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疆】第三章 神医(4)

2020-08-11  本文已影响0人  西西惟亚

送第二趟热水的时候,邯羽便被指派了这么个活儿。虽然常年在山间摸爬滚打,草药多少也识一些,但多是治跌打损伤的,进补的他一概不认得。

邯羽想拒绝,“老子又不是小娘,没有每月来癸水那档子污糟事,不懂什么进补气血的草药!”

姜神医好言劝道:“不懂可以学嘛!”他遂现画现教,“来来来,你照着我画的去找,不要放过任何长得像的!”

他的三勾两笔,画得委实抽象。

玄烨在一旁不动声色,却已经把那人的小算盘给看穿了。姜裴冥那精怪东西说的那番话听起来是怕对方采错了药,但实际上他是想假他人之手,把柜山上那些形似但药性不同的草药一网打尽,再留作自己慢慢钻研用。

好一把冠冕堂皇的如意算盘!

“趁着天色还亮,你赶紧去!”姜神医催促道,“天黑了更看不清!”

邯羽攥着那一叠画纸想要骂大街,但转头一看床榻上那半张虚白的侧脸,心里惦记着自己的前程,终是没能狠下心来把画纸甩在那神医的脸上。绝望又无力地望着屋梁叹了口气,他一言不发转身出去了。

“你倒是会使唤南沙军的兵。”

面对玄烨的明讽,姜神医答得心安理得,“我都没问原帅收诊金,让他的小兵跑跑腿怎么了!”他遂还棒槌似的追问了一句上原,“原帅,你自己摸着良心讲,到底是你吃亏还是我吃亏!”

上原正疼着,闻言索性眼睛一闭,不去搭理他。

许是新手生疏,邯羽这一去就去了整一日一宿。待到回来时,正赶上了一场瓢泼大雨,把他浇得十分彻底。身上胭脂色的衣袍湿透了,变成了浓重的暗红色,却也把上面的泥巴杂草给冲了个干净。

山风一吹,他打了个哆嗦。

因为一勺椴树蜜,邯羽和弥菓结了梁子。此时他饥肠辘辘,在后厨却连一个甘栗都没找到。邯羽对着弥菓吹胡子瞪眼,弥菓皮笑肉不笑地装了一回傻。最后还是路过的蒯丹疼他,往他手里塞了条肉干。

“送完药,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别受了风寒!”

邯羽饿急了,抓起肉条就往嘴里塞,差点把牙给磕断了。

“操,什么品种?肉这么硬!”

“东枭的鸟无非就那么几种。这只大约是上了年纪,老辣了点。但做干粮挺合适,耐嚼,管饱,还不容易坏!”

“这口感也忒差了!”

“总比嚼树皮草根强!”蒯丹劝他,“至少还挺香的,你说是不是?我这里还有嘎嘣脆的品种,要不要换一种再来点?”

邯羽觉得南沙军的兵也太没追求了,抬手便当机立断地拒绝了他的好意,“免了,我还得留着好牙口,日后吃香喝辣!”

嘴里叼着肉干,邯羽背着竹篓往木屋去。

头顶盖着山毛榉,雨也就变得淅淅沥沥。他的靴子进了水,踩着嘎吱作响。

他敲了敲门,然后便在屋内地板上留下了一连串带着泥巴的脚印。脚印奔着床榻去,邯羽将采来的那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野草的东西悉数放在了那位神医的跟前。

小竹篓也湿透了,雨水正往下淌,在地上汇聚出了个小水洼。

“就剩你一个人了?”邯羽环顾屋内,“你们南丘军的主呢?”

“回去睡觉了。”姜神医看起来有点儿疲惫,没什么精神,“我没他这么好命,还得留下来看顾伤患。”他遂往小竹篓里一瞥,“都齐了?”

邯羽自己也不确定,模棱两可道:“大概吧!长得像的,我都给揪了些回来。”

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珠子,说着话便往床榻上瞟。上原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看样子是睡着了。蓦然想起那位南丘军主帅的叮嘱,他急了。

“他睡着了,你就让他睡?”

姜裴冥从一堆杂草中抬头,莫名道:“不然呢?”

“踹醒啊!”

说着,邯羽就准备脱靴亲自上阵。

姜神医见这阵仗一惊,“他的腰盘不会就是你给踹坏的吧!”

