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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要杀了自己的丈夫。
三天前,我还是绥服科钦尔王尊贵的可敦,宸国尊贵的公主。
三天后,我把丈夫科钦尔王用药迷晕,带到荒无人烟的草原,扔给他一只匕首。
“自尽吧。”
草原上,不知谁家孩童放起了风筝,风向正好,轻飘飘地将这几个字推到他面前。我扭过头,恍惚间,忽听到他嘴唇动了动:
“莺儿。”
一如那年草长莺飞,他失神道,“鸢儿”。
成婚四年,我一直扮演“鸢儿”的角色,他从未唤过我莺儿。
2
五年前,宸国尚且还姓谢,谢莺尚且还是宸国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我父皇宸帝,史书说是亡国之君,是个荒唐至极的人。
我生在金陵,金陵本不是宸国的国都,只因母妃夜夜思乡,父皇不忍,于是便劳师动众地举国迁到金陵,改国号为庆。
大庆一年,我出生,出生的时候金陵草长莺飞。
父皇说,愿我的小公主如莺般年年开心,岁岁快乐。
很多年后,我就在想,如果我父皇没有迁都金陵,如果我没有在金陵遇见他,我会不会年年开心,岁岁快乐?
可惜,没有如果。
那是大庆十五年,也恰是草长莺飞,他却道“鸢儿。”
那时金陵盛行风筝,在一众富家子弟中,我的风筝放得最烂,却又最爱玩,我太喜欢热闹了。
“公主,快来快来。”常公公在招呼我。
常公公是我父皇的贴身太监,是个会糊纸风筝的老爷爷。
我急忙应道,我看见我的风筝又不听使唤,眼看就要飞往射殿了。
射殿,皇家习箭场所。
这一年,不知何故,绥服那边来了使臣,听说今天恰是他们和宸国富家子弟比箭的日子。
我对国家的事向来不感兴趣,所以饶是来了半年,也没见过他们。
“常公公常公公,快来,别让他们把风筝射坏了。”
说话间,一只短箭就射了出去,我还没来得及惊呼,风筝已然落地。
“喂,赔我风筝。”
我气势汹汹地跑到他面前,一抬眼,惊住。
周围的空气徐徐浓缩,太阳变得忽明忽暗,面前高壮的男人渐渐缩小,眉,眼,唇,一点点缩小,浓雾中,我看见了自己。
我看见自己大概五六岁,正追着一个十来岁小男孩死缠烂打。
“你赔我风筝,赔我风筝……”
“哈哈哈……不赔不赔……你放得真烂……打得过我我就赔……”
我追着他打,他长得可真壮啊,像个小水牛一般,我同他扭打了一阵,实在打不过,双手还被他死死扣在后面。
“服不服?”我看见他一脸贱兮兮的笑容。
江南山清水秀,男子也多为秀美,他是西域绥服的王子,母亲是金陵贵族之女,那年春季随母来到金陵探亲。
父皇宴请贵宾,于是那年我就在皇城第一次遇见他,他是长这么大唯一敢和我打架并能打得过我的男人。
我瞅着他薄薄的暗红唇瓣,忽然计上心头。
“谢莺,你竟然亲我……你竟然敢亲我……你你你……你不要脸……”
哈哈哈,我得意地看着他捂着唇一脸羞愤地逃开,万万没料到这竟是我一生以来唯一一次吻他。
“鸢儿?”
浓雾徐徐散开,小男孩的眉眼一点点变大,呈出一种凌厉的雄风。我见他失神地望着我,那眼神复杂,先是疑惑,后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最后凝成一汪泪,我看不懂,只觉得肩膀被钳得生疼,用力提脚踹开他。
“什么鸢儿,错了,我是莺儿,是我呀,谢莺!”
