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寻梦5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东西。但其中还要求太太细细详其理。这香袋是外头雇工做的、内工绣的,带子穗子一概是市卖货。我便是年轻不尊重,也不要这捞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二者,这东西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有,也只是放在家里,焉肯带在身上各处去,况且又在园里去?个个姊妹我都肯拉拉扯扯的,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见,我什么意思?我虽年轻不尊重,亦糊涂不至此。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的媳妇,算起奴才来,比我更年轻的人不止一个人了,况且他们常进园内,晚上各人回家去,焉知不是他们身上的?四则,除我常在园内之外,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如嫣红、翠雲等人,皆系年轻的侍妾,他们更该有这个。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不算很老,他也常带过佩凤等人来,焉知又不是他们的?五则,园内丫头们太多,保的住各各都是正经的?焉知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时半刻人查问不到偷着出去,或借着因由与二门上小幺儿们打牙撂嘴、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我不但没此事,就连平儿也下得保的。太太请细想。”
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大近情理,因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话激你。但如今这却怎么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说是前儿从傻大姐手里得的,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查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查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的人这空儿,把周瑞家的旺儿家的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多,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以後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人。一则保的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何如?”
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来,你这几个妹妹也甚可怜了。【庚辰夹批:犹云“可怜妙人”。在别人视之,今古无移;若在荣府论,实不能比先矣。】不用远比,只说你如今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姣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的,那才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你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庚辰夹批:所谓“观于海者难为水”,俗子谓王夫人不知足,是不可矣,又设作太过,真蟪蛄鸠鹰之见也。】通共每人有两三个丫头还象个人样,馀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于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难了,也穷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的。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太委曲了他们。以後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得。如今且传了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地访拿这事要紧。”凤姐听了,急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
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庚辰夹批:又伏一笔。】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保善家的走来,方才正是他送那香囊来的。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庚辰夹批:大书。看下人犹如此,可知待邢夫人矣。】今见他来打听此事,十分关切,【庚辰夹批:小人外是内非,委皆如此。】(按:王保善一名典出杜甫《哀王孙》“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便向他说:“你去回了太太,你也进园来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又强些?”
这王保善家的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头们不大吹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正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把柄。又听见王夫人委托他,正撞在心坎上,说:“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一个倒象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的起?”
王夫人道:“这也有个常情。跟姑娘的丫头原别的姣贵些,你们该劝他们。连主子们姑娘们不教导尚且不堪,何况他们!”王保善家的道:“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会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庚辰夹批:活画晴雯出来。可知以前知晴雯必应遭妒者,可怜可伤,竟死矣。】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个水蛇腰、【庚辰夹批:妙妙,好腰!】削肩膀,【庚辰夹批:妙妙,好肩!俗云:“水蛇腰则游曲小也。”又云:“美人无肩。”又曰前或皆是美之形也。凡写美人偏用俗笔反笔,与他书不同也。】眉眼儿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庚辰夹批:更好,形容尽矣。】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後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
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长的好。举止言语,原觉轻薄些。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王保善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屋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儿的倒好。若有这个,他自不敢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儿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道:“进园去,只说我说有话问他,留下袭人、麝月伏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什么。”
小丫头子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庚辰夹批:音神之至!所谓“魂早离会”矣,将死之兆也。若俗笔必云十分妆饰,今云不自在,想无挂之心罢,更不入王夫人之眼也。】并没十分妆饰,自谓无碍。【庚辰夹批:好!可知天生美人原不在妆饰,使人一见不觉心惊目骇;可恨也之“涂脂抹粉”,真同鬼魅而不见觉。】
及到了凤姐的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軃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是上月的那个,不觉勾起方才火来。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你天天作这个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羞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明过顶的人,【庚辰夹批:深罪聪明,不错一笔。】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合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只问袭人、麝月两。”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顽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我了,从此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为真,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保善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去罢!站在我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手帕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内去。
这里王夫人向凤姐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是极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保善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时常调唆着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的言词,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王保善家的道:“太太且请养息身体要紧,这些小事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的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私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只单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王夫人道:“这话很是。若不如此,断不能清的清白的白。”凤姐只得答应着,说:“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王夫人道:“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
