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庄轶事之犟头奶
“所有社员都听着，今年天旱，地里的庄稼苗都干海海的，要是再不浇水，下秋我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今天的劳动，就是挑水浇地，任何人不许请假！”
江庄的生产队长江尧前在广播里这样声嘶力竭喊着的时候，犟头奶正收拾东西准备去离江庄六七里路的青坊街卖鸡蛋。听到广播说:“谁愿意去谁去，我反正不管，我家现在已经揭不开锅了，不拿鸡蛋换点儿钱，那才真就喝西北风了！”
犟头奶是江庄出了名儿的倔脾气。谁说话对她心思，她能把头割都给人家，但要是不对她路子呢，天王老子来她都不放在眼里。那时候她最爱挂嘴边的话就是:
“日妈出来的，哪个怕哪个？大不了就送我去坐牢，我还能吃上牢饭！”
江庄历任生产队长看到犟头奶就头疼。好在犟头奶虽然犟，但是心眼不坏，所以其实也好相处，无非就是多说几句好话而已。尧前做队长的时候，前任老队长就跟他说过:
“犟头奶她是个顺毛驴。凡事你就多顺着她点儿，再多夸夸她，再遇啥事儿也就好说话了。”
然而这次是尧前当上队长后第一次组织集体活动，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是满心希望自己的话，能够一呼百应的。所以当有人告诉他犟头奶非但不听他的话，还要搞资本主义的时候，火腾的就上来了，自然也忘了老队长对他的交待，风风火火冲到犟头奶家。
这时候，犟头奶已经收拾停当，拎着一篮子鸡蛋准备赶青坊街了。尧前很不客气地上前拦住她说:
“二奶奶，我们都是革命同志，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你不能不顾集体的大事，谋你个人的私利！”
尧前刚刚从县里参加基层干部学习回来时间不长，本着对革命群众要尊重爱护的原则，他喊出了犟头奶在江庄排行上称呼，并且自认为自己的这番话，那是相当的得体。然而犟头奶却丝毫不买他的帐：
“奶奶就是奶奶，孙子就是孙子，还他娘的弄出个革命同志来！江尧前，谁跟你同志？你还知道喊我一声二奶奶，就不要跟我来这套！”
尧前不曾想犟头奶居然如此不给自己面子，多少有点儿气急败坏的感觉。于是提高了嗓门道：
“不管你是谁，都要参加劳动！”
“我不去！我要卖鸡蛋！”
“你那是搞资本主义！”
“我管什么主义？我家要吃饭！”
两个人，一个是奶奶辈儿，一个孙子辈儿，一个是生产队长，一个是社员，此时为了到底是应该参加集体劳动，还是应该去卖鸡蛋的事儿吵起来了，吵的不可开交。其他听到动静的，都围过来看热闹。甚至有人挑着水桶都下去一半路了，听闻这消息，麻溜又跑了回来。
尧前眼看着这事儿处理不好，大家伙恐怕是不会跟自己去挑水了，只好采取迂回战术。他压着火气说：
“二奶奶，你既然非要去卖鸡蛋，那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能背毛主席语录！”
“背就背！有什么了不起？”犟头奶也怕拖久了赶不上赶集，何况背毛主席语录对她来说并非难事，“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我不是让你背这个！”
“那你让我背啥？这不都是毛主席语录？”
尧前存心想为难犟头奶，让她心服口服跟随大家参加集体劳动，因此准备让她背的自然不是大家平常耳熟能详的那些经典语录。他觉得有一段话，是任全江庄人加起来，也不会背的。那就是：
“列宁为什么说对资产阶级专政这个问题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就会变修正主义。要使全国知道。 ”
尧前觉得，要是犟头奶不这么犟，自己也不会拿出这个绝招来。但既然她非要这么犟，那他就只能不客气了：
“二奶奶，我背一遍，然后你跟上背。背不出来就参加劳动，怎么样？”
犟头奶自然不知道他的小九九，但是对于背毛主席语录她却有着足够的自信。她自己的亲孙子每天没事儿就在她耳边叨叨，早就觉得耳朵都快被磨出老茧子来了，还怕他这？
所谓艺高人胆大大，犟头奶毫不含糊地回答：
“那你倒是背嗨！”
尧前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张口就把刚刚想到的那段话给顺了出来。犟头奶一听傻眼了，孙子背那么多，从来没背到过这一段哪！但是想让犟头奶服气可没那么容易，她背不上来，自有背不上来的说辞：
“这是毛主席语录吗？你别拿列宁他老人家的话来糊弄我！我要去卖鸡蛋了，不跟你小孩子在这里纠缠！”
说着抬脚就要走。
“当然是毛主席语录，我拿党性保证！”
尧前急了，拦住她不让走：
“我提示你一句：列宁为什么说……”
“尧前你他妈妈的快别磨叽了，列宁为什么说关我什么屁事？赶紧让开，要是让你二奶奶我赶不上青坊街，回来跟你没完！”
犟头奶倔脾气也上来了，趁尧前一个不注意，猛的把他往边上使劲儿一推，提着篮子就跑。绕是她老人家还裹着小脚，竟似一阵风一样，一溜烟飞了出去。
不曾防备的尧前打了个踉跄，再一个愣神的功夫，等他回头时，犟头奶已经下去了好远。而此时，看热闹的江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尧前，今天这水还浇不？”
“队长，遇到厉害茬子了吧？”
“队长，你可要追上去割资本主义尾巴？”
……
众人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尧前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站在那里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到底有心眼实在的看不下去，出来打圆场道：
“大家就别为难队长了！挑水浇地，也是为我们自己好，不然还真等着喝西北风啊？犟头奶啥样子人大家也都知道，一个小老太太，就算来了也干不了多少活儿，而且吃不饱饭的滋味也确实不好受，队长，你就通融一下，由她去吧！大家说对不对？”
江庄人平常看惯了犟头奶的倔，今天来看这个热闹，不过是因为大家伙儿在穷日月里过得久了，想给单调的生活找点乐子，自然不会真的计较。现在既然已经有人说话了，大家伙儿立马也就跟着附和起来：
“是啊队长，你就由她去吧！小老太太也可怜滑滑的。”
尧前看看大伙儿确实也不是存心要给自己找难看，赶紧借着他们搭的台阶，带着男女老少一大帮人干活去了。
卖了鸡蛋回来的犟头奶，满心高兴，想着一家人至少得有段时间不用喝照得见人影的稀饭了，心里像吃了蜜一样。但是再一想，自己早上确实是把难为给尧前了，又有点儿过意不去起来。于是她咬咬牙，硬是到供销社花一分钱买了两块水果糖，带回去塞给尧前家的小闺女。尧前不让孩子拿，她又一窜三尺高：
“日妈出来的，你尧前当队长了，是不是就瞧不起你二奶奶这个小老百姓了？”
尧前又好气又好笑：
“好好好，我们接着了还不行？您老人家，可真是个犟头奶！”
犟头奶嘿嘿一乐，说：
“对嘛，还是叫我犟头奶听着顺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