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逢
重 逢
文/苏力
四月初,夏天伊始,有和煦柔软的清风,刚好适合重逢。
山中的一切开始摆脱料峭的残春,努力地在通往夏天的路上挣扎。涧里本已断流的水在某个雨夜骤涨,已经熟睡的丈夫猛地被惊醒,听到水声,他本想摇醒身旁的妻子,但又于心不忍,遂转过身,安然睡去。
在夜里,跌落的梨花在嫩草上休憩;淡淡的河风吹得柳絮在溶溶的月色中飘摇——夏天仿佛真的要来了。
顾忌扛着摄像机行走在山路上,累得气踹嘘嘘。本来不是很重的三脚架在此刻却变得如玄铁一般。缺乏锻炼的他,突然负重爬起山来,自然有些力不从心,看着路边贝壳般大小的碎石,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山间一些缠绕在松柏之类的树上的藤萝相继盛开,一到山腰便能闻到扑鼻的花香。成群的蝴蝶从山脚飞到了山腰,在花瓣上小憩。越到山顶,花儿越发少了起来,蝴蝶也就消失在那渺茫的天空中了。
顾忌虽身临其境,但他哪有心思去欣赏这些美妙的风景,他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顶,歇了一会儿,然后架好了三脚架。他把镜头对准了山下的一片油菜田。鲜黄的油菜花,站在不远处看去就像是一片花海;四周绿色的庄稼围绕着,从空中看下去像是中间纹上了一团亮黄的彩釉,光彩照人。
而就在这一片纯洁的彩釉中,顾忌却仔细地辨认出了一个正在移动的蓝色的斑点。他最先想到的是蓝色的蝴蝶,但继而想到隔这么远是不可能看到蝴蝶的,所以便把镜头拉近——原来是一个穿着淡蓝色衣服的女子。
她走在油菜田中间的田埂上,两岸簇拥的油菜花遮住了她的下半身。尽管如此,顾忌还是觉得镜头里的这个女子有几分眼熟。
只见她走过了庄稼地,逐渐向山脚靠近。由于角度的问题,消失在了顾忌的镜头里。
太阳沿着自己的轨道运作,它也不知缘何要沿着相同的路径来回游荡,虽有几许徒劳之感,却又不知疲倦。
顾忌拍摄好了一组镜头,他取下架在三脚架的摄像机,坐在石头上,看着自己刚刚拍摄的画面。对于自己的技巧和才华,心里满载欢欣。由于从小就有拍摄的经验——他父亲是摄影师,对于各种镜头以及光线等等的掌握已经运用自如,他觉得自己最欠缺的就是立意,即是如何构思出一副好的作品。
他的父亲屡次指正过他拍摄出来的作品,总说他不能推陈出新,看起来颇为古陈僵化。他摄影课的老师亦是如此地说。
他自己也苦恼这事,但总是很难改正。
“顾忌?”正在顾忌得意自己拍摄的作品时,他突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呼喊他的名字。
他转过了头,看见一个女子穿着淡蓝色的衣服,才想起刚才消失在山脚下的女人。“杜月!”他几乎尖叫了起来。
“没想到真的是你。”
“真的有点出乎意料。”
“到这里来做什么?”
“拍摄一组视频,”顾忌脸上惊讶的表情消失了,“实习课。”
三年后,两人再见,心里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但见了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场面开始有些尴尬,也许两人都在抱怨,对方在这三年里对对方的置之不理。顾忌关掉了摄像机,走向前合拢三脚架。
“你是不是已经工作了?”顾忌拉开了话头。枝头的鸟儿飞到了另一边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嗯,就在这,”杜月指了指山的另一面,“就那个小村子里。”
“教书?”
“嗯。”
“语文?”
