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闭
一九八七年,夏末的黄昏。
一个留着齐耳短发学生头的14岁女生拿着录取通知书,兴冲冲地骑车去一所地处繁华闹市区的中学报到。因为不知道即将被分配到哪个班,她的目光一间教室挨着一间教室地逡巡着……
几乎每一间教室的前门上,都粘贴着一张大红榜,里面写满了本班同学的名字。她从(一)班一直找到(八)班,最后才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自己不起眼的名字。
当时,她没有戴上已经配好的近视眼镜,所以,在排座位的时候,老师也没有因为视力不好给予她什么优厚待遇,她被安排到了倒数第二排。她的座位紧靠着朝南的窗户,右手边是生活委员,正前座是学习委员,而后面是漂亮的英语课代表。
他们都是在这个学校上完了初中,顺理成章地升入高中的,她可不是。她是复读了一年初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进了这所中学的。虽然因为上学早,从年龄上根本看不出来,但是怀揣着这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总是显得诚惶诚恐,惴惴不安!
期中考试,她意外拿了一个总分全班第一的好成绩,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物理老师拿着她98分的卷子,高兴地说:“你就代表咱们班参加学校的物理竞赛吧!”就这样,她和班里另外两名男生一起参加了那次折磨人的物理竞赛。
那天,一坐到选手席上,她的整张脸便像火烧云一般红彤彤地燃烧起来。台下上百双眼睛如同探照灯一样晃的她睁不开双眼,她的脑子瞬间变得一片空白……老师提出的抢答题,诸如串联、并联、磁力场之类的,她从始至终无动于衷,竟然一次也没有摁响手边的抢答器,一直傻呆呆地坐到竞赛结束。
这次失败的参赛经历无疑令她更加封闭,更加自卑,也更加沉默起来。因为自己的胆怯无能,而让集体的荣誉蒙受损失,这让她沮丧到了极点。为了惩罚自己,她每天下午都提早到校,拿起后门的笤帚,把她们班仔仔细细地打扫一遍。
其实,她并不是想做什么好事,打小在家里娇生惯养的她从来没主动干过这样的活儿。这样做的目的不过是稍微减轻一下内心的愧疚感而已。
直到有一天,某个女生神神秘秘地跑过来对她说:“哎!你不用每天下午提前来扫地了,听说栗老师已经把咱班那个入团的名额给你报上去了……”听完女生的话,她呆若木鸡,一个人跑到小操场的篮球架下,委屈地哭了起来。
后来,不到值日的时候,她再也没有碰过后门的笤帚。年少、敏感而脆弱的心经不起一句话的误解和打击。她像只鸵鸟一样,把头深深埋在沙子里,消化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哀愁和烦恼。
没过多久,适逢“严打”,学校组织师生去中华大街看公判大会,并要求学生们每人写一篇观后感,题目叫做《当刑车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写命题作文她是不怕的,但这个题目未免也太过直白了。
思前想后,她决定把作文的题目改为《秋决》,把“当刑车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直接当做副标题了。作文上交后,语文老师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她庆幸自己加了一点小个性的文字终于蒙混过了关。
可是没想到有一天,团委书记忽然把她叫到了校办室。她怯生生地站在一堆老师中间,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要如此兴师动众三堂会审。团委书记拿出她的作文本问:“这篇作文是你自己写的吗?”“是!”她回答。“有没有借鉴类似题材,或者摘抄什么名言警句呢?”一个老师问。“没有!”她咬着嘴唇答道。
团委书记笑着说:“这个同学你不要太紧张,我们是在抽查学生作业的时候,看到你这篇文章的。好几个老师都觉得很不错,所以,我们准备推荐你这篇《秋决》参加全市中学生征文大赛……”后面的话,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觉得自己晕晕乎乎地就回了教室。
《秋决》在征文大赛中拿了一个三等奖,奖品是一个绿色的硬皮笔记本。她把笔记本偷偷塞进书包里,谁也没有告诉谁。这个让她愉悦了好久的秘密她没有跟任何人分享。在驾驭文字上,她所流露出的小小坚持终于让她告别自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独特标识。
当短不盈耳的学生头终于可以梳成一个长长的马尾时,高中生活也即将结束了。她曾天真地以为这会是另一段学生时代的开始,却不想这就是象牙塔生涯的永久终结。在轻松地吹着口哨离开校园的那一刻,她仍然觉得这里的一切,记忆都会按原样保留。
这是一段飞速成长的日子,从心理到生理,从声音到容貌,从言谈到举止,她完成了从小女孩儿到少女的成功转型。渐渐地,学会在风干的花瓣上写下自己玲珑的心事;懂得要用足够的耐性去等待一朵昙花的盛开;收藏秋天里那些被虫子啃蚀得只剩下脉络的透明叶片;而在冬日的课间,和雪花一起聆听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
对课业繁忙的高中学生来说,加入天海诗社似乎是个很不明智的选择,但这是她唯一的爱好。有时候,某些人对文字的痴恋并不亚于对货币的渴望,而他们就是这样一群酷爱诗歌的文学青年。
那时,诗社每周五会定期出刊,每次都是她留在学校里刻板。从聂鲁达的《十四行诗》到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到曹雪芹的《葬花吟》,那一篇篇散发着油墨气味的手卷滋养了许多人的青春岁月。
风花雪月的日子总是令人难忘的,虽然她与大学生活失之交臂,但卓越的名著、聪慧的朋友和宁静的校园陪伴了她度过了自闭又拧巴的青春期。即使辜负了父母寄予的厚望,也依然顽强地成长为一个不失纯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