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顺
（一）
时针刚落到数字八上，手机铃声想起。
“李老师，您还记得我吗，猜猜我是谁。”
“哟，我带过那么多学生，要是个个都记得的话，脑袋要炸咯！”
“猜猜啊，您肯定记得。”
“嘿，这孩子，快告诉我你是谁！”
“李老师，我是张顺啊，张顺！您还记得我吧？我猜肯定记得！”
张顺。
（二）
当班主任十五年，他跟了我五年。
他被学校劝退五次，他妈妈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求校长求了五次。
他与所有老师都结了梁子。
五年没人愿意作他同桌。
他偷东西，打架，侮辱女孩，扇老师嘴巴。
他没有爸爸。
他患有遗尿症。
“老师啊，您现在有空吗？我想求您帮个忙，您看。。。”
“。。。。。。什么？啊？你说什么？你说怎么啦？哦，我有空的吧，你说吧，没关系。”
“最近我在A城有点急事儿得解决，需要有个短期的住处，我思前想后就只有您离A城近了。您看方便让我住在您家吗？”
“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哈，怎么这么些年都摆脱不了你啊？！”
“李老师，这就是您小气了。上学的时候只有您待我像待亲儿子似的，我不找您找谁？找其他人也不会帮我啊。。。”
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许多年前的事情来，身上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感觉，脑袋嗡嗡响。
那时候我带初中，校长难为情地把张顺硬塞进了我们班，从此我的生活每天都充满“动力”。
印象极为深刻的是初一第一学期的第一周。上课回答问题点名，叫到张顺的名字就好像没有这个学生。他从来不理会任何老师和同学，课堂上自顾自的盯着手里的暴力小说看，下课就趴在桌子上打鼾。当老师这些年我也是第一次见，起初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第一周之后的某天，下大雨，中午十二点下课所有孩子都去了食堂吃饭，只留下他一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我去教室拿下课忘了带的雨伞，瞥见窗户里面的张顺以及他就连发呆时都带着的令人厌恶的眼神儿。我进了教室没好气地问：怎么没去吃饭啊？空气凝固，他依旧在发呆，像是没有听到我说话。我压抑良久的好奇与愤怒突然爆发，对着他大吼，“你为什么不去吃饭？说话！今天你要是不认真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叫你家长！”
“哈哈哈哈，随便你叫啊，我没有家长！！”他带着胜利者的目光挑衅地看向我。我语塞。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我们似乎成了敌人，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他都总是跟我对着干。他开始拉伙打架，鼻青脸肿的坐在课堂上看小说；他摸女生的胸部，还不许女生告诉家长； 课堂上老师讲的每一句话，他都会故意反驳，气势压不过老师的时候站在桌子上破口大骂，甚至打年轻实习老师耳光；他偷钱买烟，把烟蒂夹在同学的本子里。。。我知道他是在故意找我这个班主任的麻烦，就是不让我好过！我找校长哭诉，校长比我更难为。
当时，我简单把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为青春期叛逆，没教养。
直到。。。
初一下学期，快要期末考试了，我在办公室整理复习资料到很晚。晚上九点，饥肠辘辘的我出了学校大门随便坐在一家小吃摊子上等晚饭。马路对面的那家烧烤店门口摆着几张桌子，几个年轻人喝酒划拳，声音嘈杂。我正低头将食物往嘴里送，忽然听到马路对面有酒瓶爆裂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看——几个满臂纹身的混混正撕扯着一个矮个子的衣服将酒瓶砸在他的头上。我眯眼睛仔细看看，觉得那个矮个子眼熟，再仔细看发现那是张顺！
我二话没说就报了警。在警察赶来之前，那群混混模样的人就已经把张顺打到在地逃走了。张顺已经昏迷不醒，额头上沾着浓稠的暗红色血液，衬衫上也是血迹斑斑。随着警车将他送往医院，我开始联系他的家长。通讯录里存着张顺父母的手机号，我先拨他爸爸的，惊讶地发现是空号！无奈，打给他妈妈。忙音响了很久，一个苍老的女声从电话那头传来，还没听我说完事件的经过她就嚎啕大哭，还咕哝着“这可怎么办啊？张顺他爸你死的太早啊，抛下我们母子俩可怎么活啊。。。”
在医院见到张顺妈妈的时候我着实是吃了一惊。皮肤黑黑的，左边脸颊有一道像蜈蚣一样恐怖的疤痕，身材瘦小可怜，头发花白。她一进来就扑倒在张顺的病床边流眼泪。我和其他几位老师挨个劝她才算是稳定下来。没来由，她开始说很多很多话。
“李老师啊，我知道张顺这孩子太不是东西，从小到大没有一个老师不是恨死他了。可是，这也不能全怪这孩子。我怀他的时候家里穷什么也吃不起，他一出生就患上了遗尿症，说难听点就是尿裤子，尿失禁。他上幼儿园之前的那个夏天，他爸在工地上突发脑溢血没了。他上幼儿园，所有的小孩都知道要去厕所尿尿，只有他一兴奋就尿裤子，任何时间他的裤子都是湿的，所以身上总有一股异味。一开始是没有小朋友愿意跟他玩，到后来上了小学，淘气的男孩子就偷偷把他关在厕所里朝他身上撒尿、打他。他哭着告老师，老师却惩罚他面壁。四年级有次开家长会，我一进教室所有的孩子都大喊‘尿裤大王’他妈妈来了，我看到他硬忍住的泪水和愤怒的眼神，我也转身偷偷抹眼泪。后来他变化越来越大，不但不学习了，还拉帮结派去打架，偷同学的钱，我问他为什么学坏了，他说没有人会在乎他的好坏，他要变坏，因为变坏就不会被欺负，变坏就可以报仇了。。。”