“数学。”
“我听朋友说你大学修的是语文教育专业啊!”顾忌有些诧异。
杜月听到这句话,心跳骤然加速,心想,他毕竟还是去打听过我的消息。
“小学教育,不分专业。”
杜月是三年制的专科,所以比顾忌早毕业一年。
山下这个村子显得有一些年代了。很多房屋已经弃置,野蜂开始在屋檐下筑巢,嗡嗡嗡地飞来飞去。小院子里开满了状元红,大概是屋子的主人走的时候来不及搬走,如今,一些矮小的幼苗已经蔓延到被雨水腐朽的篱笆外面。
“这已经是附近最好的旅社了,”杜月指着前面一幢三层的平房说,“其实村里也就两家,东面还有一家。两家处在出村进村的要道上,所以生意也不至于多差。”
“那还不是白说了,我又没得选择!”顾忌笑着说。
“你可以去东面那家啊!不过那样离我们学校就远一点了。”
“那还是住这里好。”
旅馆是用自家的房子改装而成的,没有空调。
在这村子里,平房还不多见,大多是青瓦房,屋顶有高高耸起的烟囱。晌午时刻,已经青烟袅袅,一进村就能闻到一股枯柴残叶燃烧后的清香味儿。
今天是清明假的第二天,所以杜月也是闲着。
两人在旅店里一边下象棋,一边聊天。
“现在忙着什么?”顾忌吃了她一个卒,然后把棋子拿出了棋盘。
“成天就工作呀!”
“除了工作?”
“也没什么了,就是家里人催着恋爱。”
“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都没有。”杜月迟疑了一下,下了一个蹩脚马。
“不能那样下。”
顾忌指了指棋盘对杜月说。
透过窗户望去,一只蝴蝶状的风筝在空中闲步游走,偶尔有几只燕子从高处俯冲下来,然后又呈螺旋状地上升。其中一只醉了似的撞到了风筝上,风筝在空中摇晃了几下,在那里停了下来——大概是线被树枝缠住了,燕子先是跌落了几丈,最后缓慢地停在了电线上。
“现在,感情的事多少让人觉得有些虚情假意。家里的人在正月里安排了相亲,相处了一下,但总觉得两人之间还是欠缺什么,因此就不了了之了。”杜月面带疲倦地说。
顾忌手里握着两颗棋子,来回地转动,眼睛却直直地望着她,心想:三年,她竟变得悲观了许多。
初夏骤然降临,就在几场春雨之后,蚊虫也就多了起来。杜月时而拍打着脚踝,时而用手去挠挠, 后来实在受不了了,便说:
“我们出去走走吧,顺便给你拿一些蚊香回来。”
院子外是一弯池塘,池塘的东面有一股清泉,哗啦啦地流入,而池塘的西面又有一个直径约一米的缺口,多余的水又从这里流到下方农田旁侧的沟壑里。
顾忌一直跟在杜月的后面,两人穿过了密集的房屋群,来到了一片树林。
站在树林前方的山丘,向远处看去,村里的人正在茶园里采茶。在通往茶园的小路上,几个孩童正提着篮子,一路追逐。
“哎,那时候真好!”杜月突然长叹一口气,感慨道。
“是指读书的时候?”
