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26）昔时日光
一叶知秋
梦魇-日出
叶知秋经常做梦，从九年前就开始了，一个个梦无止境地循环着，像无底洞里伸出的一只手，要把她拽进去吞没一样。
梦里全部是关于她八岁后在沐家的时光，如果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么她白天抑制着的思念和悲伤却终究是在夜晚意识薄弱的时候涌现出来了，那里包裹着她最原本和最真实的心。
半夜的时候叶知秋又被惊醒，豆大的汗珠挂在额间，睡衣的背部被冷汗蒸湿了一片，叶知秋只感觉头疼和乏累，她不想再做这个梦了。
叶知秋下床走去窗台，天正蒙蒙亮，一点日光都还看不到，这座繁华的城市还没醒，像沉睡的婴儿，短暂的寂静之后又会随时变为喧嚣。
“……”叶知秋已经睡不着了，就干脆倒了杯凉开水坐在阳台上看着这座城市，这是她脑袋少有的放空状态，也只有这时候，她什么都不去想，只是静静地出神。
但老天并没有给她太长发呆的时间，一幢幢高楼大厦后的天际逐渐染上了一抹橙红色，然后似乎是刹那之间，天便绽开了光，透过露珠折射出的彩色光晕一圈圈让人目眩，这时如果走在a市种满香樟树的中央公园里，相信你会嗅到青草的芳香……大自然每天都这么郑重其事地开始它崭新的一天，也许正是这种生机与希望，让生活在这片苍穹之下的人们甘愿忍受一时的孤单失意，热情地寻找与追求那带着渺茫的未来。
太阳一点点从地平线上升起，然后从一栋栋高楼缝隙间露出红彤彤的半张脸，叶知秋感觉太阳真的像是小时候绘画簿上用红蜡笔画的那样，是挂着笑脸的，温暖而美好。
叶知秋回头透过阳台玻璃看了看挂在房间墙面上的钟，时间刚过六点，已经算是清晨了，这时候孤儿院外那条老街的早餐店也开始营业了，老板站在热气腾腾的蒸笼后忙碌着，手中的刀将面粉条切成小段扔进冒着呲呲声的油锅里，然后面粉条迅速膨胀成一根根金黄的油条，这是以前在老街上最受欢迎的早点，孤儿院的那几个男孩子们每次爬院墙出去都会跑去那，认为油条配豆浆是最奢侈的早餐，天真烂漫地将每天早上能吃到那三毛钱一根的油条视做梦想。
那之前叶茜在叶家是每天牛奶鸡蛋的，她和男孩子们一起站在包子铺前，相比眼睛闪着光的其他孩子，她的表情漠然不屑，的确，那时候她就是一个流落人间的公主，根本不懂那些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的思想。
有一次早上，叶茜和四五个男孩子们又翻墙偷跑去大街上，男孩子们本着“吃不到猪肉，也要去见识见识猪跑”的原则，总是乐此不疲地跑去看油条被扔进油锅然后捞起被买走的无聊过程，而叶茜原本是要去报刊亭的，因为她总能够在那看半个小时的书，这对她来讲是可遇而不可求，因为她书包里带来的那几本书已经看了好多遍了，但又没有钱去书店再买新书，所以她才跑去转角处的报刊亭里恳求那个大妈，最后叶茜答应大妈提出的早上为她跑腿去买早餐然后送去给她读高三的儿子吃的条件，来换得早餐后半个小时免费看书的机会。
但那天因为是周末的缘故，大妈一家出外去亲戚家，报刊亭的玻璃门紧闭着。所以叶茜没事干，又不忍拒绝男孩子们的热情邀请，于是就一起去那条卖早餐的老街上溜达，加上她一共六个孩子，就那样一直站在放满包子的蒸笼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板手下的动作。
叶茜看这些倒不是因为嘴馋，只是觉得新鲜神奇，一个个疑问从脑海里冒出，那么小的一段面粉在锅里为什么能立刻变成长长的油条？蒸笼里的包子馒头不应该是最下面的一层先熟吗？为什么老板都是拿最上面一层的给顾客？
小伙伴们从六点钟开始在店外站了将近一个钟头，早餐店的顾客也慢慢少了，街上的行人都忙着去工作，还有单手骑着自行车下坡的高中生，他们是早餐店的主要顾客，也是孤儿院孩子们羡慕的对象。
“看，那人两只手都放开了，待会儿要摔死了！”其中一个男孩子们指着那个骑自行车的高中生，有些夸张地叫囔，然后其他人转过头以一种看热闹的眼神期待着那人从车上摔下来，当然，那耍帅的高中生并没有如他们所愿的掉下车，于是男孩们有些惋惜地扭过头看回早餐店。
这时老板和老板娘已经收拾好蒸笼和抹布，自己也要吃早饭了，那老板娘将围裙解下来往桌上一搭，然后一屁股坐在长凳上，霸占了半条长凳，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孩子，翻个白眼，嫌弃地说：“没爸妈的哪有钱来吃这个，站在那别耽搁了我家生意，快走快走，看着都讨厌！”
“胖大妈！”带头的男孩子毫不示弱地骂回去，另外几个小孩也跟着助威。
“……走吧。”叶茜拉过带头的男孩子转身回去，她也没想到能做出美味早餐的大妈原来也和孤儿院里的阿姨一样，都有一颗不喜欢小孩子的心。她不喜欢这些大人。
“以后等我有钱了，我要把他们家包子都买光，看她还吃什么！”人群里最瘦小的男孩子一板一眼地按照电视里的落魄英雄那样做出挺胸的动作，对其他人说，这个“好主意”让其他孩子也感到出了一口气，孩子都是不记仇的，也许明天就又会来店外眼巴巴地看。