听她说的话我心揪着疼，孩子又何尝有错呢？他在本该被宠爱的年龄受了那么多冷眼和欺辱，卑微地活着，不敢奢求一点同龄人该有的幸福。没有人可以保护他，所以他要让自己变得百毒不侵，满身是刺，他被伤害怕了，所以他认为整个世界都充满恶意，所以他要报复。
我开始试着走进他的内心，教他与世界讲和，与周围的人好好相处。每天清晨我都会放一瓶热牛奶在他的课桌上，其他孩子放学之后我把他单独留下来补习功课，劝校长不要再给他妈妈递交退学通知单。。。在他身上我花费了一整个班级的精力，终于他不再乖戾，成绩也有好转，与老师同学发生的矛盾越来越少，眼里很少会有愤怒的神情了。这么些年我常常在想这样做值不值得，可是当我换位思考想到如果我的孩子可怜如他，却得不到老师同学的关怀，在学校受尽冷眼，我会心疼到死掉吧。
（三）
“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说话直！我怎么可能不帮你啊，即便是我家没你住的地方，也要帮你在附近找啊！真当你是亲儿子啦！”
“嘿嘿，我就知道您对我最好了。我事情很急的，最晚这周末就去找您了。”
“行。没问题！我保证把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你放心来吧。对了，这是你的新手机号吧，我存下来了。”
“嗯，好。那我随后联系您。”
从他打完电话的那天晚上我就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的。小孙女吃醋说我比逢年过节等他爸爸回家还要激动。张顺就是我半个儿子啊，当然激动了！我在他身上付出了多少爱和心血啊，这孩子不管怎么说最后还是好好生活下去了，每每想到这些我都鼻子酸酸的，又激动又感叹。
（四）
出站口零星有几位接站的人，夏天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似乎一切都要化掉。
“李老师，李老师！”
“哎呀呀！这是我们张顺吗，长这么高啦！你初中毕业那年才到我肩膀，现在都超过我这么多啦！我真是老啦老啦！”
“老师，真想您！这么多年没见，看起来您身体还不错，精神还这么好，退休多少年了？”
“我也是小病缠身，不过老了总要生点病，再正常不过啦。我退休五年啦，小孙女都是我带大的。哎？张顺，这么热的天怎么还捂着口罩不肯卸掉啊？怎么，怕老师看到你变帅了？”
“老师，看您哪里的话啊，我正在重感冒，怕交叉感染，所以就戴着口罩了。对了，我住在哪里啊？”
“我给你找了一家酒店。口碑很好的，我去看了，环境也不错，你肯定满意！”
“啊？为什么不让我住在你家啊？还要多花钱。”
“不是老师不让你住，家里现在有我的小孙女，本来就不大的房子几个人住真是够呛，所以才让你住酒店的。”
“可是，可是，老师我还想跟你叙叙旧，在宾馆可怎么叙旧啊？况且还要花那么多钱。。。”
“你这孩子，还怕钱的问题，来我这里就给我个机会，让我帮你付，别担心！”
“可是，可是，可是。。。”
“别‘可是’啦，都帮你安排好啦，跟着我走就好！初中毕业都干什么了？你母亲这些年身体还好吗？快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我也没干什么，就是偶尔打份零工。。。我妈妈在我十八岁那年也走了。。。”
“哎哟，对不起，我不该提的。。。走吧，我们打车去酒店。”
（五）
办理好一切手续之后， 我送他回房间。帮他整理好床铺，叮嘱他感冒太严重了要早些休息，有空再好好聊天。他没有多说什么，也不卸掉口罩就睡了，估计是太疲惫。
黄昏，我伴着落地灯暖光色的光翻看每一届学生的毕业照，翻到有张顺的那页，指着他稚嫩的脸给小孙女讲故事。然后搂着她沉沉睡去。
梦里，我看到那个站在桌子上吼叫的张顺，也看到抱着牛奶瓶流眼泪的他，还有他可怜的妈妈。每一幕都异常清晰，像是过电影。最后一幕是他初三毕业典礼上对我说的话，“李老师，无论以后怎样，我都会记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爱我。”
我流着眼泪醒来。电话铃声响起。
（六）
此刻，凌晨一点，我披头散发地坐在警察局，脸上全是泪痕。我在配合警察做笔录。。。
那通电话是酒店经理打来的，要求我在半小时之内赶到派出所做笔录，因为他们逮捕了通缉犯张顺。
张顺。
值班人员在对我进行一番盘问之后确定我并非作案同伙，就立即释放了我。我万分不——为什么要逮捕张顺？他犯了什么罪？他会在监狱里度过后半生吗？
终于等来了开庭的日子，法庭原告席上的两位老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女儿不就是嫌弃你家穷吗？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还捅那么多刀？！真是狗娘样的！不要以为你逃到其他地方就不会接受法律制裁，像你这种人早就该被千刀万剐！”
原来张顺是因为被女朋友嫌弃家庭条件不好一怒之下才捅死了女孩。这么些年了，他仍然冲动，那种对世界的恨一定要积累到某个程度然后突然爆发，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张顺你怎么那么傻啊！原来你口中的“急事”，是来我这里当逃犯！原来你不敢卸掉口罩是怕被人认出。。。
法官很快宣读了判决结果：死刑！
张顺突然大笑，笑了很久很久。接着便大哭，边哭边喊：李老师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您啊。。。。
我走出法庭，关上那扇厚重的大门，擦干眼泪。
张顺，祝你来世顺顺利利，有人爱有人疼，再也不用活得那么卑微。如果没有人爱也别怕，记住，李老师的电话号码不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