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蝶·第十六章
她回家那天,带着飞机上的疲倦走进家门时,已经是夜里一点半了,外面正落着雪。
欧阳烨并没有睡,还在等着她回来。自从九月份,他们就没再见过面了,他觉得应该和她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了。他特意吩咐阿春做了晚饭,很丰盛,之后打发阿春今晚先去外面住一晚。
这丫头虽然已经出来打工赚钱了,但是到底年纪不大,贪恋新鲜。她看起来就很开心,绞着手指脸因为喜悦而涨得通红,忙不迭地说了一连串“谢谢”,然后带着早就收拾好的东西动身出发了。
他守着这些美味的饭菜默默地想,默默地等,直到她推开家门,才微笑地转过身看着她:“终于回来了,怕你不习惯,没去机场接你。不过外面好像下了雪,没事儿吧?快过来吃点东西,喝点热汤,暖和暖和吧。”
她错愕地看着他,脸上有些茫然,不过一会儿就恢复过来,镇定得放下行李,默默地换鞋子,仍是一句话没说。
在欧阳烨看来,她换拖鞋的时间似乎有一个小时那么漫长,她动作很缓慢,似乎是因为疲惫,似乎是因为迟疑,又似乎是因为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开口。
直到终于换完了鞋子,她抬起来,嘴角扯了一个笑,直奔阿哲的卧室过去:“阿哲睡了么?我去看看他。”
“你也不看看几点钟了,还是先来吃点东西吧。”欧阳烨直觉地站起来,拉住她,仍是笑着。
她只愣愣地看着欧阳烨抓着她手臂的那只手,想着,他们好像很久都没有触摸过彼此了。又一想时间也确实是很晚了,她有点失落地又看了看阿哲的卧室门,轻轻拨开欧阳烨的手,然后转过身走到餐桌旁坐了下来。
他们面对面坐着,但是她什么都没做,只有欧阳烨手下忙个不停,掀去饭菜上的保温盖,为她斟酒,动作轻柔而缓慢。
这一切她感觉很熟悉,但是似乎又很陌生。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一直是这样的人,直到现在可能他也是这样的人。哦,不,她的内心已经没法再确定,他还是从前的那个人了。虽然仍是这样轻柔地布菜、斟酒,但是他可不是只给她一个女人布菜、斟酒。于是,她感到一阵厌恶,为了压制住心中的厌恶感,她轻轻垂下眼帘,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不再看着他的手。
欧阳烨恍若未觉,仍是忙着,甚至还轻声催促:“快点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默默地拿起筷子,随便地夹着碗里他刚刚给添的一块红烧肉。她从小到大都身材纤瘦,但是却偏爱吃大鱼大肉,胃口一点也不清淡素净。
“对不起。”
她猛地抬起头,愣了一会儿,笑了一下:“怎么,要摊牌了?”
“是的,得摊牌了。”他还是那个样子,嘴角边上总是带着一丝笑。但是这会儿在她看来,只想让她狠狠地扯掉这笑容。
她发了狠,一摔筷子,“哼”了一声,又冷笑道:“那就直接把文件摆在桌子上不就好了,干吗这么惺惺作态的?”