“对呀,”杜月回头看了一眼顾忌,“那时候的清明节,我们会一起去爬山,学校附近的山都被我俩走完了。”
“哦,”顾忌不知怎么回答,先是应了一声,然后又说:“人生最美好的总是在怀念里。”
其实,顾忌并没有读懂杜月的意思——她是在嗔怪他。
那时候,两个人之间虽然简简单单,但却平凡、快乐。杜月知道顾忌深爱着自己——至少那时候是,但为了前途,他们彼此都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
她永远记得顾忌在周末的时候给她讲解有机化学,给她分析电磁学。她坐在他的身旁,认真地听着;顾忌在一旁卖力地讲着,右手握着的笔在稿纸上沙沙地响个不停。她喜欢他的整洁,连稿纸上的笔迹都井井有条。在那个时候,她会偷偷地看他的喉结,会看他嘴角发芽似的胡须。
有一次,两人四目相对,顾忌停下了手中的笔,杜月羞得低头望着稿纸上的方程式。她以为顾忌在怪她走神,其实不然。顾忌把笔递给了她,让她先看看解题的步骤,然后自己一个人跑到外面的阳台上站着,盯着一株水仙花,脸庞却如烈火一般——他是一个男孩子啊!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他们两人还默默地喜欢着对方。 但是毕业后,两人各奔东西,彼此失去了联系。杜月心里一直怪着顾忌,怪他毕业了都没去找她。 但时间久了,一年、两年、她也就淡忘了他。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时间湮没,只有历史越积越厚。
杜月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如刀割一般。其实,当下的处境让她进退维谷。她眼神里的忧愁像一条寂寞无助的河,河的中央有一只受伤的天鹅。
她一直不愿回忆起在省城度过的那段日子,也就三年,复杂的三年。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有毒的雾霾一样笼罩着她,让她在往后的生活里找不到北。在那段日子里,她经常一个人偷偷地在无人的树林里哭泣。她反感整日都喧嚣不堪的生活,觉得自己就像生活在一直抖动着的机器上。她不喜欢宿舍里成天充斥着电视剧里悲情的对话声;不喜欢熄灯后仍在放肆的爵士乐;更不喜欢别人在背后的闲言碎语。宿舍里也如此,学校外面更让人找不到一分安静,单纯善良的她不懂得如何处理生活中一些琐碎的事情,很多时候只是随它发展,宁愿自己强忍着。
“明天是清明节,村里有没有什么活动?”
“今晚是清明夜,家家户户会吃团圆饭。明天镇上有蚕花会,愿意去?”
“蚕花会?以前怎么没有听过。”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你怎么会什么都知道?”
顾忌以为自己已算得上见多识广,听杜月这么一说,不免有些尴尬。
在同杜月的交谈中,渐渐地,他越发觉得杜月的变化让人不可思议。
他开始认真思索起来——从观察她的外貌开始。
他想起了三年前的杜月,颧骨微微耸起的圆脸,轮廓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白里透红的皮肤却是格外耀眼。而突然比较起眼前这个女人,脸型变化虽然不大,但倾颓的面庞让人立刻联想到苍老等诸多词眼,皮肤也变得暗黄了,宛如陈旧粗糙的瓷器。
“妈,回来吃饭了!”突然一个小孩的叫声传到了两人的身旁,林子里的鸟儿受到了惊吓,一飞而起。
“蚕花会有趣吗?”顾忌指着前方的岔路,问道。
“有迎蚕神、摇快船、闹台阁、龙灯、翘高竿、唱戏文等十多项活动,不过明天会举行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听村里的人说,这些都是老一辈组织起来的,很多年没有举办过了。”
“看样子还有些看头。”
“应该还不错吧!总比呆在旅店里好。”
“嗯,也可以作为我拍摄的题材。”
杜月蓦地转过身,沿着小路一直往下走。顾忌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吹着口哨。他眼下想的是到哪里吃饭,这村里饭馆的口味是否合适。刚才准备思考杜月有何变化的事情又忘到了脑后,问道:
“村里哪里有什么合适的饭馆?要味道厚重一点的。”
“旅社下面,往东面走五分钟,那里有棵大榕树,旁边有一家。”
杜月说得有气无力的,像是得了急性病一样。快到村口的时候,杜月便朝另一个方向走了,顾忌只得按来时的路返回。他还没来得急问杜月是否要一起吃饭,她便绕进一条巷子里,消失不见。
他哪里晓得女人的心思,谈了这么多,关心杜月的话语竟一句也没有。杜月心里本来就有些怨他,现在自然是有些生气了。
直到此时,顾忌又才想起杜月那些奇怪的变化来,悔自己刚才只顾惦记着吃饭,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他回到旅店后,歇了一会儿便去了饭馆,晚饭也是在那里吃的。
直到黄昏时刻,天色便暗了下来,晚风悠荡,像是要来一场黄昏雨。顾忌靠在窗子上,看着远处逐渐迷糊的山峰,突然想起还没有买蚊香,便急匆匆出了门。
他走出了门便听到从暮色里传来了一声响雷。因为怕下大雨,所以急忙从院子的铁门跑了出去。这一下,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尽管他已经很努力地侧转身子,但还是听到有人哎哟一声。他站稳了,然后看着那人,正是杜月。她手里的蚊香被撞出了几米开外。
“怎么是你?”顾忌看着蹲在地面的杜月问道。
杜月没有理他,只是用手捂着腹部的左侧。
“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杜月摇了摇头。
“你确定不用去医院?”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那我背你去屋里吧!”
