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他说,希望我别做那坐井观天之蛙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龙应台《目送》
或许,人生就是一场场目送的一帧帧画面组合而成的一部电影。它时而静止,时而跳动;时而沉重,时而活泼;时而黑白,时而绚丽;时而夹着欢笑,时而嵌着哭音。
01
年幼时,我站在村口,看着爸妈一人肩上扛着一个胀得鼓鼓的大包,那包压弯了他们的腰,上面有一竖竖红白相间的条纹。我牵着奶奶的手,目送着他们拖着沉重的身子渐渐消失在拐弯处。
当时的我不知道他们将去往何处,只知道是个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可以挣到钱,过年的时候我就有新衣裳穿了。那时乡村的路还是泥土路,路旁有杂乱无章落满尘土的枯草,爸妈的脚步带起了尘土,风吹过像是迷了我的眼。
02
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我背着书包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面。爸爸要我抓着他的腰,我不敢,只好死死地抓住车后座的横杠。那辆自行车还是爸妈结婚时买的,老旧到爸爸每蹬一下它就吱嘎一下,我听着一路的吱嘎吱嘎声,来到我最开始上学的地方。
那时不明白上学是什么,只见爸爸把我领到一个陌生人面前,要我开口叫“老师”。我没叫,我连爸爸都不怎么叫,更何况老师了。那人宽容一笑,对尴尬的爸爸说:“没事,小孩子一开始都这样。”
爸爸重新跨上了自行车,在车上冲我说:“我走了哈,你在学校要好好听老师的话。”我顺从地点了点头,目送他骑车的背影渐渐远去,最后一拐,彻底消失在街角。我这时才恍恍惚惚意识到陌生环境的恐惧,最后竟趴在老师刚刚安排的座位上偷偷哭了起来。
03
上了初中,我开始了在校寄宿的生活。记得报名那天,他把用麻袋装好的被子和席子绑在车后座上,载着我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一颠一颠地行驶着。
他边骑边对我说,“记得记一下路,不然到时候都不知道怎么回家。”“嗯。”“你看,这个坡这么陡,你以后骑车的话到这要记得下来。”“晓得。”“还有碰到刚刚那种大卡车,一定要骑边上,不会骑就下来推着走。”“这我知道啦!”……
他一路絮絮叨叨,不明白一向寡言的他为何一下子变得婆妈起来。到了学校,铺好席子放好床铺后,他陪我一起报了名。报完名后他看着我,问道:“身上有钱吗?没有我这拿点去。”“不用,我有。”“那还有事么?没事我就走了哈。”“没什么了。”我答。
我送他到校门口,他脚用力一拨发动了车,车顿时轰鸣起来,后面的排烟筒冒出一小撮一小撮短促的黑烟。他回头又说了句:“走了啊。”我点头,就见他一扭车把,车就像脱弦的箭向前疾驰而去,扬起了大片尘土。尘土飞扬里,我看到他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连忙冲他挥了挥手,就见那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山的那头。轰鸣声还隐隐约约能听见,那身影却是看不到了。等那尘土又落回地面时,我转身进了校门。
中考那天,我们坐在去县城的班车上,一车的人都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突然旁边有人用力地拱了拱我的手臂,惊讶的说道:“XX,你看窗户外那是不是你爸?”我顺着她手臂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窗户外一道红色的身影。他骑着电动车,穿着件很显眼的红色外套,在晨光熹微中,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早晨七八点的太阳照在他身上,身上一片金灿灿的。我冲他用力挥了挥手,行驶着的班车将我们的距离不断拉大,直到他的身影慢慢成点消失在我视线里,那片金色却一直在我的眼底跳动。我转头看向窗外,冲着那不断后退的稻田悄悄地扬起了嘴角。
04
我去了县城上高中。第一次家长会,我以为他不会来,结果他却来了。他照旧穿着那件显眼的红色外套,但颜色已经黯淡了很多,坐在一群时尚的大妈之间,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他拿着桌上的成绩单看了又看,那次考试我考得不错,在班上排前几。我心底也涌起了丝丝骄傲和满足。
站在我旁边的同桌突然用手捅了捅我,在我耳边悄声说道:“哎哎你看,你爸爸和我妈好聊得来哦,他们肯定在谈论我俩的成绩。诶~待会我又要被我妈说了……”我抬眼,看到那红色的身影正和旁边的卷发阿姨凑在一起,手指着成绩单,正说着什么。
我向来知道,爸爸是以我为豪的。但他从来没当着我面夸过我一句,永远都是批评和不满意。我不止一次对此怨念不已,想着:他这人怎么老是这样啊,我已经很努力了,就不能给我一句鼓励和夸奖吗?可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他那一辈尤其崇尚“打击教育”,认为子女都是“不打不成器”的。
但我却听到过不止一次他在别人面前对我的夸奖。初二那年报名,班主任对他说我在学校很认真,学习成绩也很好。他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说道:“她在家里也很听话懂事,从小到大都没让我操什么心。”那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夸奖,即使是对别人说的,我却还是记到了如今。
中考成绩出来后,面对村里人的打趣,“哎呀你女儿成绩这么好啊,以后你就坐等享福哩。”他嘿嘿笑了,说道:“要是我儿子也跟我女儿一样会读书的话,那我真的就不用愁了哇。”还有一次,我和三姑谈话时偶然听到她提起,爸爸曾夸过我用蜡烛液捏的小猪,说:“捏的那叫一个像啊。”我当时太惊奇了,惊奇过后一阵暖流淌入心间。在我印象里他一直很反对我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曾想他竟还夸过我?