“文件?什么文件?你要我写下来么?啊,那我可还真做不到。”这次他真的笑了,依稀好像他从前逗她的时候,如果她生气了,他也是这样狡黠地笑。
看着这笑容,条件反射一般,她又拿起来筷子,夹起来一块红烧肉,默不作声。
“你误会了,我只是跟你道歉,想让你原谅我。”他盯着她,但是她不抬头,只咀嚼着一块红烧肉,似乎在做什么艰苦卓绝的斗争。“她当时只是想让我帮她系围裙。因为她两手都是面粉,不想弄到到处都是。”
她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件事。
自从那天她摔门而去,似乎他也曾追上来,激动之间他们还撕扯了一阵子,她挣扎着挣脱了,终还是跑掉了。之后,他给她发信息,说已经辞退了那个保姆,新请了个跟阿哲年龄差不多的小姑娘来照料家里事务。可她既没有回复信息,也没有和他再讨论过此事。
这之后一两年的光景,她申请负责国外的投资并购业务,常常飞去国外出差,大概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是因为挂念阿哲。
“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就想起来咱们大学毕业那会儿住出租屋的时候。那时候你还没有这么忙,也不怎么擅长做家务,每次做家务,都会使唤我做这做那。她叫我帮忙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多想。”
她仍只是默默吃着肉,眉眼神情看不出什么。
她从没有想过和他再继续沟通这个问题,更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在今晚就聊这个问题。没有最好的对策之前,她打算默不作声。
“今天晚上可能有点突然。但是对我来说,希望能有所改变。你,我和阿哲,我们三个人,都到了得有所改变的时候了。不过今天你先好好吃顿饭,好好休息一下。等明天你起来之后,咱们可以再谈。”他又顺手在她的碗里放了一块肉。
她手底下顿了一下,最后仍慢慢地捡起来那块肉,细细地咀嚼起来。
这顿饭,她感觉自己花费了一整晚那么久。
时间在这种满腹心事、忧虑重重的气氛中沉重而又凝滞,过得是如此地缓慢。
她去休息了,欧阳烨慢慢地收拾着桌子上的碗筷,尽量小心翼翼地避免发生大的声响。
儿子的出走,给欧阳烨带来的震动和影响远远超出了他此前的预想。
他报了警,但是十几岁少年离家出走的案子,在派出所和警察局堆积如山。最开始他频繁出入派出所去敦促的时候,民警总是告诉他,按照他们的经验,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大多想出去散散心,但十有八九过不了十天半个月,自己就会回来了。
但是十天半个月过后,他的阿哲还是杳无踪影。他再去派出所的询问的时候,民警又会告诉他,按照他们的经验,十有八九这个时候可能离城了,而且出走毫无线索,建议还是多跟孩子的朋友们保持联络,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他已经过了那种遇到挫折或者不如意,就会愤怒的年纪,但是每次去派出所,他都窝着一腔的怒火回来。而且,无论是儿子的班主任那个小徐老师,还是每次接待他的民警,他能从他们每个人的身上嗅到他们共同的那种想法,看,就是这个人,管教不好自己的儿子。其他每个人的漫不经心,都仿佛是对他教育儿子失败的嘲讽和围观。
儿子的出走,令他无法继续自己正常的生活。
他去见了心理医生。
说句实在话,他一直以为心理医生是一个只有在电视剧中才会出现的角色,他从未想过这种职业和自己会有任何的关联。但是心理医生问的第一个问题,就彻底问倒了他。“孩子出走这么久,您有跟您的爱人联络么?”
他张目结舌,对着心理医生不知道说什么。心理医生就是这样直直的看着他,但是反而是他,总是想要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
“您的爱人平常跟您的孩子有其他联络的渠道么?他们有可能单独联系么?”
他沉默地摇摇头,虽然这种事情他从来没有问过,但是不知为什么,对于这个答案他十分确定。
“您应该更早的时候来看看心理医生,来聊聊的。”心理医生在白纸上又写了几个字,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他,神色相比初始的缓和添了几分严肃,“我建议您也跟我聊聊您和您爱人的一些事情。孩子是要找的,也希望孩子可以早日归家。但是如果孩子回来之后,您和您爱人还是目前的状态,治标不治本。家庭主要还是爱在维系,其实你目前的状态表明其实您内心里还是有爱的,但是可能无论是您的爱人还是孩子,都没有感知到。在我看来,您家庭的状态容易让身处其中的每个人感受到一种感情的荒漠,会产生寂寞感和虚无感,长久的孤独或许是孩子出走的主要原因。”
他闷不做声,没有再言语,对于不擅长再接受其他人教导的成功的中年男士来说,没有当场反驳,就算作是一种默认。他之所以来看心理医生,也多多少少是有所预感的。医生说得都对,阿哲一定寂寞坏了,他实在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如同他那沉默寡言的老父亲,小的时候欧阳烨也总是抱怨父亲的沉默。但是不知为何,长大后的他也逐渐地成为了自己的父亲,他也日渐地沉默寡言,却从来没有想过,阿哲可能也会如同当年的他一样去抱怨。
可是,阿哲跟他又不相同,那个时候他在田野里,每天全身心地投入在玩乐之中,用玩乐带来的兴奋安抚着他偶尔饥肠辘辘的胃,也回避了他那沉默寡言的父亲。
现在回想起来,阿哲生来就是那样内敛、腼腆的孩子,偏偏又很倔强。他情绪敏感,小时候一遇到不如意,就容易哭闹。他和妻子似乎都没有十分耐心地哄过他,那时候他主观上认为,男孩子天天哄着,以后容易娇气。他就是这样的想法,所以他从不骄纵阿哲。
阿哲越来越少的哭闹,曾经一度让他对自己的这个判断十分自信,认为他让阿哲成长得更像一个男子汉。
但是,其实阿哲,是怨恨的么?
