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民工父亲
我的父亲，今年61岁，一名农民工。今天哥哥发来照片，说是跟父亲在外面游玩。
父亲依旧一身农民工装，几十年如一日的着装。光头，我都不记得父亲满头黑发的样子了，在我后来的记忆里，他的前半部分头始终是寸草不生的状态，如荒地，与额头的肌肤融为一体，光溜溜的，后半部分的头发是稀而凌乱，黑里钻白的细丝，像堆柔软却又干枯的杂草。所以他就经常把头发剃得光光的。
额头上三条岁月赠予的皱纹，曾经的双眼皮也被岁月硬生生揉碎成单眼皮。眼周围皮肤肌理褶皱到一起，皱得像脱了水的苹果。沿着鼻梁两侧顺势而下的显痕八字纹包裹着颜色淡而微微上扬的嘴，脸颊右侧与脖子左下角各有一颗豌豆大的黑痣。胡子剃得还蛮整洁，露出隐隐黑白错根的胡渣。
手掌爆出的根根青筋，不知干了多少出力的活才能让这双手变成这样子。其实他的双腿也是爆出了根根青筋，沿着大腿盘延而下，像错根盘结的树根迂曲盘折，有的成团，呈蚯蚓样状，那是由于父亲常年从事体力劳动造成的。
父亲是一个节俭的人
穿着不知多少年前褪色的淡绿色老款军装上衣和一件蓝灰相间的陕建工作服马甲；灰白褪了色的宽腿裤；一双沾满灰尘的军用老旧绿布鞋。
我都不知给他说了多少次，也给他买了多少新衣服，他身上始终穿着那多年前掉色被淘汰掉的旧衣服。每次见了他，我都说他一顿，父亲都会不耐烦地回应:“哎，在工地上干活，穿不了好衣服。”
“那回家也不能穿那么破的衣服啊？都什么年代啦？回家总要穿好的吧，我给你买的新衣服呢？”
“回家还要去地里干活，穿啥好衣服呢？”
“你没衣服我再给你买!”
“不买，不买，新衣服多得很，穿都穿不完，干活用不上新衣服”父亲眼睛一瞥一瞪，手使劲地摇来摇去，像个拨浪鼓，一副嫌弃的样子。
父亲总是像个小孩子一样的犟，我永远都犟不过他。他总是很节俭，什么都舍不得买。却舍得给我买任何东西。
父亲是一个勤快的人
每天早上五点半点按时起床，去工地干活也是这个点起床，回到家里也是这个点起床。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睡过懒觉。永远都是早早起床，扫地，去地里干活，或是帮别人家忙。他把别人家跟对待自己家里的态度是一模一样的。到了自己家里打扫卫生，去了别人家里也给别人打扫卫生。我有时生气地凶他:“一天闲不下嘛，不干活坐着休息休息，看看电视，玩玩手机不行嘛？走到哪干到哪？一天都不累吗？”
父亲总是暼我一眼，或者眉毛一皱，瞪我一眼，手依旧像个拨浪鼓一摇一摆，眼睛一眯一皱，“你包管我嘛，事多滴很!”
父亲总是很节省，给他钱，他从来不花一分，攒下来。但是总是攒着攒着还没有钱，也不知道钱去了哪里？不是东家亲戚借走了，就是西家亲戚有事拿走了，还钱的事总是遥遥无期。父亲生性绵软，不喜得罪人，借出去的钱总是要不回来。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处在追债、还债之中。追债是因为老板总是拖欠工资，或是哪个亲戚借了钱总是不还。还债是因为从小母亲患病，父亲一心一意给她治病，导致家里负债累累，他默默地在工地上干活还欠下的债。
我记得无数个日子里，大夏天，太阳炙烤着大地，树上的叶子都蜷缩了起来，手摸在石头上都能起个泡，他在工地上大汗淋漓，浑身泥泞，一声不吭默默无闻地干着活，我去看他，感觉太阳晒得都能褪掉一层皮，他就在那不停地和着水泥糨子，铲着沙。早出晚归，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
干着这么枯燥而又繁重的工作，我不知道父亲忍受了大半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因为这样的工作实在太辛苦了，也太累人了。每每想起我都泪流满面。
我总是劝说他不要干这么累的活了，但他总是不听。好像他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好像让他闲下来他浑身瘙痒。他的大半辈子也只会干这一样活计，所以选择一直这样干下去。
或许吧，人习惯了一种生活方式后再改变就很难了。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面的瑞德一样，他在监狱里生活了几十年，已经适应了里面的生活，他年龄已大，让他出去，已经无法适应外面纷纷杂乱的社会了。就像让父亲换一个其他的轻松工作，他也不适应吧！或许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哥哥一直未娶，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刺得他一刻也不敢停歇。
父亲一辈子为儿女操碎了心
父亲一辈子都在建筑工地干活，干的还是建筑工地最底级，工资最低的杂活。以前家里有地时，他还会种果树，种麦子玉米。现在种庄稼不赚钱了，大家把果树挖了把地承包出去了，都进城干活了。所以他只能辛苦的干他的老本行。
这两年，我看他年纪也大了，我常常跟他说，不要干那么辛苦的活了，年纪大了，该休息休息了。
他总是说:还能干的动，等实在干不动就不干了。
我说:回家养几只羊，跟姑姑一样每天卖点羊奶赚点零花钱够自己花就够了。
他总是嘿嘿一笑，说以后再说吧!
