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农村老家的乡政府里有许多宅院，其中，东边朝南的第二间就是我外公的老宅。

老宅的前面是一排小三层的住宅楼，我父母就住在里面。住宅楼前面就是街道，所以这一排住宅楼也就成了门面房。我父母就像其他住户一样，把一楼收拾出来，在这里开了一个药店。

母亲忙于药店的生意，父亲也忙于县城里自己的工作。所以我从小就住在后面的外公家。除了上学的时候要去县城里生活，每个周末以及寒暑假，我都会回到老宅，和外公外婆一起住。

自我记事起，三室一厅的老宅一共经历过三次修整。最早，老宅还是砖瓦房木头梁，门口走廊上一个个圆柱形大石柱子威风地伫着。石柱子上坑坑洼洼的，已经饱受侵蚀。老宅的前面是一条土路，弯弯曲曲连通着前面的药店和后面的宅院。土路右边都是外婆的菜田，左边是邻居家的小池塘。贴着老宅的，是一个用茅草和砖板搭成的简易小房子，这个是小厨房，里面放着煤气灶，烧水的煤火炉和摆着糖盐酱醋的扁木架子，外婆偶尔会在这里做饭。老宅的斜对面是一个小房子，那是大厨房，也是外婆做饭的主场地。这个厨房是老式的大口灶房，高高的烟囱，黑黑的灶，大大的锅和一堆堆烧火用的杂草。记得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闻着菜香，跑进烟囱冒着黑黑烟气的大厨房去看外婆做饭，这时候外婆就会给我“开小灶”，在锅里弄一些菜先给我尝尝。而外公这个时候，就坐在老宅里面看着电视，外公最喜欢看的节目就是电视里少儿频道经常重播的86版西游记。和外公一起看电视也是我童年的主要娱乐项目之一。老宅的外面有一个葡萄架，每年夏天，上面都会结很多葡萄，绿滚滚的，不过都酸的要死，我不爱吃。外婆倒是经常弄一些葡萄，洗洗干净，然后和外公没事就吃些个玩儿，也会给我妈送去一些，老宅的生活朴实而平凡。

老宅的第一次修整，是我妈将药店改造，搞了一个农村淘宝的业务出来。那个时候顾客对化肥有大量需求，所以我家买了三轮车，用来拉载化肥和尿素。外公就把大厨房旁边的杂物堆收拾了出来，盖了一个小车库，用来停三轮车。车库的后面搭了一个小狗棚，给我们家的小狗当窝，那个时候外公家的老狗生了一大窝小狗，十分可爱，每次回到老宅，小狗们就摇着尾巴迎上来，对着我东舔西舔的，外公家还有一只老花猫，老猫经常卧在老宅之前的杂物堆上眯着眼睛，晒着太阳。老宅整改之后，它就卧在狗棚上。外公家的猫猫狗狗在一起相处井水不犯河水，小狗有时候去找老猫玩，老猫虽然爱理不理的，但是双方也没有发生什么剧烈冲突。到了过年的时候，老宅到处贴上对联，走廊就挂上大红灯笼，猫猫狗狗也乐乐呵呵的。邻居的爷爷家也十分热闹，儿女们都带着孩子回来过年，我外公家也不例外。大舅二舅和大姨，二姨他们也带着表兄弟妹回来住几天，整个老宅洋溢着过年的喜悦，大年夜大家欢聚一堂，大厨房小厨房都忙的不可开交。吃完年夜饭，发完压岁钱，大人们聚在一起看春晚，小孩子们就在老宅的走廊上放烟花，玩炮仗。整个宅院充斥着爆竹声，电视的节目声和孩子们打闹嬉戏的欢快笑声。现在再回想起来，嘴角仍挂着止不住的喜悦，如果允许，我愿意永远活在那几年的美好时光里。