他们父子之间的沟通是如此之少,除了阿哲离开之前的那通怒吼和宣泄,欧阳烨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被儿子憎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现在他被迫知道了那种滋味,也因此深受其害,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就此沉沦。
在这条路上,还有他的儿子等着他去救赎,无论受了多么重的伤害,无论他的儿子去到了天涯海角,他都还是要努力找到他、抚慰他。
找到之后,该如何抚慰呢?
他从来没有仔细地想过这个问题,此时此刻只想把儿子抱在怀里。
“阿哲,你能不能不再怨恨我呢?”
这一切都太过于反常,使得她即便躺在床上,也无法安眠。
现在大概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应该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周遭的一切都在沉睡,只有她无法安眠。
她终于还是坐起来,想着可能是自己晚上吃的太多,这样饱腹的状态,肯定是不利于安眠的。本来丈夫已经表明了态度,说明天再聊一聊的,但是她想着自己这样的状态,恐怕转眼就要明天了,到时候她会不会因为失眠而疲惫不堪呢?
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不知不觉的,她已经认可了和丈夫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他们的问题了么?
他们都在发生变化,都不再像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但是似乎回忆起来,她却只能依稀记得他年轻时的样子,总是笑着,眉眼弯弯。
现在的他总是平和的,但是大部分的时候,似乎不再像是从前那样快乐,而且感觉也没有太多的欲望,无论是财富、地位、爱情还是其他,一种老僧入定的感觉。
她却因此更加憎恨,为什么她每天承受着许多情绪的煎熬,而他却能老僧入定?这本身就不公平。甚至于,明明错的是他,不管是否真有其事,他对此也没有全力辩解过啊,也没有为此作出什么努力和改变啊。
直到此时,她都还没能明白,在夫妻的世界里面,她其实是一个情感勒索者。
对方没有受到她的勒索给出赎金,令她产生了深深的怨念,甚至想要做出撕票的举动。
这种一声不吭就打算断绝他们之间感情的做法,本身就好似是一种撕票。
自从前两年,她和丈夫就在不同的卧室休息了。家里的备用卧室,本来是像这样的夜晚给晚归的那一个人准备的,但是现在已经常态化地变成了她的卧室。
她起来想喝点水,到客厅去倒水,却发现丈夫的卧室还亮着灯,从门缝底下透出光来。
好像她的声响惊动了丈夫,他的卧室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有脚步声响起来。不知道怎么的,她掉头就冲回卧室。她靠着门站着,手里端着一杯温水,心脏咚咚跳了一阵,让她有点头晕。
她知道他就在门外,但是她想着,可能一会儿他就会回去了,毕竟他就是那样的人。
出乎意料地,门外的声音温和而又缓慢,轻的仿佛耳语一般:“早点休息。明天见。”
她总是怀疑阿哲脆弱敏感的性格可能会有一点来自于自己。你看,现在她这莫名地湿了眼眶的样子,不正是一种说明么。她缓过神来,仍旧没有回应她的丈夫,只慢慢呷着杯中的温水,走向床边。
欧阳家这种紧绷的氛围在清晨时分也并没有什么改变。
阿春拿着自己的行李进门时,屋子里面仍旧静悄悄的,阿春也只好蹑手蹑脚地溜进自己的卧室。
只是半路上,男主人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他看起来比昨天疲惫了些,但是精神还很振奋。
他招招手,示意她走过去,轻声地吩咐她出去买一点早点,不用在家里面开火准备早餐。阿春得了吩咐,放下东西之后,就立刻出门了。