邯羽弯腰刚要抬脚去脱靴,听他这么一说,脚顿在半档,一个趔趄差点栽到床上去,“什么?老子把他腰盘踹坏了?”

姜裴冥痛心疾首,“好歹一日夫……不是!”他立刻改口,“一个营的弟兄,你怎能下脚如此狠!你自己也是个男人,男人的腰盘多重要你不知道吗?你这是奔着要把他踹废了去啊!”他唏嘘道,“你们究竟什么仇什么怨,都在床上了,还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吗?”

邯羽扶着榻边站稳,抬头心虚道:“我当真把他给踹坏了?”

“本来你家原帅过几日就能吊着胳膊出来主事。”姜神医睨了他一眼,“你那一脚,他后半月都得躺着!”

老天爷,这才刚到月头!

“这么严重?”

“你下脚的时候心里就没点儿数?”

“那时候情急,我哪儿能想那么多!”他遂指了指床榻上的人,“那怎么办?就让他这么睡着?”

话题又绕了回来,姜神医依旧给了同样一句反问,“不然呢?”

邯羽的巴掌有点蠢蠢欲动。

“你家原帅这是气血亏得太厉害,是得好好睡几日缓一缓。我在这里,你竟然还要担心他醒不过来!我告诉你,就算他睡着睡着断了气,我也能把他拉回来让他交代完后事再接着死!”他遂在小竹篓里继续挑挑拣拣,从里头揪了株沾着雨露挺精神的嫩叶芽子给他,难得良心了一回,“你淋了雨,拿去嚼一嚼,能驱寒。现在你先回去睡一觉,到晚上再来替我。”

邯羽嚼着草叶,又腥又涩,还真不是一般的苦。虽说良药苦口,但他当下只觉得悲哀,因为即便是南丘军的人,也能这样肆无忌惮地使唤自己。

雨一直下着,是这柜山独有的鬼天气。在这种老天不开眼的时候,大家就只能指望翼族那群土匪头子能高抬贵手,千万别挑在这种时候带兵来攻山。

营地里非常安静,这是雨天独有的宁静,叫人昏昏欲睡。

邯羽泛着倦,他不喜欢这种湿漉漉的感觉,仿佛头顶的乌云压着,沉闷沉重。

他脱了湿衣,倒头就睡。嘴里还残留着草叶的腥味与甘苦,他不喜欢这个味道,觉得方才石头似的肉干似乎的确要更好些。风声灌耳,从墙缝里钻了些冰冷的寒意进来。邯羽扯了被子,将自己团了进去。他把头埋进了枕头里,琢磨着上原会否记恨那一脚,却也在刹那间,不自知地沉入了酣甜睡梦。

他看见了那个红色的背影,却已经不再陌生。

“原帅?”

那个背影并没有回过身,而是做了一副要背他的姿势。邯羽在原地踌躇,一来觉得自己是个大男人,被另一个大男人背起来面子上挂不住。二来又觉得对方好歹是这南沙军的帅,让他背着自己着实惶恐。

“不要背。”

他断然拒绝。然而那个背影却没有动,好似铁了心要背他,且不背到人就决不罢休。

邯羽纳闷了,“干嘛呀,这是?”

他边说边往他背上爬,好似不受控似的。他有点儿惊讶于自己的顺从,但又觉得是那宽厚的背脊在向自己发出召唤。

有人背着,不用自己动脚,何乐而不为!

邯羽不得不承认被人背起来的感觉很舒服。载着他的背脊宽厚,隔着战袍披风都能感觉到那暖人的温度。他觉得脑袋很沉,整个人一下子就变得恹恹的。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要同这个人说,可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间,硬生生地把他逼出了一滴泪。泪水停留在右眼眼角处,邯羽觉得自己很伤心,这种痛苦犹如一把刀,生生切割着皮肉。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莫名伤心了。

遂有一股愧疚感在心底萌芽,势如破竹地袭遍全身,霸占了他灵台的所有,绞得他无法呼吸。

邯羽觉得胸口闷得慌。这具身子里好似住着另外一个魂魄,让他体验着各种莫名的悲痛与苦楚,感同身受。

他生生憋晕了过去,又在一片嘈杂中转醒。眼底映入了蔚蓝的天,绵白的云,而那个红色的背影已然不见了。耳畔回荡着流水声,眼前却被一团毛茸茸的白遮挡。邯羽觉得脸上又热又痒,拎起来一看,竟是一只雪白的兔子。兔子瞪着两颗红如玛瑙的眼珠子,蹬着后腿在他手里犟了犟。

邯羽把它放了下来。环顾四周,便得见不远处的溪流,水声便是从那处来的。

溪边正立着个男人,人高马大,背影又是何其相似。

“爹!”

