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散尽
（一）
那年你们17岁。还是一个会为了一张数学试卷而发愁的年纪。
高三的学习紧张而又有节奏。那时候，你们最大的乐趣便是从有条不紊、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挤出点时间来聚在一起，谈乏善可陈的生活，聊虚无遥远的理想。你们喜欢放学后到学校对面马路边上的小吃店去吃关东煮。你一口我一口地沾着灰尘一起吃，欢畅淋漓。有时候实在没心情看书，便凑在一起翻翻娱乐报纸，聊聊明星八卦。你说这个男明星在这部戏里好帅，她说那个歌手我好喜欢。各言其他，倒也能聊得愉快。直到班干部向你们投来不悦的眼神，才悻悻然地收起报纸，小心翼翼地重新拿出书本来。偶尔也会学班里其他同学翘掉一两节晚自习，心惊胆颤地溜出校门，去离学校很远的广场吃夜宵或者找一个附近的书店静静地看书。走之前还不忘提醒同桌“班主任要是来查人记得替我圆谎”。
百年一见的日食那天，学校组织全体师生在操场上观看日食。你们俩早早地就去了操场，爬到观众席的最顶层静候奇观。天色开始慢慢变暗，太阳的形状由圆变椭圆变月牙最后变成一个环。世界在那一刻陷入黑暗，在周围的一片嘈杂声中，你们激动不已。那时，她突然转过头对你说：“要记得哦，这百年奇观，可是我陪你一起看的。”
黑暗中她的一双大眼格外明亮，就这样看进你心里最柔软的角落。你扭过头，不想她看到你脸上傻透了的表情。心想：我又怎么舍得忘记这一刻——我们一起坐在世界的顶端，看它陷入黑暗。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们就这样忙里偷闲地过着别人眼中的黑色高三，直到高考倒计时100天的到来。一模的成绩已经出来，那一天你们都像事先约好了一样，格外沉默。放学后她提议去广场坐坐，你点头答应。
夕阳的余晖洒在黄昏的广场，寂寞而空旷。
两个女孩，坐在广场的座椅上，沉默着不说话，各自想着同样的心事。毫无预料的，她就哭了。那是第一次，你看见她哭。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阳光而又充满活力的女孩。你总是好奇她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情与你分享，以至于在你眼里她的每分每秒都是快乐的，以至于你以为，眼泪这种东西，从来都不属于她。所以当你看到她的眼泪时，你变得手足失措。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你静静地陪着她，听她哭完，然后轻轻抱住。那么小的身体，在你怀里瑟瑟抖着，你不禁心疼，也想流泪。
两个女孩，在高考面前第一次显得迷茫而无助。未来的路他们不清楚该走向哪里，怎么走才是正确的。
那天过后的你们都变得格外乖，不再逃课，不再看无聊的闲书，就连学校对面的关东煮都很少去光顾了。晚饭时大都托同学帮忙买几片面包一杯酸奶。你们开始埋头于书本，背一道道公式，记一个个单词，读一篇篇文章……
转眼就到了高考。你们都取得了还算满意的成绩。
高考结束后，你去了北方上大学，而她则留在了南方。
（二）
新鲜而又陌生的大学生活开始了，你们又有了各自的忙碌。忙着结交朋友，忙着参加活动，忙着学习，忙着谈恋爱……
崭新的生活将你磨得闪闪发亮，你沉浸其中以至于常常忘了过问过去的生活。只有在某些夜深人静的夜里，安静下来的时候，你才会突然记起曾经的某些人，某些感动。你无限感激过去的同时也静静地期待着未来。
你们之间的联系渐渐少了。
偶尔你会给她发几条祝福的短信，或是问问最近的生活。她却很少主动跟你联系，似乎每次只有你询问她时她才是存在的——你常常会因为这个难过。
有时你上QQ,看到她的头像亮着，便静静地等着，希望她会主动找你说话，问问最近的生活或者其他的什么都好，只要她主动找你一回。可总是徒劳。直到她的头像又暗下去，也没等到她的一个标点符号。于是你开始讨厌QQ、MSN、人人等一切因距离而产生的聊天工具，仿佛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你们之间的遥远。
寒假的同学聚会上你又见到了她。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变，见了你高兴地和你一起聊天、嬉笑。她跟你说她在大学里的种种，说到兴奋处还是和以前一样不顾任何形象地仰着头大笑。你被她的笑声感染，突然间就觉得释然。她就是这种性格，天真开朗，单纯得一塌糊涂，有时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任何事她都不放在心上，所以一切都变得格外简单。这样想着，你有点哭笑不得。那么固执地守着她的一次主动的你又是为了什么？
短暂的相逢过后你们又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依然忙碌，只是你们之间的联系还是很少。
之间的几次同学聚会，你们和往常一样相聚，一起唱歌，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看电影。然而一旦回归自己的生活，你们便又几乎是断了联系。
你有时就想。像她那样的女孩，走到哪里都可以和人打成一片，身边一定有不少知心的朋友。不必留恋过去的生活，因为她永远只会活在此刻，她所面对的生活里。想到这些，竟不禁有些沮丧。
“那么，我们还是最要好的朋友吗？还是仅仅只是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你这样想着。
后来，忘了是哪一天，她告诉你，她有男朋友了。你应约去和他们见过一次面。那个男生高大帅气，他们在一起很甜蜜。
“他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他。”她说。
你点点头，笑着说：“那就好。”说完自己都觉得悲哀。她身边的那个位置坐着的人不再是你，现在有一个更疼她、更爱她、更了解她的人取代甚至超越了你曾经的位置。他是她的男朋友，而你只是她的好朋友之一。想到这些，不禁有些失落。你摇摇头，想摇掉脑中这些奇怪的想法。“不管怎样，她幸福就好，她应该拥有幸福。”你对自己这样说。
