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爱到极致的一腔孤勇,还是把持不住的自甘堕落
——再读《沉香屑,第一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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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一炉香》剧照有些书适合一读再读,有些故事是适合隔一段时间才能回想得越发清晰的,因为时光就如同一辆不曾停驻的列车,让你来不及回望来时的路途就被许多杂乱纷沓的脚步簇拥着挤上了下一段的旅程。上一次的匆忙和窘迫总要等好些的时间才能慢慢地平复了,才能从从容容地回过头来,看一眼曾经走过的路…
嗯呐,等时光隔得足够遥远,能够容你翻出长着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一听吧,不知是哪一段的故事,谁的故事,会燃着袅袅的沉香。
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就是这样,真正读懂它需要等到若干年以后,当繁华落尽,岁月更迭,等你能够从别人的故事里抽身出来,能够和她一样,冷冷地抱着肩膀,站在岁月的尽头,回望那一个故事,如同回望自己曾经走过的一段路的时候,你才会发现,所谓刻骨铭心的爱情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个笑话,哪里有什么爱到极致的不顾一切的一腔孤勇,有的只是披着爱情外衣的一场心甘情愿的堕落,哪里有什么“我爱你是我的事,关你什么事?”有的不过是自我催眠的自我感动。
葛薇龙一个极其普通的上海女孩子,因为躲避战乱随父母来到香港,为了不中断学业而投靠孀居的姑母,最后沉迷于灯红酒绿的浮华生活,并且爱上一个浪荡公子,沦为出卖自己肉体和灵魂的一朵交际花。
喜欢张爱玲不是因为她的故事有多么的曲折,是因为她的每一笔都有穿透灵魂的能力。例如她写葛薇龙姑母的别墅:花园像一只乱山之中擎出的金漆托盘。她笔下的颜色有鲜亮的虾子红、灼灼的红、浓蓝的海、白色的大船。每一种色彩带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令人眩晕的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她笔下的人物个个立在纸上一样栩栩如生。她写葛薇龙,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
她写梁太太,年逾半百依然让下人称她少奶,她的脸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一双似睡非睡美人目。她写周吉婕,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她那皮肤的白,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些肃杀之气,她写乔琪,面无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
她写景写人如同一幅幅油画,颜色用的鲜明,大胆,色彩的碰撞极为强烈,令人目不暇接。
但是,张爱玲最出众的不只是对景物和人物的描写,更令人赞叹的是她对人性的剖析,她的笔锋那么犀利,无论是他刻意的渲染还是似乎无意的掷出的几句话,总可以让躲藏在那些冠冕堂皇之下的肮脏和龌蹉无处遁行,就这么鲜血淋漓的昭示与天下,她始终在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她的眼神迷离到让你看不清楚她是目光里是否也真的存在过对这个世界的怜惜和心疼。
她笔下的梁太太是一个极端自私、吝啬,言语尖酸刻薄,彻彻底底的一个拜金主义者。年轻的时候她独排众议,嫁给一个年逾耳顺的富人做妾,专等着富商死了,得了一大笔的现款和房产,过着声色犬马,骄奢淫逸的生活,在她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利益,在她的心里也从来没有驻足过亲情。
她有两个心腹一样的丫鬟睇睇和睨儿。但是在她的眼里,这两个女孩儿不过是她用来笼络男人的香饵,是她用来敛财的工具。
睇睇喜欢上了乔琪,背着梁太太和他来往。这可犯下了梁太太的大忌,她要的是许多的“爱”,男人的簇拥和追捧,用来填补她那些虚掷的光阴的空白,用来填满她内心的饥荒。
正巧侄女葛薇龙前来投奔,她便毫不犹豫的赶走了睇睇,她精心地栽培这个起先单纯善良的女孩,把她打造成自己新的摇钱树。
她笔下的浪荡公子乔琪乔,花心好色。在家他是一个不得宠爱的孩子,但是生存的环境已经把他浸染成一个只知道享受玩乐的寄生虫。他对睇睇,睨儿,对自己异父同母的妹妹吉妙,对梁太太和薇龙,态度相同,从她们那里获得短暂的欢愉,他不知道感情是什么,什么是爱情,因为他的家庭从未给予他过爱和尊重,他也同样没有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
小说中的葛薇龙一开始只想通过某种机遇改变自己人生。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傻白甜,相反,她极具个性,大胆又有自己的心机,她背着父母投靠声名狼藉的姑母,她眼中的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只是来到了这鬼森森的世界,像葛薇龙这样骨子里一样贪慕虚荣的女孩,又怎会清清白白地走出来?
初到姑母家里,她听着无线电里悠扬的乐声,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的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也就飘飘荡荡,心旷神怡。面对着满橱的金翠辉煌的新衣,她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猛然省悟,“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
她的命运从那个令她摇摇晃晃的夜晚开始一步步滑向可以预见的泥潭,她不是没有机会离开这个泥潭,可是她早已迷失了自我,在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她沉迷于物质的这个世界,混迹于姑妈为她安排的各色各样的宴会牌局。两三个月过去了,她最初的坚定的好好读书的志念,已经不知不觉的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虚壳,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她新生的肌肤已经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来了。
张爱玲最厉害的地方是她写葛薇龙的堕落,她为这份堕落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爱上了乔琪。她写葛薇龙对乔琪的感情,她不是不知道他是一个如何喜欢逢场作戏的人,可是她抗拒不了他的诱惑。她的心,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睨儿对她说得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他在外面尽管胡闹,又不肯学好,手头拮据,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她听得默然,可是司徒协的一只金刚石手镯又搅乱了她的心绪。
她明白姑母要她做得是什么,她不愿意沦为姑母手中利用的棋子,她明白乔琪追求她不过是一时高兴,但是她已经彻底放弃了抵抗,任由自己醉生梦死在虚幻的快乐中。
她最后一点幻想也被乔琪无情地打碎了。在薇龙问及乔琪关于婚姻的态度时,乔琪清楚薇龙需要的是什么,但是他断然拒绝了她,他说自己并不预备结婚,他说:“薇龙,我把这种话开诚布公地向你说,因为你是个好女孩子,你从来没在我跟前耍过手段。薇龙,你太好了。你这样为你姑母利用着,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时候,你想她还会留下你么?薇龙,你累了。你需要一些快乐。”他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的内心是那样的荒凉,冷绝:“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乔琪的回答无情地揭开了葛薇龙最后一块遮羞布,他都懒得掩饰他的敷衍和自己赤裸裸的肉欲。葛薇龙呢?她心甘情愿地步入了梁太太为她织就的巢窠中,整天忙着为梁太太弄钱,忙着替梁太太弄人。因为她比起那些被命运摆布的女人不同,她是一步一步清醒地走到这一步的,她内心的挣扎比起眼前的浮华和短暂的快乐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她说她也有快乐的时候,譬如说,阴历三十夜她和乔琪两个人单独的到湾仔去看热闹。在那个充满下等娱乐场所的地方。乔琪对她没有说过一句谎言,可是这些最真的话语却是那么残酷,不带有一丁点的怜悯和疼惜,“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
她把她的牺牲视作对爱情,视作灵魂里最令自己感动的部分,“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她蒙上自己的眼睛,毅然决绝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也对,若非有着这样一个藉口,她又如何清醒着度过这荒凉的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