他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爹!”邯羽又喊了一声,起身朝那处走去。

那个男人着实高大,他的后背比方才载着他的上原还要宽厚。是以只要往那处一站,几乎挡住了前方所有的景致。

邯羽从侧方靠近,走了几步后便也看到那男人的眼中之物。

那是一个小姑娘,穿着一身红衣,肤色白皙,面容姣好,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透着她这个年纪尚且不该有的睿智。

她正在水里扑蝴蝶。

邯羽只能看到那男人的半张脸,可就是那半张脸,却是带着温暖的笑意的。

这似乎是他爹的脸,至少在这一刻邯羽是这么认为的。可那还不到人腿根高的小姑娘又是谁?难道是他爹在外头给他养的妹妹?

老爷子哪儿有那闲工夫和闲钱!

就在此时,那男人开口了,嗓音浑厚,中气十足。

“小心点,丫头!要是被水浪卷进去,一会儿爹爹就该去英水下游捞你了!”

这是柜山?

邯羽一愣,遂仰头又遥遥一望。

远处山峰层峦,峰顶自云雾中若隐若现。

这的确不是基山的景致。基山没有这么高耸的山脉!

那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还带着点儿奶气,“我会水,不用爹爹捞!”

男人脸上的笑意更甚。

邯羽有点儿嫉妒。记忆中,他爹不曾对他有过如此温暖的笑。他们相依为命,一年到头总是为了生计在林间摸爬滚打。

他见不得这样温馨的场面,只得转身离开,好图个眼不见为净。

既然这里是柜山,那么南沙军的营地就应该在山谷中。邯羽习以为常地往山下去,准备归营。他还记得自己方才从山里采药归来,却又不知为何再次回到了山间。对于这错乱的时间、地点与人物,他丝毫没有觉察。

他边往山下走,还在边留意着路边的一草一树,好似还受着那神医的差遣,是出来采药的。邯羽没有背小竹楼,于是掀起衣袍前摆兜着采来的草药。

南沙军的营地整肃,巡卫有条不紊。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邯羽的存在,小兵们各司其职,都在干自己的活儿。

他兜着一包草药往小木屋去,纳闷怎么路上连一个脸熟的都没遇上。可他亦没意识到眼前闪过的所有面孔其实都模糊不堪。无法辨认五官,又谈何从中找出几个熟人来。

邯羽小跑着上了楼。

推开木门,一股清新空气扑面而来。那是新鲜树木散出的芳泽,掺着点儿胭脂的香味。那不是这木屋常年泡在雨露里该有的霉腐味。

他愣了好一会。

屋内空无一人。

目光落在了桌上摆着的那只拨浪鼓上。那玩物做得精巧,两条小绳的尽头垂着两颗墨蓝色的珠子,晶莹剔透。

邯羽认得,那是老鸟的晶丹。他走了过去,把一兜子的草药尽数抖落在了桌上。拿起那小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却又不记得自己儿时曾有过这种奢侈玩意儿。

他转动了几下,便传来了咚咚的响声,声响滔天,竟似战鼓雷鸣。他一惊,手一松,那拨浪鼓径直坠了下去。时间仿佛即将凝滞,他眼睁睁地看着拨浪鼓一点点地砸向桌子。邯羽觉得这一幕很诡异,因为如此慢的坠落速度,自己完全可以伸手去捞上一把。然而他做不到,他无法抬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即便明知这一砸便很可能就是玉碎珠落。

“敌袭!”

耳畔突然响起了一声惊慌失措,继而回荡起了马蹄的踢踏与飞禽的嘶鸣,似在近处,却又遥不可及。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分辨出了梦境与现世。神识猛然回归,他惊坐而起,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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