十八九岁的少女,还正是俏皮活泼的时候,步伐也恍若舞蹈一般。昨晚出去做宾馆的新鲜感和兴奋劲还没过,她还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软和的大床,跟主家的床不大相同,主家的床应该是很高级的,但是他们出于身体健康的缘故用的是硬床板和硬床垫,并没有那么柔软。
她学习成绩一般,家境也一般,高中毕业之后,就自然而然地随着其他相似命运的同村人一样来城市里打工。她对现状十分满意,从未有过什么苦恼。
相反,一点点不同的经历,都会让她觉得新鲜、兴奋和好奇。
昨晚这个城市落了第一场雪,路面上湿漉漉的,清晨的气温又低了几度。
她拎着早餐正走进小区的时候,看见楼下立着一个瘦高的身影。虽然外面穿着一件白色夹克,但是在这样落雪的天气里也显得不合时宜了,他脚上的鞋子还带着网孔,想来之前的秋风和初雪也使得他倍感寒冷吧。他离门洞远远的,眼睛朝上望着。
阿春第一眼就认出了他,阿春突然想,阿哲像这样出现在家门口,应该不是第一次吧?
不知道怎么的,这个富家公子哥一直把一种不快乐的情绪传递给阿春。朝夕相处,阿春多少也能懂得一点他的心思。
阿春家里兄弟姊妹一大群,父母光是每天做工就要累死了,哪里还有功夫去照顾孩子的情绪。她在她的原生家庭里面已经习惯了和父母相处的那种模式。虽然父母并不能给与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呵护,但是好歹她还有兄弟姊妹,她从不孤单和寂寞。
阿哲不同,孤单和寂寞仿佛就好像是枷锁,已经将他整个人都封印了。即便是出门喝酒,和朋友相会,也难得看到他展眉欢笑。这一点,阿春是知道的。
阿春悄悄来到他身后,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阿哲骇了一跳,回头见是阿春,马上就想跑。阿春却死命地拉着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示意他接过去。阿哲慢慢停下来,瞪着她看了一会儿,不再动了。
“你这样早出来,这个早点你吃了吧。我再去买一份就好了。”阿春仍坚持着,阿哲拗不过,就微微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阿哲一直认为自己的家冰冷得丝毫没有人气,不知道为什么,早晨起来突然看到这场落雪,他就想要奔回来。无论如何,他肯定是不会上楼去的,也不会和自己的父母见面。
但是,他还是想要奔回来,这样远远望一下,似乎就能慰藉他。
他甚至都不能明白,到底是什么在慰藉他。
阿春假意离开去买新的早点,飞快地走远了,出了小区的门又偷偷回望,阿哲仍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楼上。
她立刻掏出手机,给欧阳烨打了一个电话。
只一会儿的功夫,欧阳烨就几乎是拽着自己的妻子,从楼上下来。他的妻子脸上全是震惊和错愕,显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身上胡乱裹着欧阳烨的宽外套,也仿佛证明着这一场混乱。
他们夫妻俩和阿哲就那么面对面地对视着,他母亲率先想要上前,一眼就发现了阿哲的异样:“阿哲,你一大早在外面做什么?怎么穿的这样薄?”
还没有等母亲的脚步踏出去,阿哲就已经扔了手里的早餐,一头向外冲出去。
到了小区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他母亲似乎滑倒了,正跌坐在地上,他父亲追他到了半路,现在正掉头回去想要扶起她。
他顿了一顿,继续向外跑去,出了小区门口的时候,发现躲在门边的阿春,还没忘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阿春被他这一瞪,吓得一缩肩一闭眼,再睁开眼时,阿哲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