顾忌拾掇好散落在地上的蚊香,然后放进了背后的帽子里。他本想让杜月爬到他的后背上,但考虑到她的不便,因此就抱着她进屋了。
他把杜月放到了椅子上,杜月休息了一会儿已无大碍。
顾忌见她安然无恙,心才安定下来。抬头看看窗外,雨已下得分外开心。不远处传来了雨滴击打在瓦片上的声音,滴答滴答,伴着风的鸣唱,像古典乐一样。
“你的变化挺大的!”顾忌突然想起了下午遗忘的事情,问道。毕竟三年没见面了,他也想知道杜月这三年来的生活。却不知,刚见面时却多了一份生疏,难以启齿。
“你看出来了!”其实,杜月心里早就想告诉他,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嗯。”
“三年里,谈了一场恋爱,后来因为工作不适合就分开了。”
雨声越来越大,咆哮似的。尽管如此,从村口开过的汽车的鸣笛声仍旧能够听得见。
“就这些?”
杜月也不知道怎么说起,她还是很在意自己在顾忌心中的印象。她不想提及自己已经不复从前,更不想提起在分手后那段痛不欲生的悲伤。因此只是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希冀。
也许是逾越了一条是与非的分割线,杜月就把自己规划到了另一类人的队列里。本来这一段记忆可以慢慢地忘却——也许要花很长一段时间,但顾忌的出现打破了她之前的平衡。
“也许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吧!”她在心里这样想。
顾忌不知道怎么说起,看着她苦闷的脸,只能等着她继续把话说下去。他走到了窗口,看着远处的路灯,看着一只被大雨淋湿的狗匆匆地从灯下经过,心里不禁感叹。他再回过头时,杜月已经靠在床上哭了起来。
她抽噎的声音越来越厉害,像是石头扔进深潭里的回声,一波未尽,咚得又一声。
“你······?”顾忌坐到了床边,欲言又止,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杜月在自己的眼前哭泣。
“我已经不是我了!”杜月哭着说。
她想说什么,顾忌已经猜到了几分。想到这,他仿佛看到刚出窑的洁白无瑕的白瓷瓶哗啦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因此也只能无奈地安慰道:
“没事啦,一切都会过去,无论什么,我们总要去经历的。”
哭泣,对于此刻的杜月来说是在求取一丝丝的舒坦。毕竟她压抑自己太久了。这次好不容易呆在一个久别的,自己觉得可以信赖的人的面前,放肆地哭竟成了她赏赐自己的甜头。她深知,从一个少不经事的少女过度到一个复杂的女人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雨声随着她渐弱的哭声越来越小,不久,杜月便睡着了。但窗外的雨却一直停留在蒙蒙的状态里,和四月很搭配。
顾忌把她抱到了靠里的一张床上。然后收拾了一下便到浴室洗澡。
水声击打在地砖上,听起来有些生涩。
杜月在这生涩的水声中醒了过来。她透过模糊的玻璃,看到浴室里的顾忌,那个影子模糊而又清晰。
翌日,顾忌醒过来的时候窗外仍旧下着小雨。
清明的小雨,沥沥淅淅,被雨水润泽过的山峰隽秀难耐。两峰交汇的山坳因为柏树层叠,比起旁侧的,颜色稍微显得浓郁。
路上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穿着雨鞋在泥泞路上走向远处,他们是去小镇上参加今年的蚕花会。有些鬓发斑白的妇女,背上背着一个竹篓,里面放着一个熟睡的婴孩。她家的老头子大概留在家里准备祭祖上坟的事情,自己总要去背着孙子到镇上去讨个彩头。