再后来，大学毕业，你忙着实习找工作，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在一个个城市间穿梭，进行一场场笔试面试，你再也没有充足的时间闲下来想她。
她在你心中的影子渐渐变得淡了。
（三）
最终，你选择留在北京的一家公司做销售。大都市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与远远高出你收入的物价压得你喘不过气。你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代，过着三点一线有条不紊的生活。只是这一次是你一个人在下班以后坐在马路边上吃沾着灰尘的关东煮。
最初的那几年，你在北京的日子过得实在是艰辛。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你省吃俭用，每个月从微薄的工资里省出一小笔钱寄回家去给父母，并告诉他们你过得很好。
就在你工作的第5年，你成功地升为公司的销售部经理。可你却突然发现你已经无比厌倦那样的生活：一成不变，没有生机。你始终感觉自己生命的某个角落在泛着微光，呼唤着你去尝试、去改变。于是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你递上了辞呈，决绝地离开了北京。
后来的几年，你又换过几次工作，谈过几场恋爱，来回于不同的城市之间。
生命里面进入了许多人，又离开了许多人，只是能留下印记的，实在是太少。
某个春天的午后，你趴在办公桌上做了个梦。梦里的她还是17岁时的模样，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身后是火红的太阳。太阳把她的裙子染成温暖的橘色。她就站在那里，笑着对你说“我要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说完便转身走进了太阳里，消失不见。
有风透过窗帘吹进来，轻抚着你的脸。你从梦中慢慢醒来。睁开眼，望见窗外明媚的阳光，和窗前那棵在阳光下绿得耀眼的树。
忘了有多久，你没再想起她。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她的消息，而你也从未刻意向谁问起过。可是刚才的那个梦，还清晰地刻在脑海，它在提醒着你，你从未忘记过她。
“一辈子······”你默念着。那时的我们毕竟还是太小了吧，哪里知道一辈子究竟有多长。就好像刚才做的那个梦，明明就几十分钟，却恍惚觉得那就是一辈子。你这样想着，又沉沉睡去。
后来，你被派去日本工作几年，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常常加班到深夜。你卖力地工作，做每一件事情都比别人更加投入，往往公司的员工都已经下班了，只有你还在电脑前工作。公司里的同事调侃你：“你再这么卖命，估计连咱们老板都要紧张了。”你笑笑，不说话。他们哪里知道你不过是不想那么早回家，独自一人面对漆黑的公寓。这么多年来，你一个人，行尸走肉一般，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始终找不到安全感，从来没有一种足够强大的力量能够让你在一个地方永久停留。你看上去过得光鲜自在，灵魂却不过一具空壳。你需要找东西将它填满，而你找到的只有工作。
（四）
又是一个加班的深夜，公司里的人都已经离开，你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整理公司最新的销售报表。
凌晨12点，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号码。你拿过手机，按下接听键。
隔着遥远的电波，手机那头是清脆甜美的女声：“生日快乐！”，四个字仿佛将你拉回了遥远的曾经。有过一秒的迟疑，一张模糊的脸在脑海渐渐清晰。你瞥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日期：5月6日，果然是自己的生日，竟然忙得连自己都忘了，你在心中暗暗自嘲。
你静静地拿着手机，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失踪多年的人有一天突然重新站在你面前，那些瞬间涌出的复杂感情足以淹没千言万语。
你想说：“你现在在哪儿？”，想说：“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想说：“我好想你。”
可是，最后从你嘴里冒出的却是：“嗯，谢谢。”用你那因连续加了几天班而稍显沙哑的声音。
手机那头开始沉默。
“嗯，还在忙吗？”许久她又说，带着无法掩饰的失落。
“还在加班。”你说。
“哦……那你忙吧，注意身体别太晚。”
“嗯……有空给你电话。”末了你又补了一句。
你不知道她是怎么你知道你现在的手机号的，也不敢多想。隔了这么多年，她还记得你的生日，你的心中不是没有感动。其实你很想知道这些年来她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结婚了没有，是否已为人母了。你有太多的疑问，可是你不敢问。你怕更多、更大的失望将你掩埋，让你直视你的内心深处。
你一向如此胆怯。
漆黑的夜里，某栋安静的办公楼亮着灯的房间。你蹲在地上，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15年来，你换了一个又一个工作，谈了一场又一场恋爱，从一座城市辗转到另一座城市，却始终无法得到满足。你拼命地工作让自己没有时间去做任何多余的思考，思考一个15年来你一直逃避一直不肯承认的问题。
你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她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友情。
——你爱她，那个陪你一起在马路边上吃关东煮的女孩，那么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