时光荏苒，岁月变迁。几年过去了，二舅和大姨他们过年的时候也很少全家一起回来了，当年一起玩的孩子们也少有机会聚在一起。老宅也迎来了自己第二次修整。葡萄架拆了，宅院进行了大修整，土路铺上了砖板，邻居也搬去了县城，小池塘已经填平，菜园也全部荒废，只留一小部分用来种葱和大青椒。老狗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疯狗咬了几口，被外公找人送走了。老花猫也不知去向。外婆说，老猫终了的时候都会选择离开家，到一个找不到他的地方等待死亡的到来。剩下的小狗送人的送人，病死的病死，就剩一个花斑狗，还继续活跃着。宅院里的草堆也全部被搬空，整个右边的宅院只剩下了外公一家。老宅加装了空调和大吊扇，走廊上挂的红灯笼已经破旧。农村淘宝店由于官方的资金问题已经停止运营，我妈倒是顺势把农村淘宝改成了快递点，几家快递都送到这个地方。老宅在不停变化，我妈的生意似乎倒是不变的忙碌。我长大了，上了中学，寒暑假回来，帮忙看看门，照顾照顾家里的生意已经变成了我的不可推脱的任务。外公外婆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外婆整日咳嗽不停，去医院检测出来肺纤维化，不知道是不是用土灶烧锅给熏出来的毛病。外公的腰背也驼了，头发也白了，老宅越改越新，而老人却愈来愈旧。要说这个时期最大的变动无疑是二胎政策的放开，我的妹妹出生了。两位老人乐乐呵呵地照顾着我妹妹，孤独的老宅也因为这个小机灵鬼的加入重又焕发了些许生机。

老宅的第三次整修是最近几年的事情，乡政府有了资金扶持，要进行大整改，里面的老宅首当其冲受到改造，老宅几乎被全部翻新，接了新的线路，铺了新的砖瓦，粉了新的墙漆，换了新的建材。门也换成了铁质防盗门，圆柱子也被粉填成了方方正正的石柱子。大厨房小厨房全部拆除，伴着我成长的烟囱和茅草屋随着宅院的铺修改造而消失不见。狗棚也没了，虽然花斑狗早就被狗贩子偷拿了去，一切的一切都在我上学的时候悄然改变。等我放假回到这里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哪。乡政府焕然一新，监控，电门应有尽有。老宅变得更加文明更加美观了，也变得更加孤独更加陌生了。网购越来越火，快递越来越忙，母亲也肉眼可见的消瘦起来。父亲辞去了县城的工作，回到农村老家陪母亲一起经营药店和快递的生意。外公外婆则为了照顾我上学，和我一起到了县城生活，那段时间对我也非常关键。高中生活非常紧张，娱乐时间没有了，自由时间没有了，一个星期可能只有半天都时间能在家里陪陪家人，即使是过年，大舅他们也经常忙于事业，少有回来，上一次热热闹闹的过年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外公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在县城生活的好处是这里医疗条件更好，方便他们随时去医院检查和治疗。生活好像越来越难，每个人都越来越忙，每个人都脸上也似乎都失去了笑容，停留下来的只有疲惫和劳累。

考上大学的消息给这个家带来了难得的热闹。不仅为我的升学而高兴，同时也意味着我从繁重的学业中得到解放。办完升学宴，我，妹妹和外公外婆一起回到了老宅。没有热热闹闹的猫猫狗狗，没有勃勃夏意的菜园和池塘也没有蝉和知了的优悠闲鸣唱。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去而不复返了。炎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炙烤着老宅，也炙烤着这片水泥地上忙碌的入们。

即使上了大学，每年寒暑假我还是会回到老宅。和小时候相比，最大的区别在于外公外婆已经少在这里住了，妹妹也开始上幼稚园。外公外婆又陪着妹妹踏上征途。在县城的房子是我们家和二姨家一起买的，所以现在外公外婆带着妹妹和二姨他们一起住在县城的学区房里。而这一年的夏天，外公外婆没有和妹妹一起回来，他们在县城帮我二姨打点她新理财产品的事业。我就一个人，住在熟悉又陌生的老宅，每天晚上，忙完店里的事情，我回到老宅一个人玩着电脑。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呆坐在老宅门口，望着空空荡荡的铺着泥砖路的宅院，回忆着回忆里的热闹。回忆着回忆里的老宅。