村子里这些年才开始恢复蚕花会。往年里青黄不接,过着衣衫褴褛的日子,哪里还有空闲去搭理这些事情。
一个大概十四五岁的少年,挎着一个灰蓝色的背包,走在他们的后面。他在镇上读高中一年级,今天下午学校收假,所以打算上午去镇上凑凑热闹。
渐渐地,雨又大了起来。
“下这么大的雨还要去镇上吗?”顾忌自言自语道。
他侧身转过了头,发现临床的杜月已经不见了踪影。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像一块花色的豆腐一样摆放在床中央。
电水壶里的水开始咕咕作响,不一会儿便沸腾了。
顾忌站在窗前,想起了昨夜靠在床头哭泣的杜月,心里突然也有些酸楚。才三年的时光,她就从一个快乐的少女变成了深沉寡言的女子。
“世事多变,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他无奈地感慨道。
顾忌在窗前张望着昨日杜月出现的街道,细雨中,透过葱郁的树丫,视线也跟着风微微摇摆。因此,对于眼前的景色,他只能看个大概。
“她去哪里了?”顾忌在心里嘀咕。
电水壶早已跳闸,水温逐渐降低。
此时从窗外传来了几声鸟儿的叫声,顾忌心里不禁一怔,他仿佛听到是什么呼唤他似的。但仔细再听听,却只有湿冷的风吹进了耳朵,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了雨伞,出了门。
他断定杜月是回学校去了,因此一路上向过往的行人打听附近的小学。
穿过田野中一条小径,路边的杂草上歇满了从天上跌落下来的雨珠。顾忌的帆布鞋沾满了雨水,鞋尖上静静地趟着几颗,像是停留在荷叶上,又像是少女的眼睑下方凝住的几滴泪。
学校的两翼各有一条河,像一对平行线一样静静地流淌着。只有在暴雨骤然降临的七八月份,河水才会上涨。
顾忌按着行人指给的方向找到了学校。
学校是刚修起来的平房,两排整齐的教室坐落在操场的两侧,像在对望一样。
顾忌走过操场,绕到后面的职工楼。然后打听到了杜月的宿舍。
他敲了几下门,里面没人应,然后透过窗户的缝隙往里面看了看。一些简单的厨具整齐地摆放在桌 子上。他试着叫喊了几声,确定没人才离开。
“她是在躲着我吗?”顾忌的思绪开始混乱起来,但想想也不至于如此。何况他又没有在某些地方伤害过她。
他的心里开始有了点怨气,但转眼一想,也许她已经回去了,怨气便又消散开来。说实话,他感知到杜月心坎里还是喜欢他,对此他感到几分欣喜。大概是她自己迈不过那道在青春里受过伤害的沟壑,总和自己作对。但他又从另一个方面去想:这些欢喜保留到现在还有何意义?儿时渴望得到的玩具现在唾手可得,但现在得到了又怎么样?诸事变化太大了,他们之间终究错过的太多了。
顾忌往回走,不时地盯着远方矗立在荒野里大大石头。他惊奇自己来时为什么没有看见,因此在心里丈量着它的高度。
其实想想,有时候能做一块石头也不错。让人远远地瞻望着,不去思考,不去争取便能获得永恒。
顾忌回到旅社的时候已经是响午时刻,他走到房间门口,果然看到杜月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杜月的模样,她便抱住了他,哭了起来。顾忌怕被楼上下来的人看见,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你怎么了?”顾忌显得有些着急,她看着杜月的后背上满是泥浆的斑点问道。
杜月只是一个劲儿哭,也不说话。