于是大家商议已定。晚饭後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保善家的请了凤姐一并入园,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婆子们的房内抄检起来,不过抄出些多馀攒下蜡烛灯油等物。【庚辰夹批:毕真。】王保善家的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等明儿回过太太再动。”于是先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内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鬟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那边王保善家的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人见晴雯这样,知道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是平常的动用之物,遂放下又搜别的,挨次都一一搜过。
到了晴雯的箱子,问:“是谁的,怎不开了让搜?”袭人等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王保善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按:梦稿本旁添修改为“王保善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胀了脸, 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晴雯听 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 的奶奶!”凤姐见晴雯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着邢夫人的脸,忙喝住睛雯。那王保善家的又羞又气,刚要还言,凤姐道:“妈妈,你也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你且细细搜你的,咱们还到各处走走呢。再迟了走了风,我可担不起。”王保善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这口气,细细的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一大段文字。舒序本采用了梦稿本,以舒序本为参本的程甲本有添文。程乙本同程甲本)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凤姐道:“你们可细细的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都细翻看了,没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的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旧物,没甚关系的。”凤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
说着,一径出来,因向王保善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只抄咱们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抄拣不得的。”王保善家的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庚辰夹批:写阿凤心灰意懒,且避祸从时,迥又是一个人矣。】一头说,一头走到了潇湘馆内。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也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忙按住他不许起来,只说:“睡罢,我们就走。”且说些闲话。那王保善家的带了众人到了丫头们的房中,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抄出了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素未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年近日手内曾拿过的。王保善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从小儿和他们在一处混了这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东西也算不清。要问这个,连我也忘了那年月日的了。”王保善家的听凤姐如此说,也只得罢了。【庚辰夹批:一处一样。】
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于探春。【庚辰夹批:不板。】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醜态来,【庚辰夹批:实注一笔。】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一时众人来了,探春故意问何事。凤姐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查访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按:唐寅《败荷鹡鸰图》:“飞唤行摇类急难,野田寒露欲成团。莫言四海皆兄长,骨肉而今冷眼看。”)说着便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姐去抄阅。”凤姐陪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因命丫头们:“快些关上。”平儿等先忙着替待书等关的关,收的收。
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看,要想搜我的丫头们的,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几个丫头所有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屋里收着呢,一针一线他们也没有收着,要搜只管来搜我的。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自去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庚辰夹批:奇极!此曰甄家事。】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庚辰墨眉批:说得透。】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按:此即所谓贾家之“败”:“从家里自杀自灭”即为败,自第七十一回已开始)、“王保善”典出杜甫《哀王孙》“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让姑娘好安歇。”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道:“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今早儿说明了,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凤姐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道:“我已经连你的东西都看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不曾?”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说:“都看明白了。”
那王保善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春的名,他自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我?自恃是邢夫人的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况别个。今见探春如此说,他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他便要作脸趁势现好,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裳襟故意掀一掀,嘻嘻的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过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他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颠颠的。”
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王保善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保善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扯拉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发了不得了。打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么好性儿,由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来搜拣东西我不恼,你怎么拿我取笑儿?”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说:“你细细的翻!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凤姐平儿忙与探春拣裙整袂,口内喝着王保善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的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来了。”劝探春:“休要生气。”探春冷笑道:“我要生气,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後过去给大娘陪理,该怎么,我就领。”
那王保善家的讨了个没趣,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还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做什么!”探春喝命丫头道:“你们听着他说话,还等我合他对嘴去不成?”待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平儿忙也陪笑劝解,一面又拉了待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带着众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与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了丫头们的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因惜春年小,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凤姐也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庚辰夹批:奇。】【庚辰墨眉批:似批语,故别之。、梦稿:为察奸情,反得贼赃,作正文。)】(按:庚辰本後五十回并无原版眉批。眉批为舒序本组织抄写者、郑藏本报抄手【绮园】所为)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凤姐也黄了脸,因问是那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庚辰夹批:妙极是极!盖入画本系宁府之人也。】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耍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都花了,所以每常得了,烦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