3
重遇之后,我就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嚷嚷着赔我风筝,他却客客气气,不似幼时的活泼。后来从常公公口中得知,他已封王,此时正是为两国和亲之事而来。
我父皇有三女,大姐二姐早觅得良婿,眼下,只剩我了。
我连忙自告奋勇:“父皇,我去,我去。”
父皇以为我是为了两国安定,心疼摸了摸我的脑袋:“放心,父皇就是举全国之力,也不会让我的女儿受半点委屈。”
我有点不好意思,满脸通红地倚在父皇怀里,“其实……我……那个科钦尔……其实……还挺顺眼的……”
父皇愣住,显然知道了我的心思,我见父皇眼神复杂,似有千言万语想对我说,可最后只哈哈自解道,“我女儿看顺眼就行,反正你有些功夫在身上,也不怕他欺负你。”
我当时不解,直到后来我才明白父皇眼中的千言万语。
无论成败,他 可以举全国之力让我免去和亲,可无法撼动我心中的爱意,他知我爱上了一个人,因此便没有办法护着我。
于是父皇陷入了两难,只得哈哈自解。
我陪父皇待了最后几个月,大庆十六年十月,我出嫁,父皇为我极尽天下珍宝做陪嫁。走时我见他眼睛红红的,常公公说父皇哭了一夜。
“公主,这一去可再难回来了,您可想好。”常公公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只风筝。
“哈,没事,我想好了。”有马车,我还会骑马,想回来就回来,怎么可能再难回来?常公公一定是在吓唬我。
“常公公,您还有什么事吗?”我见他神情有些不对,于是问道。
常公公看了看我,终于什么都没说。
4
我笑了笑,让常公公放心。
结婚当日,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上天也颇是应景地下了点小雪,让我想起我们江南的一句诗:
天光乍破处,暮雪白头老。
晚上,我穿着嫁衣披着盖头又急又燥地等他。
他今天样子我还没见过呢,穿上红色的婚服应该很好看吧?他在喜酒吗?正事还没办呢可别喝得太醉。我以后生几个小孩?三个?五个?
嗯,先生个女儿,叫糯米,因为我喜欢吃糯米团;再生个儿子,就叫羊汤,听说他喜欢喝羊汤。
今天晚上我们说些什么呢?不能只办事不说话吧?我还没想好,他就进来了。
他挑开我的盖头,烛光下,他醉眼迷离地看着我,橘色的柔光将暗红的唇衬得更加动人,唇齿微启,不想第一句却是:
“我能叫你鸢儿吗?”
“你那么爱风筝,我叫你鸢儿可好?”
好啊,我笑着答应了他。他可真好,还知道我喜欢放风筝。
是啊,他对我真的很好,似乎好到了极致。
成婚一年后,他登基,封我为可敦,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我要吃糯米团他就遣人去金陵买来;我爱听曲儿,他就把江南最好的乐师请来;我想家,他就在绥服盖一座和金陵皇城一模一样的宫殿……
而我也越来越接近一位合格的可敦,穿他最喜欢的淡紫衣服,为他熬制羊汤,为他管理后宫,和他一起祭天……
我看着镜子里越来越端庄的自己,恍惚间记起自己也曾围着皇城上蹿下跳,扎在父皇怀里撒欢打滚,穿着金陵城最亮眼的红衣到处招摇……
人人都说,我是个好可敦。
宫里的老人说,幸亏有我。
5
“那时,他们说,幸亏有我。”我看着他,失神叹道,“后来我才知道……我可真是有幸。”
真是有幸啊,一直做她的影子。
他眼神掠过一丝复杂,似有不忍。
我知道,除了不忍之外,再无其他。
他有一间上锁的屋子。如果那夜他没有因急着召见外王而忘记锁门,如果我没有因逗猫儿恰好追到那儿,我大概永远会把鸢儿当下去。
可惜,没有如果。
案上的一封封书信,壁上的一张张画卷,都在一笔一划地刻着一个字:
错。
画上的人叫鸢儿,我穿着和她一般模样的淡紫罗裙,梳着和她一般样式的发髻。
书信的每一封开头都是她。
我把宫里的老人叫来,不想稀里糊涂地做另一个人的替身。
鸢儿本是江南人,十一二岁来到绥服,一次偶然机会二人因风筝结缘。
那姑娘爱吃江南的糯米团,爱听江南的小曲,科钦尔对她有求必应。可怜红颜命短,鸢儿抵不住思乡之情,大庆十五年去世。
去世之后,听说科钦尔心如死灰,这几年才渐渐好了起来。
他们说,鸢儿姑娘才貌双全,温婉贤淑,样貌和我颇为相似。
我说,错了,是我长得和她颇为相似。
正如他给她信中说:我遇见了一个姑娘,颇像你。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来的,只记得宫人说,我把那件紫色罗衣撕得粉碎。
魂都不在了,要一身皮囊又有何用?
成婚四年,四年举案齐眉,四年相敬如宾,我原以为帝王本应无爱,不想不是帝王无爱,是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是多么喜欢她啊,我的名字是她的,我的衣服是她的,我的发髻、糯米团、曲儿都是她的,就连我以为的风筝情缘,也是她的影子。
月寒彻骨,我陡然记起,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里,曾教过他一首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说,这讲的是男女姻缘,伊人在彼,终不可得。
我还开玩笑逗他:“你看,上天对我们可真好,你在这儿,我也在这儿,我们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我记得他应了。
想想,真是可笑。
我记错了,他说的明明是:
“嗯,鸢儿,我会和你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6
若是一直这样,我不过是做个替身,求爱不得,为了父皇和宸国赔在这也无妨。可我忘了,他不单单是心里装着别人的丈夫,更是个帝王。
史书记载:大庆二十年,绥服灭宸,宸帝谢氏卒。
这短短的一行字,就是那血腥的三个月啊。
他从我口中套出赶往金陵的近路,又让我故意听见绥服将和邻国一起攻打宸国边陲。我相信了,传话给父皇,于是父皇举全国兵力支援边陲,导致国都金陵城内空虚,我丈夫科钦尔王一举拿下,杀了我父皇。
我那疼我爱我的父皇,最后竟连个全尸都没剩下!