在顾忌的眼里,以前的她并不是如此,无论什么,以前的她总会讲给他听。而现在,她总要遮遮掩掩,有选择性地透露一些。顾忌也不再问,只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楼道里传来了几个小孩嬉戏打闹的笑声,大人带着他们从蚕花会归来。手里拿着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蚕花,相互攀比着谁的颜色更艳丽。其实,他们不知道手里的蚕花都是用相同的材料轧成的,但小孩子就是这样,以此为乐。
大人们在后面讨论着黄昏时祭祖的事情:
“上坟的瓜果准备好了吗?”丈夫问道妻子。
“嗯,只是纸钱还没分好。”
“那也不碍事,一会儿我去弄一下就好。”
········
顾忌听着两人的谈话声越来越微弱,杜月也停止了哭泣。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擦去了她脸庞上未干的泪水,杜月破涕而笑。
“你受了什么委屈?”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被几个小流氓缠着。”
“能说得清楚一些吗?”
杜月抬头看了一眼顾忌,突然有些急促不安。她怎么会抱着他?她下意识却又不舍地推开了顾忌,然后坐到了椅子上。
“就是一个追求者,老是缠着我。今早回学校去拿了一些东西,回来的时候在街头遇到了他们。他便拉着我要去镇上的蚕花会,我挣扎不开,只能随去。后来在路上借机逃回来了。”
“还有这样的人?”
“可不是,他是村里的游民,同几个人成天游手好闲的。因为他,我都不敢用手机,只要开着机他就会打电话,换了号码也没用。在学校还好,人多,每次出门必定会和同事一起。”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简单的地方!”
“你在逃避?”
“对呀,我是在逃避!”杜月突然站了起来。
顾忌意识到自己触到了杜月的心门。但这些不正是一个人所要经历的吗?复杂也好,简单也好,浮生若梦,又何必要去耿耿于怀,只要大方向不出错,琐碎之事尚可原谅。
“你又何尝不是?”杜月继而冷笑地说了一句。
“我?你是说······”顾忌有些吞吞吐吐的,但他始终没有把话说完。
他明白,过去的事始终回不去了。杜月只能是那个时候自己喜欢的人,而如今,另一个人已经走进了他的生命。因此,他不愿提及,只能转开话题:
“那个小流氓的事情打算怎么办?”
屋里沉默得像深夜,只是少了夜里纺织娘鸣叫的声音,故而有些让人生疑。
“我······,我会处理好的。”杜月说这话,心里也没底。她心里也清楚自己的境况。
也许在没见到顾忌时,心里到没有那个念想,但见了之后却又不得不怀念那份美好,心生眷恋;于是想着是否还能回到从前。
青春里,总会有那么一两场镜花水月的恋情。
“什么时候回去?”
“大概就今明两天吧!”
“这么急,你的视频拍好了?”
“嗯,差不多了!”顾忌也没有把握,“回去在附近再拍一些,总可以交差了”。
楼道上又传来了小孩子的笑声,后面的母亲叫道:
“你慢点啊!楼梯这么窄。”
“你带了打火机没有?”丈夫在后面追问道。
“我带了。”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回答道。
顾忌站在窗口,看着远去的杜月,她的背影像是他从心口抽离的一根线,气息越来越弱。他不知道花格伞下的她是哭着离开的。
夜色行将就至,黄昏中小村的人们手里提着上坟用的祭品,陆续走向不远处的坟头。从坟头那边冒出的浓烟飘到了村口,然后弥漫了整个小村。
朦胧中,顾忌背着背包,扛着三脚架。他的影子越来越模糊,逐渐消失在人们的祭奠里,也消失在那单薄的青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