我知道，他这么大的年纪还在工地干活，其实就是因为哥哥还没娶到媳妇，他着急，他总想着自己还能干的动，多干点活多攒点钱给哥哥娶媳妇用，要不他死了都不瞑目。
他也经常说，你哥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没娶媳妇，人家跟他同龄大的小伙子还有比他小的男孩子都结婚了，就我哥哥三十好几岁了，还没娶媳妇。说他脸上没光，门口人都笑话他，说做老子的没用，没给儿子娶上媳妇，三十好几的大小伙子还是个光棍。别人都看不起，总是用这个话题嘲讽父亲。
我总是安慰父亲: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先把自己身体照顾好，别人的话你不要听。现在这社会多元化了，有很多人还不结婚呢？还有很多人还丁克呢？结婚不一定是好事，不结婚也不一定是坏事。结了婚还有离的呢？不要着急。
“说的什么话！人家笑话你哥跟你父亲呢！笑话你哥没用，说你父亲没本事!再说了，你哥哥娶媳妇是大事。”父亲气势汹汹地对我讲。
“哥哥娶不上媳妇，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你的责任，这是他个人问题。”
“你不要说了。”父亲又是眼睛一眯一皱，拨浪鼓式的摇了摇手。“走远!”
父亲一辈子为了儿女操碎了心。
我记得母亲走的那两年。大娘总是张罗给父亲续贤，我那时也很愿意父亲找一个，但我从来没讲过，我怕父亲太累了，一个人孤独，老了有个伴。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找，直到现在都没有。我想，或许一是因为他的性格，二是因为有我和哥哥两个包袱，哪家女的愿意带两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所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哎，伟大的父亲！
父亲是一个不会表达的人
每次跟他打电话我都哭笑不得。
“喂，萍娃，打电话有撒事？没撒事我挂了。”叮一声挂了。
我还没讲话呢，我一个字还说呢，他就挂了。
我又给他回过去，不等他反应，“你别挂，你别挂!我还没说话呢，挂电话还急得不行。”
“有撒事？”
……
问问他身体怎么样？饭吃得好不好？需要什么东西，干活累不累？劝他不要再去干活了。
完毕，他就咚地就挂了。
好似多少年前打电话一样，打电话掐时间计算还没满一分钟就挂，超出了一秒好似就要多收钱似的。我的老父亲呢！
其实我知道，父亲是一个不会表达的人，我跟他每次打电话都很尴尬，除了问候几句，其他的都不会讲了。其实我也何尝不是这样呢。我们都是话不多的人。所以打起电话来，也很简单，简单问候，然后挂断。我们之间打电话，就像个过程，其实大家心里都有很多话要讲，有很多关切的话语，有很多想念想表达，但最终因为内敛或是嘴笨而省却掉了。
父亲是一个慢性格却又踏实的人
父亲性格很慢，他在后院挖土平地，别人一中午就搞完了，他一天都搞不完，还要再干个一天半天才结束。他手里正拿着锨铲地，一会地上落个叶子，他就赶快去捡，捡到垃圾桶，骑个车子跑到垃圾场去倒，这一倒二十分钟不见了人影。等回来又扫扫地，继续挖土。一会又看到柿子树要倒了，赶紧找两根绳子去绑树，绑到一根粗壮的木棍上，木棍埋在深深的土里。就这样东一锤头，西一榔头。到了吃饭点，饭好了，叫他吃饭，他一会洗洗脸，一会洗洗手，半天搞不好，人家都吃了半天了，还不见他入座。
气得姑姑直骂父亲:一天天的，吃个饭半天都叫不来。一哈墨迹这，一哈墨迹那，难怪日子过不到人前头去，你看你歪齉性子，把人一天急死嘹!把手里活放下，赶紧吃，天天吃人巴巴(剩）饭!”