再回到老宅，是大二的寒假，外公已经住进了医院，似乎是胃癌，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瘦的皮包骨头，整个人失去生气，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床上，时不时向照顾他的二姨有气无力地说哪里疼或是要吃些什么。他看到我的时候，眼皮子慢慢睁开，慢慢地扭过头看着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乐呵呵地说；“回来了啊。”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声音是如此颤抖，如此虚弱。

外公是在老宅里走的。那天晚上，救护车载着他一路颠簸着回到宅院。我把床铺好，用电热毯制热。外公躺进去的时候似乎有哪里不舒服，用手指着小腹，但是说不出话，睁不动眼，我和表弟在旁边不知所措，过了一会，陆陆续续有认识的，不认识亲戚开车到了这里。据他们说，医院说外公快不行了，所以他们让用车运回老宅，他们说，“走”不能走在病房，“走”在家里，“走”在老宅，老人才踏实。他们还讲究老人要穿寿衣，但是寿衣在人死之后身体僵硬很难穿，所以，在外公奄奄一息的时候，我和表弟就看着一堆人冲进房去，给外公穿寿衣，没过一会就出来宣布外公病逝了，他们把外公连被子一起搬出来，然后迅速把各种家具搬出来，在房间里面布置各种灵堂摆设，然后就开始了哭丧。很快，唢呐队也都来了，老宅和宅院一时间，充满了人，充满了物件，充满了悲伤。

外公的葬礼办的风风光光，我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木讷地走动，木讷地干活。我很想哭一场，但是挤不出一滴眼泪。我坐在外婆旁边，陪着外婆，给她倒热水，陪她说说话。外婆在外公“走”的时候，浑身都是颤抖的，两腿发软，我们搀扶着她到老宅的另一个房间。不敢让她看到外公的遗体。外公走后的那段时间，外婆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也没办法自己走路了，终日躺在床上，精神萎靡。我们经常扶她出去晒晒太阳，给她配了轮椅。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葬礼之后，大舅他们都离开了，生活还得继续。由于不上班的缘故，只有二姨有时间留下来继续照顾外婆。晚上，我忙完店里的事情，回到老宅，二姨和外婆已经睡了，我回到自己房间，发现床铺一片凌乱，我脑子里突然回忆起以前每年冬天放假，外公都会提前给我的房间晒好被褥，铺好床，每天晚上我在忙店里快递的事情的时候，他就帮我提前开好电热毯制热，等我回到老宅，他听到推门声，就慢悠悠走过来跟我说，床已经铺好了，电热毯已经开了，叮嘱我晚上睡觉不要踢被子，手里还拿着电视遥控器。而现在，已经不会有人，帮我铺好被褥，开好电热毯，叮嘱我晚上睡觉不要踢被子，老宅里也没了电视的声音。我铺着床，打开电热毯，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这几天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似都爆发了出来，我再也无法抑制，扑倒在床上，无声地哭泣……

再回到老宅已经是今年的国庆，外婆他们又回了县城，外婆咳嗽严重也进了医院，虽然现在恢复的不错，但是已经没有了再站起来走路的能力。老宅一片死寂，院落里充满了飘零的树叶，遍地的泥土和灰尘，屋里到处是蜘蛛网。一进屋，一股霉气扑鼻而来。我呆呆地站着，看着外公走时屋里换过的崭新的家具，看着桌子上外公的遗像，我走过去，点了三炷香，磕了几个头。

走的时候，我看着老宅，和狼藉的院落。或许以后，只有我会继续住在这里了，虽然地点还是那个地点，但老宅已经不再是那个老宅了。但无论岁月如何变化，外公和这座老宅永远永远都还留在我的回忆里，生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