那一次家长会结束后,我陪他一起到校门口等公交车。在等车时,他说:“还要努力,苦完这三年以后就有好日子哩,晓得么?”“嗯。”“卡里还有钱么?”我点头。这时车来了,他看着我有些欲言又止,后来还是什么也没说便挤上了公交,头朝窗外看过来。我冲他挥着手,车发动了,我目送着它一路远去。
05
我第一次和爸爸一起坐火车,是在我上大学那年。火车上人多得透不过气来,可我却觉得每个人都很可爱。
我们提着笨重的行李箱,照旧用麻袋装着棉被,书包里放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我即将奔赴那憧憬已久的大学生活。
到了学校,迎新的学姐漂亮又热情,在她的带领下我开始走流程。烈日炎炎,爸爸拖着我那笨重的行李箱跟在我身后,额上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有点笨拙地笑着。后来到了寝室,爸爸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总结道:“还不错,四个人住还有厕所。就是一楼容易回潮,要分到二楼三楼就蛮好。”
我有点不耐烦他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屋里还有我室友呢。
他看到我对面床铺的墙上贴了墙纸,就问我:“你要不要也买个这样的贴一下墙?这样就不会弄脏被子。”我看了那墙一眼嗯了一声,继续收拾起了床铺。爸爸又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我。
我和同乡好友在同一所学校,她比我先到。我收拾完后她陪我去学校旁边的超市买日用品。我和她推着购物车在前面挑挑拣拣,爸爸跟在我们身后,始终和我们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不远,不近。那距离是实在的,又像是隐形的,横在我和他之间。
之后东西太多,我拿不了。爸爸这时上前向我伸手,说:“给我,我来。”我递给了他,他又开了口,不无得意地说:“你还说要我不要跟来,我不来看你这些东西要怎么拿。”我顿时反感地皱起了眉,不耐烦地冲他说:“那你就不要来啊!”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看着他有些受伤的神情,不知该如何挽救的我只好扭头先走了。
后来,住在本地的表哥开车过来接他。上车前,他又回过头看了眼站在宿舍门口的我,叮嘱道:“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我这几天就在你表哥那。”我点头。我又像多年前那个才刚刚上学的自己那样,一路目送那车缓缓向前驶去,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
却没打过电话。
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我一直目送着爸爸的背影离去。我背负着他的希望,在这条求学路上谨慎前行。他虽是个农民,只有初中的文化,却也知道:只有教育,是一条垂到井底的绳,下面的人可以攀着绳爬出井来。
他希望子女不要做那坐井观天之蛙,一辈子待在井里,守着头顶那狭小的天空,还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他希望我们都能攀着绳爬出井来。
不知不觉,已过二十年,他已养育了我二十年。时代在变,我在变,爸爸也在变。我变得越来越高,爸爸变得越来越矮;我风华正茂,他垂垂老矣。直到有一天,他再一次嘲笑我矮时,我反驳过去,“爸爸,你也没有比我高到哪里去。”我已到他额头,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几道岁月亲手刻下的抬头纹。
我没有辜负他的希望,顺利地考上了大学,爬出了困住我的那口井。我见识到了外界的广阔,爸爸却还留在井里,守着他那一小块方地,日日夜夜地为子女操劳着。
我们之间,有过陌生、有过畏惧、有过亲密、有过疏远……像世间每一对平凡的父女那样,争吵是常事,和解也是常事。我们一直都在寻找父女相处的那个平衡点,而血脉将我们紧紧相连。
谢谢你。对不起。所幸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