“来嘹，来嘹!”父亲手里不知从哪又捡起两根绳子去绑化肥袋子。
气得姑姑唉声叹气直跺脚。
我跟哥哥哈哈大笑。
“爸，你在工地就是这么干活，老板没被你气死。老板咋没开你呢？都不知道你一天给人家咋干活呢？”
“你包言传(别说话），话一天多滴！”父亲又是一皱眉。
我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虽说父亲是个性子慢的人。但他干活很踏实，从不偷懒，眼里有活。不论是不是他的活，只要他看到了都会去干，不需人提醒不需人监视，别人吃饭，他还在收拾别人没干完的活。等到别人吃的差不多了他才去吃饭。所以这就是很多老板喜欢喊父亲的原因。
每每有活的时候，村里包活的工头，总是过来喊父亲或是打电话给父亲:牛，来活了，明天到##地干活!
“好，好，好，收拾收拾就来了！”父亲毫不犹豫敞快地应着。
父亲是一个有求必应的老好人
但凡亲戚邻里有事求父亲，父亲都是豪爽地应着。大伯家盖房子，要父亲帮忙，父亲二话不说就去了。邻里谁家娶媳嫁女，丧葬，需要帮忙的都来喊父亲。父亲帮忙烧锅，灌水，端盘，扫地擦桌子。或是帮丧葬家去坟头挖土盖墓。邻里亲戚果园丰收了，帮人家摘梨或苹果，抬笼子搬到地头。邻里亲戚很多小事大事，都来找父亲。我从没见父亲拒绝过任何人，并且每次都是很乐意的答应着，就像自己家的事一样。也从来不计回报，不计得失。
我曾经嫌弃过父亲
现在想起来都很愧疚，不知道父亲当时该多么的伤心呢？那是上初一时，学校开家长会，我没告诉父亲，我给老师说，我家长出去干活了，没在家里，来不了。当时我觉得父亲的身份让我丢脸，他穿的破破烂烂脏脏臭臭让我在班级面前丢脸。我的虚荣心遮蔽了我的良心。我没让他来。结果放学时，远远看见他往学校门口走来，他还是穿着破破旧旧的淡绿色老款军装上衣和一件褪色的宽腿的确良裤子，脚穿一双破烂的绿色军用绿鞋。我看见他走过来，我低着头丢脸地绕过去，他还是走到我面前，没等他说话。我就生气地大喊:“你干嘛来了，你到学校干嘛来了你这样让我很丢脸？”
父亲说:“今天你去你二娘家吃饭，她家过事，我在给她家帮忙，家里没人给你做饭，你去过去吃。”
“我知道了！”我怒气冲冲地说道。
然后就看到他悻悻的走了，留下一个瘦小而落寞的背影。
当时就有点难过了，觉得不该这么对他。至今我都在悔恨自己怎么那么虚荣。父亲为了我，辛苦了一辈子，我却这么对待他。这是我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的耻辱。
我年轻时，跟父亲有过很多争吵，家里总是鸡飞狗跳的。
记得有一年冬天，家里蒸馒头，我想给父亲跟我蒸点豆沙红枣包子。父亲总爱唠叨，他总是觉得我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要教。而我总是觉得自己长大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需用教。所以就针锋对麦芒，他嫌我没把红豆捣碎，我嫌他手脚太慢，各持所辩，我生气的把锅摔了，跑了出去，父亲委屈而又气呼呼的。这样的事情有很多。
还有一次，父亲借给别人钱。借给了五万元，他生性软弱，这钱都借了几年了，人家也不还，他也不催着问。借钱这事我不知道，后来听二娘讲的。我回到家，气冲冲地对他说，都借了几年了还不要。我们自己家什么情况不知道吗？我们是全村最穷的一家，别人还借我们家的钱，好意思吗？还借那么多。你连件衣服都舍不得买，连顿像样的饭都舍不得吃，为了什么啊？借了那么久了还不去要？人家家里那么有钱，是整个镇顶顶有钱的，谁不知道？这钱放在银行里面利息都够你吃好多顿饭了。你现在跟我去要去？
“哎呀，都是自家人，到时候人家就给了。”父亲眼睛一皱，嘴巴呲着，不耐烦地说道。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都几年了？”我大声的吼道。“你今天跟我走，我们两去他家要去！”
“不去，要去你去。”
然后就吵闹一顿。
后面又知道了，那个人之前在我们家盖房时，拿了两万，只还了一万五，剩下的五千就直接赖账不给了。
每每听到这种事，我都气得直冲父亲生气，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我知道父亲性情太软了，总怕得罪人，所以他总是吃亏，不过他吃亏从来没有抱怨过，也不生气。我真的太佩服他这种大而无畏，不斤斤计较的性情了。
