我们真正长大了，自食其力，不再依赖父母家庭。二是感觉整个人与这里的山川田野，与整个自然界，与乡村社会已然融为一体，此刻真有天地人合一的美妙感怀，产生了爽朗开阔的心境。回想一年前刚下乡的时候，与这里的一切都是疏离生分的，就像水面上的油珠，漂浮难融。社会主义新农民只是一个虚空的概念，一个难以企及的目标。经历近两年的曲折和磨难，作出了种种艰难困苦的努力，在这块土地上实实在在地捶打之后，新农民已不再是虚空的概念，而是此刻欢快走在山路上这三个人了。当时自然不会有如此清晰的认知，但确实在我们心中充盈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愉悦与自豪；三是今天一四五队的七位男知青（女生都回了省城）要相聚一屋欢度中秋，为此已筹划准备了多日。一次欢快的聚会，等着我们去参加；一桌丰盛的酒菜，等着我们去享用。走在山路上，寡淡已久的肠胃早已开始蠕动，口中分泌的唾液也不断刺激大脑，催促我们一路小跑，兴奋与激动地去赴宴。
聚会地点在五队，五队的男生是章汉离、崔天宇和赵军，四队的男生是戈荣。三个队七个男生今晚相聚一屋，自己欢度中秋，别有一番风味。章汉离他们数日前就开始忙碌，赶场买来公鸡、鲤鱼、猪肉牛肉、瓜果蔬菜、烟酒糖茶。他们今天一早就开始忙碌，使出看家本领，每人做几个拿手好菜。我们三人汗津津赶到寨脚，先到的戈荣站在知青屋前的平地上高声招呼，指引进寨方向。临近房门就听到刺啦刺啦的炒菜声，香气扑鼻。进屋一看，桌上已经摆满大小搪瓷碗、搪瓷缸、土陶碗、铝饭盒、葫芦瓢等盛菜盛酒的器具，还有一塑料壶米酒，两瓶青杠子酒。菜肴有辣子鸡、红烧鱼、清炖牛肉、小米鲊、青椒炒肉、番茄鸡蛋、油炸蜂蛹，还有一盆南瓜汤。哎呀呀，好一桌美味佳肴，我们早已饥肠辘辘，迫不及待。桌上两盏明晃晃的煤油灯，照亮油画般的杯盘碗盏，还照亮了七个年轻人兴奋的脸庞。
夕阳落下山头，天空余光未尽，呈现一片奇异的宝蓝，晚霞斑斓，如梦如幻。七人围桌坐定，章汉离发话说：今天三家七个光棍共度中秋，虽然没有女生，我们男生一样做得好菜。李白诗曰：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如今我们七个虽谈不上得意，却也要笑对人生，开怀畅饮，不辜负这兄弟情谊，美景良辰，来来来，兄弟们且干了这碗酒。七个人都高高举起倒满米酒的土碗，盈盈相碰，一饮而尽。然后大口吃菜，抽烟喝酒，尽兴畅谈。章汉离豪爽，席间纵论天下大事：从山寨轶闻说到知青趣事，从省城争斗说到苏美争霸、欧洲明灯。一时言语滔滔，畅快淋漓；崔天宇风趣幽默，此刻却给我们讲了一个这间屋子里发生的鬼故事：此屋过去曾是罗老汉居住，这老汉无儿无女，是个鳏夫。后来老汉去世，葬在山后。这间屋空了几年，据说经常闹鬼。知青来了，队里一时无房，便成了知青屋。刚来不久，有一天我半夜醒来，想起床撒尿，忽见有一白色人影坐在床边，须发皆白，形容枯槁，眼光幽幽地看着我，嘴里低声叫着“世荣~~世荣~~”我惊骇不已，吓得被子蒙头，战战兢兢。半晌，没了声息，偷偷揭开被子一角，看见屋门大开，一团白雾向山下飘去。天宇双眼放光，语气飘忽，手舞足蹈，绘声绘色，一时屋子里阴风惨惨，我们都正襟危坐，心中砰砰乱跳。直到赵军举碗连连叫喝酒喝酒，这才缓过神来。这赵军待人诚恳热情，满脸阳光，让酒布菜，分外殷勤。他是情感外露之人，毫不掩饰恋家情结。他端起酒碗，高举过头，祝愿家人幸福，然后将酒撒地。言说此刻省城家中肯定也在过节，妈妈特别会做菜，爸爸特别会讲故事，妹妹特别喜欢跳舞唱歌，他们肯定都特别想念自己，而我也特别思念亲人。说着说着潸然泪下，语调凄凉，一时令满座悲戚。六位兄弟赶紧一番好言劝慰，方才破涕为笑。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身体与精神都得到全面抚慰，七个人都显露纯真人性，敞开心扉叙说家事与友情，感情愈加浓郁，一时相见恨晚。
云动月移，树影婆娑，嫦娥玉兔，桂树吴刚，户外已是一片奇妙天地。我和贾明披衣走到屋前平地，下临山谷，远看山川一片青黛，近看有大树一棵，上结澄澄柚子，还有三五个散落于地。仰看天空，一面玉盘正将清辉徐徐洒向大地。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具，二难并，此刻此景，怎能无歌。我与贾明便扯开喉咙，面对高山空谷，银月碧空，放声高唱《蝶恋花.游仙》，然后是中外民歌与京剧唱段，一曲连着一曲。
这一晚，真是豪情满怀，逸兴尽飞。人生一场，不过数十个中秋节，这最美好最难忘的中秋之夜，却是在八茂乡下度过。
当夜在五队睡下，太阳升起才起身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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