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这话若果真呢倒也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得,什么不可传?这倒是传这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妄想活了。”入画跪哭道:“我不敢扯谎。奶奶明日只管去问我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凤姐道:“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的!你且说是谁作接应,我便饶你。下次万万不可。”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次。这里的人多,若不拿一个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样呢。嫂子若依他,我也不依。”【庚辰夹批:这是自己也不依的。各得自然之理,各有自然之妙。】凤姐道:“素日我看他还好,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犯下两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个,必是後门上的张妈。他肯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都肯照顾他。”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交给周瑞家的暂拿着,明日对明再传。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房里来。
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叩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遂往丫头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保善家的外孙女儿,【庚辰夹批:玄妙、奇诡,出人意外。】凤姐倒要看看王保善家的可藏私不藏私,遂留神看他搜检。先从别人的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的箱中搜了一回,王保善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盖箱时,周瑞家的道:“且住,这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扯出一双男子的棉袜一双缎鞋来。【庚辰夹批:险极!】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时,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一总递与凤姐看。凤姐因当家理事,每每看开帖看帐目,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便看那帖是大红双喜笺帖,【庚辰夹批:纸就好。余为司棋心动。】上面写道:“你来家後,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得在园内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好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庚辰(列藏)夹批:名字便妙。】
凤姐看罢,不怒而反乐。【庚辰夹批:恶毒之至。】别人并不识字。王保善家的并不知道他姑表侄兄妹有这一节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已是心里有些毛病,又见有一红帖,凤姐又看着笑,他便说道:“必是他们胡写的帐目,不成个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帐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他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保善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说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弟姓潘。上次逃走的潘又安就是他表弟。”凤姐笑道:“这就是了。”因说:“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唬了一跳。这王保善家的一心只要拿人家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他外孙女儿,又气又臊。
周瑞家的等四人又都问着他道:“你老可听见了?明明白白,再没的话说。如今依你老人家该怎么样?”这王家的只恨没地缝钻进去。凤姐只瞅着他嘻嘻的笑,【庚辰夹批:恶毒之至。】向周瑞家的笑道:“这倒也好。不用你他老娘家操一点心儿,他鸦雀不闻的,你们弄了好女婿来,大家倒省心。”【庚辰夹批:刻毒!按:凤姐虽系刻之至毒,然亦不应在下人前为。不寻次等人前,不得不如是也。】(按:不寻次等人即不一般的次等人,不一般的下人,特别下贱的人。)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王家的气无处泄,便自己回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人眼里。”众人见这般,俱笑个不住,又半劝又半讽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此时夜深了,也不必盘问,只怕他夜间自愧去寻拙志,遂派两个婆子监守起他来。带了人,拿了赃证回来,且自安歇,等到明日料理。
谁知到夜间又连起来了几次,下面淋血不止。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遂掌不住。请太医来,诊脉毕,遂立脉案云:“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虚火乘脾,皆由忧劳所伤,以致贪卧好眠,脾虚土弱,不思饮食。聊用升弱养荣之剂。”写毕,遂开了几样药名,不过人参、当归、黄芪等类之药。一时退出,有老嬷嬷们拿方子回过王夫人,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等一事暂未理。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往众姊妹们去,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他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诉与尤氏,又命将入画的东西一一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又骂入画:“糊涂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的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又跪下哭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儿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解说,:“他不过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伏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
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的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更又说的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多少不堪的闲话,若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尤氏道:“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家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
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的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的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的我就行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後,你们有事别累我。”
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才一篇说话,无原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众嬷嬷们笑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今古第一个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状元](按:庚辰本窜行脱文29字,抄自己卯本)榜眼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尤氏笑道:“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禅悟来了。”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 (按:第二十二回脂批所谓“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段落。【为尼】即“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方才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中不好发作,忍受了大半。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问惜春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了?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已後就不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尤氏也不答话,一径往那边去了。
不知後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