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上
一个人经历过的生活,就是他来时的路。多半是芸芸众生,似乎不必记录,也没什么好记的,即使记录了,who care!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人生里跟自己有关的大事,连滋味也没咋摸都就着馒头咽下!这是人生遗憾,来时的路上我就像谁的随从,一路走,一路迷茫,可是我记得人生的一件大事。
人生路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八月十五中午,我被妈派去菜地薅萝卜,要配一只老母鸡炖菜,我可不情愿,那么多人,偏偏盯上我,我好欺负不是。那时候每天就惦记着中午十二点半的评书。每天最后一句都是:且听下回分解。已经十二点了,实在拗不过,也看在那老母鸡肉的份上,我尥蹶子就冲菜地跑去。挑也不挑,平排薅了一荆篮子,撒丫子就往家跑,回来时路遇坑沿的一个数道媳妇(嫂子):“跑那么快,你们家出事儿啦?”听到时,我已经“刹不住车”了,回过头,怼她“你们家才死人了呢!”
我一脚踢开头门,把荆篮子往地上一撂,就想去找收音机。可是我突然感觉家里的气氛不对,好几年不跟大来往的三大在堂屋谷堆着,眼里噙着泪,大依着堂屋门谷堆着吸溜着脸,还没有哭,可是二姐大姐在厨房已经泣不成声了,我的第一感觉:爷不行了或是奶死!吓坏了,没敢出声,就在那听。三叔说“很严重的贫血得带咱大去看病,明天一早跟老四咱一块儿拉他去县医院去,”
大,站起身,晃了一下,大概蹲久了,起身时,眼前一黑。木木的应着。
三大起身离开时,大还将他送到头门外。这弟兄俩因为爷爷偏心事件,好几年不来往,就连我们这些个孩子也不明就里的跟着吃瓜捞。老天保佑,爷爷没死,他只是病了,还庆幸这是他们和好的开端。可是看着二姐哭红的眼睛,我的泪也止不住了!那个八月十五的鸡肉真不好吃!评书《萍踪侠影》自然也错过了听。
爷爷他头脑聪明,双手开弓打算盘,加减乘除又快又准,还写得一手好字,每年除了家里贴的,左邻右舍求对子的不少。他在大队里当会计多年,是名副其实的智多星!
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尽管我们住的并不远,我说咋总也不见他,原来他病了,我好想他,一边想一边又流起了泪。
自从爷和大他们爷俩闹别扭,除了二姐,雷打不动,每天晚上去跟奶暖被窝外,我们家其他孩子一律不能自在随意的去爷家的,我不去是有一定原因的。小时候爷家东邻居为了捞儿子,一口气生了五个闺女,还是计划生育严苛才放弃造儿子计划。我跟他们家大闺女同岁,放学,星期都腻在一起,可是他们家为了捞儿子,孩子又多,家里一贫如洗,又脏又乱,每个孩子头上都养了一窝猪(虱子)。我也沾了光,引进并繁殖了一头的猪。每次爷爷只要听见我的声音,就拉我到家里,给拿出各种好吃的,好让我多留会儿。甚至拿他用中药罐子煮的鸡偷偷给我吃,有好几次给奶逮住,责怪个没完,“小孩子不能吃中药煮过的鸡”。更让奶烦恼的是,她总是拿她新买的篦子跟我篦虱子,搬来小板凳坐在暖暖的阳光下,跟我另找来草珊子靠在他怀里,篦虱子。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我会懒洋洋的睡去。等到篦的差不多,他兑来一盆温水,叫醒我,洗头发。然后还不算完,他拿来麻皮子,错落的梳到篦子根部,沾了半碗醋,趁着头发未干继续篦蒺子,常常弄的我哧溜哧溜叫疼。就这样,这一套下来得个半天工夫,他常常不厌其烦,亲力亲为,爱干净又没有耐心的奶是绝不插手帮忙的。每次作完这些,他都会颇有成就地跟大家说,看看毛妮这会儿又干净又好看,在一旁还等着我去疯的大妞既着急又羡慕。怕大妞听到,爷趁着我上屋里拿吃的悄悄跟我说,“别跟大妞头蹭头。”
“嗯,知道啦!”然后就一溜烟儿跑掉。
过些天不见了,他会等在校门口,拉着哥和我到家里去,拿出藏在壁橱最深处的果子、花生、自己炒的咸味南瓜子滩到四方桌上,看着我们吃,走时还时常把我们身上所有的兜子都塞满了。
现在想起来,还不由的流眼泪。
爷去看病了,等我们再见他,已经一个星期以后了。那时候太小有太多不明白的事:爷的脸总是黑着,为什么医生不让爷吃盐,吃鸡不加盐的,鱼吃不加盐的,每天都不能吃咸的坚持一个月。一个月,不吃盐,简直不能想象,那个时候大人们都忙,根本管不上我,一放学书包一扔就去爷家,瞅一眼他,眼看他一天比一天更瘦,看见我,就会目不转睛,轻轻卟咋嘴,看着很馋,姑说“恁爷实在馋坏了,想吃咸的。”他跟前能摸到的都是甜的,就不住的往我兜里装。那时候,我确信自己是心疼的,竟然没忍住,泪珠子快要掉下来了,赶快低下头,用袖子揩去,背着身子离开堂屋。还听见姑在后边说:“大,你看看你盯住毛妮,她都害怕了!”