我是多么该死啊,让一个把我当了四年替身的男人,亲手杀了我最爱的父皇!
“我们中原的围魏救赵,你倒学得精明!”
我听见咬牙切齿的声音从我唇间传来,我看见自己曾为他端羊汤的手死死钳住他的脖颈,在他满是帝王之气的眼里我看到失控的自己,看到头颅落地的父皇,看到哀鸿遍野的金陵城……
草原惊得出奇,他动了动干裂的唇,微弱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不还是落入你的手中吗?”
落入我的手中?我几乎想放声狂笑,他是精于算计的帝王,他是怎样落入我手中的啊!
这倒还要谢谢那位死去的鸢儿姑娘。
“还记得这个香囊吗?”我掏出一只淡紫香囊,送到他面前,“听说这是你和那位鸢儿姑娘定情之物?”
“何以致叩叩,香囊致肘后。死了两年了你还念念不忘,可真是深情啊。”
我面无表情地摸索着香囊,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他是帝王,他对谁都处处防着,可唯独对一个人不会——鸢儿。
那只香囊他一直佩戴着,昨夜我趁他洗澡不备,偷偷把香囊里放进了迷药,他果然没发现。
我的计划成功了,他落入了我手上,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多么可笑啊。
最后,连他的死都不是因为我。
我望着他痛苦的神色,失神大笑,不知是笑他还是笑我。
忽然,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下沉,陡然一惊,只见科钦尔不知何时恢复了体力,他的掌猛地拍向我前胸,余温还未散去。
我的身下是万丈悬崖,我听见风从我耳边呼呼吹过。
我要死了,被我的丈夫亲手推下悬崖。
昨夜我为什么不狠心点?为什么不直接喂他毒药?
是还期待着什么吗?
惊恐失措中,我身体忽然停止了下沉,我感到一股强力把我手掌拽住,掌间弥漫着熟悉的温热。
我睁眼,是他,是科钦尔,竟是科钦尔!
他为什么先想杀我,而后又想救我?
是懊悔?是不忍心?还是……不舍得?
他一只手死死抓住我,一只脚勾住石壁上横出的树杈,峡谷的风呼呼刮着,无意将一滴温热的泪刮到我脸上。
那温度,穿越时光,回到十几年前五六岁的时候,我强吻他的薄唇……
顺着他的泪,我看向他的眼,那眼里倒映着的只有我,穿着红衣,梳着寻常发髻的我……
四年朝夕相伴,他是否在某一刻,心里真的有过我?
峡谷狂风肆虐,把我的身子卷得摇摇欲坠,他神情惊骇,两个字不自觉地从喉中吼出:
“鸢儿!”
风倏然变冷,将我的心瞬间冻得冰凉。
鸢儿,又是鸢儿!
所有的痴想,不过是个错。
我盯着他熟悉的面颊,一种怨毒的心思涌上心头:“科钦尔,如果我死了,你会想记住鸢儿那样永远记住我吗?”
隔着冷风,我看见他的眼眸猛然变大,掌力的骤然增强,我笑着挣脱他的手,轻轻闭上了眼……
风呼呼掠过,峡谷的云一片片撕碎。
风声中,我听见声嘶力竭的吼声从上方传来:
“不——”
我满意地笑了笑,知道了答案。
生生世世,他将会永远记住我。
7
科钦尔成为了真正的帝王。
无论是宸国、绥服还是周边小国都如蝼蚁般匍匐在他脚下。
人们说,他大概在睡梦中都会笑醒。
可他们不知道,面对无边无际的疆土,他心里只泛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
一日,他到常年不见部落巡视,部落向往年一样奉上马奶。
他望着那碗原汁原味的马奶,忽觉烦躁至极。
谢莺在时,最喜吃甜,每次为他熬制马奶时总喜欢加一大勺糖。
四年了,原来一向不吃糖的他,竟已习惯了谢莺那碗甜到牙疼的马奶。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忽然记起谢莺教他的一句诗,当时读时只觉伤感,现在却懂了。
漫漫岁月,纵然贵为帝王,他再想吃一碗甜到牙疼的马奶却难了。
那日峡谷疾风,他记得当时,自己明明叫的是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