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
我不是父亲亲生的孩子，我是抱养来的。但他对我的爱从来不比亲生的少，甚至更多。哥哥是父亲亲生的，父亲却总是骂他，生气了也会打他。但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骂过我打过我，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从来没说过。家里的很多事他总是让我做主，他把我当家里的女主人一样，跟我商量好多事。
小时候晚上睡觉，父亲总是帮我用被子把肩膀掖好，怕我受凉；家里没有电视，隔三差五，父亲背着我去我二娘家看电视；每次父亲从工地回来都会给我带几颗糖果吃；我跟母亲闹脾气跑出去，总是父亲出去找我。还有很多事……
这样很多的事情却从来没见父亲对哥哥做过。
还记得专科毕业那年，父亲从老家背着大蛇皮袋来学校接我，因为有很多东西要往家搬。父亲其实自己一个人从来没有到车站买过票坐过火车，出过远门也是工地的车接送，所以他不会买票不会坐车也不会倒车，这样的事对于他还是比较困难的。我不知道他怎么来到我学校的，我想他肯定问了很多人，路上也肯定有很多的不知所措。他却真真实实地出现在我眼前，还是一副农民工装，他永远不变的着装。他是学校家长群里最苍老最沧桑穿得最不好的人，但我那刻却从没觉得他丢人，他就是我的父亲，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他帮我搬东西，提包，跑上跑下，一点也不喊累。他虽然年纪大了，满脸沧桑，但他的腿脚很麻利，干起活来丝毫不输年轻人。等到东西收好，他从兜里慢慢地掏出一个东西，发了黄的卫生纸四四方方地包裹着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层又一层，里面漏出了一沓大小不一，陈旧的，有点脏的人民币，有几百块钱。
他颤巍巍而又谨慎地递给我说:“萍娃，爸给你几百元，你自己拿着花。”
我说:“我不要，爸，你自己拿着吧，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不要对自己舍不得。我要毕业了，我可以自己赚钱了。”我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我转了身去，不让他看到我流泪。
我上学三年没有伸手向父亲要过一分钱。学费贷款的，生活费我自己打寒暑假工周末双休赚的。我知道父亲觉得对不住我，他又不好意思说，我又心疼父亲那么辛苦。哥哥要是那会不出事，父亲还是有钱供我上学的。
家里现在虽然没人住，但我的房子却是收拾得最漂亮，装修得最好看，家具最全的那一间。尽管我一年才住一次。
每次回家，他都会提前帮我把被褥，枕头晒得暖暖的，铺在床上。给我做一大堆菜等我回家，他不会做(他只会做一点简单的饭菜）他让姑姑或者二爸给我做一大桌，也是只有我回家时才有这么丰盛的饭菜，他跟哥哥在家都是凑合随便做点饭吃。
哎，我的父亲啊！
愿父亲长命百岁
今天看到父亲的照片，不禁感慨:父亲老了。平常我总跟父亲开玩笑，“爸，我不求你活到一百岁，但求你活到九十九岁。”
“等你老了，你享我福。”
如今，我们一年才见一次。父亲没有在我身边，父亲也没享到我任何的福。人长大了，责任多了，一个人都过得兵荒马乱的。照顾父亲的话就像烟雾一般的虚无飘渺。真的是愧疚啊！惭愧啊！
不过看到父亲跟哥哥玩得还挺开心的，我就很欣慰。看他站在莲花般的石头上，双手合十，面带微笑，英姿飒爽的样子，特别想回家陪他。
站在河边，柳树成荫，倒影在河水里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他与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父亲显得那般憔悴，让我心疼，让我想去抱抱他。抱抱这个孤独的老人。
站在隋文帝简介的大理石碑下，隋炀帝雄姿英发，奔腾驾雾，显得父亲那么渺小。而父亲在我心里却是如此高大。
这个可爱的老头，一定要身体健康，活到九十九。
现在我想骄傲地对全世界说声:这就是我的父亲，我伟大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