那一年冬天,大人们轮流伺候着,眼看着爷反而胖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病一点也没有好转,不是胖,是浮肿,完全变了样。后来,大、妈就不让去爷家了,至少是不能常去。整个冬天,我还是四处疯跑,头上又续养了猪(虱子),奶的新篦子再也不会被爷偷去给我用,我再也没有近距离的接触过爷。
农历春节、十五过后,天稍暖和,我正跟大妞她们挨家挨户的捉迷藏,那时候家家都不养狗,也不养猫, 白天即使家里没人,也敞开着头门, 所以我们整天地学摸哪一家有更好的藏身之地儿,我们一伙人只要没有课上,从早跑到晚,谁家的鸡每天下几个蛋,我们都了如指掌,常常半夜三更我们还串人家院子。那时候有的是大把的时光,日子好像总也过不完。我想着爷会陪着我过以后的所有时光。一天上午,我们又要开始捉迷藏,我正匆匆找藏身处,不远处看见爷,他还穿着灰蓝色棉布大氅,拄着个木棍,我确定不是拐杖,他当年才52岁,根本不会给他准备专用拐杖。蹒跚着,身体比以前还高大。看到我,就停那了,好像是歇口气,他一定想我过去,可是我却认为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于是滋溜跑到娘家里,猫一阵子,不见有人来找,我就乖乖出来,就看见爷站在大娘家门口,冲我笑。我上前挽住他胳膊,安慰他,让他回家去。“跟我回家去,好不好”?
“明天我再去”我一边说一边听见大妞儿她们在招呼我。第二天我没有去,我认为还有后天,大后天,哪一天都行。第三天晚上,大,妈都不在家,我们安稳地睡了一夜,第二天凌晨,听见妈回来了,跟大姐说:“正跟你爷穿棉衣裳,你们自己弄饭吃”。
然后就匆匆又走了,我在被窝里听的一清二楚,什么意思?爷要死啦?我这个时候才慌了,不是一直在瞧病吗?继续看病吃药就行啦,“为什么急着穿棉衣裳,他又没死,”我问大姐,大姐两眼泪花子,说:“人老了,要趁身体热乎给他穿上衣裳”。
人生路上爷真的要死了,我可不想这样,我都还没有长大,原本要学打算盘,还没学,我才上小学,我的中学,还有大学,都希望爷爷看到,还有我的人生大事,爷一件也不能见证,该有多遗憾呢!52岁对于我,他是老了,可是,不是说大爷爷还活到90岁嘛?即使不能到90岁,80岁也好啊,要么70岁也行呀!我没有哭出声,泪珠子湿透了被子头,我不敢起来,也不敢去看一看,证实这件事。就是忍不住的哭。
当天下午,我跟着大姐,红肿着眼泡到爷家,已经看不到他了,他被入殓了。我跪在爷的装裹旁第一次像个大人一样,呜呜的哭着,我的哭声淹没在其中……
以往有长辈过世,看着女人们带着长过腰身的孝布,莫名的羡慕,小孩子也有,常常被大人们被忽略,主家给了也往往不让未成孩子带,我对此就颇有意见,还趁妈卸下孝布的空档,偷偷站在镜子前试戴过。我甚至想过问老妈要过自己短的可怜的孝布,管它戴在哪里,这样我可以名正言顺的随着送葬的队伍乘上马车去墓地,还可以在下葬的时刻站在最里圈,目睹孝子贤孙们总总表演及下葬的整个流程。说不来为什么,就是好奇。今天轮到了自己,却要爷的死为代价,我开始真心讨厌自己了,我甚至拒绝带上那条我一直羡慕不已的过腰身的长孝了。爷爷就那样被亲人们埋了。那时我才六七岁,却无比心痛!
三十多年过去,今天回忆还会悲伤不已,眼泪沾湿了手绢。
我人生的第一件大事,代价深重。多年以后,我读到:流光容易把人抛!爷爷离开时年龄不大,他的容颜永远定格在了52岁,再有若干年时光,我也要到了那样的年纪:夜来忧梦忽还乡,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