但叶茜却执拗地记着，这和她清楚地记得孤儿院里的阿姨打过她多少次一样。
叶茜和男孩们转身走了两三步时，就听到店里有人在叫她：“等一下，那个小姑娘！”那个包子店的中年老板拿着个塑料袋追出来递到叶茜手中，旁边的孩子好奇地扯开袋子口往里瞧了瞧，惊喜道：“哇哦，油条和馍馍，一、二……三，哥，你看，还有三个包子！”
叶茜还没反应过来，发愣地抬头看向身前高高的老板，那老板友好地朝她笑，原本就小的眼睛一笑便只剩下两道弯弯的缝，看起来特别有喜感，他两只粗糙的大手摸着叶茜和另一个男孩子的头，特意用和孩子说话的语气道：“是不是喜欢吃这些，诺，伯伯送给你们吃的，不要钱。”
“伯伯，我们不……”叶茜眼睛绕过老板，看了眼坐在桌前吃早餐的老板娘，那老板娘也正放下筷子，怒气不打一处来地看向这边。
果然，叶茜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那有些发福的老板娘便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对老板吼道：“你这该死的，没事给他们吃的干嘛，你当这些从天上掉下来的，都不要钱的吗？”说话时还伸手要夺回叶茜手中那装了包子馒头的塑料袋子，老板尴尬冲叶茜他们笑了笑，然后将袋子重新放回孩子们手中，讨好地劝老婆道：“反正过了这个点也没多少客人了，今天这不是做多了一些吗，再留着也卖不出去，送给这些孩子吃也算是顺了个人情。”
“顺人情？一群没爹没妈的，谁来还你这人情？难不成你还盼着他们以后能有出息报你的恩吗？”老板娘低头看叶茜他们一眼，刻薄而戏谑地说：“哈，这样的孩子能有什么出息？”
“好了，你在孩子面前就不能少说些难听的话吗？”老板脸上带着恳求和无奈道。
刚刚还沉浸在欢喜中的男孩子们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一幕，看起来真的和老街上其他人说的那样，这家包子店的老板是怕老婆的。
那个带头的男孩子扯叶茜的衣服，小声嘀咕着，问叶茜怎么办，他们虽然在孤儿院被骂得多了，但很少看大人吵架，所以除了稍微大些的那个男孩和叶茜，其他四个人都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将目光聚焦在交替出现在老板娘和老板手中的袋子，包子最后会落在谁的手里，那才是他们关心的。
而正当早餐店的两人抢那袋子抢得愈发激烈时，叶茜上前一步，阻止他们说：“阿姨，这些包子和油条我会付钱的。”
老板娘停下动作，喘着气两手插腰道：“我刚数过了，这一袋一分不少要四块钱。我倒要看看你哪来这么多钱？”
“这些是我送给你们吃的，要什么钱，你们拿了这个先回去。”那老板看起来有些生气了，将袋子重新递给最近的那个男孩手中，向老板娘赌气说。
“不，我会付钱的，不过我现在没有钱，能等到明天早上再给吗？”叶茜抬起头回答道。其实她可以不要那袋油条，她不想连累大叔，更讨厌让人瞧不起，但男孩们看那满满的早餐袋子时的热切目光让她不忍拒绝，所以她才说要付钱。
“好，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庙，你明天要是没付钱，我可直接去找你们院长要。”老板娘见老板是真的生气了，眼睛少有严肃地瞪着她，只好收敛了一些，语气也放低了。
“谢谢叔叔阿姨。”叶茜礼貌地说完这句话就和其他人一起走了，她不想再留下来惹事端了。
因为不能让孤儿院的阿姨们知道，男孩们就在院墙外的大树下把吃的平分了，叶茜站在旁边看着其他人吃得津津有味，沉默不语，虽然话已经说出来了，但她的确没有钱，她想到只是那把书包里叶秉柯买给她的口风琴和两本故事书。
回去后她待在房间里，把书包从枕头下拿出来，如果把口风琴拿去换钱的话，应该够的，但这是桂芝琳去年买给她的生日礼物， 她一直带在身边，来孤儿院后她都舍不得拿出来，但明天就要付钱了，她之前的钱都被阿姨们拿走了，她也不能像大人一样去赚钱，但是只有这个办法了，可她真的很舍不得……叶茜小手紧紧握住口风琴，想着想着眼泪就出来了。
“叶茜。”同床的矮个子女孩推开门进来，有些着急地问：“刘正阳他们几个带着男孩子爬院墙跑出去了，阿姨她们正到处去找，院长让我叫你过去。”
后来，叶茜才知道他们几个男孩子带着一群人出去收集塑料瓶了，一毛钱一个的空瓶子，东凑西凑才捡齐了四十多个，再跑去换钱，她现在还记着那些男孩子脸上手上都带着灰傻乎乎地对她笑，摊开手心里的零零碎碎的硬币说：“叶茜，你看，还多了五毛呢！”
但无可避免的是，那天晚上叶茜又被关去那间小黑屋，不同的是，这次她是甘愿被关的，她冲他们笑了笑，这是来孤儿院后她第一次真正的高兴。
“……”一杯水已经喝完了，太阳不多不少地正好露出了一半，阳光洒落到阳台上，将叶知秋的影子拉长，叶知秋转身走回房内，她和林昀昨天已经看好了要租住的房子，今天采访结束后他们要先去打扫一下那房子，大概过几天就能搬进去了，那样的话，她的心会不会安稳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