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本短篇小说
《说部之乱》
这本书真有意思。
其实,故事不必非要有一个意义,有时候,讲好一个单纯的故事就可以了。
阿城就有这种觉悟。
还让我想起一本儿童文学作品,叫《猫王》,大体是这种感觉。
不需要教诲,不需要深思,连感动都可以没有。
以后如果有了孩子,睡前不只给他读顾城和安徒生,也讲这些故事。我猜他们会喜欢。
在这里有一个时髦概念叫“后现代”,当然, 也时髦了很有一阵子了。
最偏颇的理解,大约就是支离破碎的生活不可信,几乎无意义,阿不,是无意义。
但是,以无意义刻意去构架一个「后现代」,是不是也太煞费苦心了呢?
别带脑子,读这本短篇小说集。
朱岳的这本,不知怎么火起来的。听到《说部之乱》不少次了。
全书看下来,受博尔赫斯影响是够强烈的,关于「迷宫」这一章,从风格到「迷宫」这俩字本身,就太博尔赫斯。
但朱肯定也有他自己的东西。
总之,看下来的感觉就像“吃了一桌子奇奇怪怪的菜,有的甚至并不好吃,但是还想吃。”
等人、心力交瘁的放松、抑郁无趣者,是合适之选。
《猎人笔记》
「古典」是一种传统。
意思就是,温暖干燥的壁炉边,毛茸茸的厚地毯上,大胡子叼着烟斗,给你讲一个长长的故事。
你要耐着性子先记住一些人名,脑海里构架出田园牧歌或教堂塔楼,让故事慢慢展开。
长篇小说的好处就是,人物齐备了,故事可以纠缠很久。
短篇的累便在于,每次输入新鲜的设定,脑回路总有些拥挤。
推荐一本老书,《猎人笔记》。屠格涅夫著,丰子恺译。短篇合集。
先别走。
以前我也不爱名著。“笨笨的”十九世纪传统,但凡看过新小说,就嫌他们拙。
可是拙也有拙的魅力。就像小时候,你读《福尔摩斯》,不符合汉语言习惯的表达,老译制片的调调。
诚如木心言,屠格涅夫心肠好。
而且远超我所想的一点,是他「有趣」,一种不会过时的幽默感。
当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入微的刻画,和白桦林、夏日蓝得发暗,而深夜纯净、黑暗而清澈的天空,以及那清新如燃的晨光。听一首歌,嗅到它甘美的情味,和「销魂而广漠的哀愁」。
在他们天真坚定的叙述里,你能获得某种原初的平静和信念。
而古典,又意味着情节合理。可以拿来练速度,如果你需要的话。其实那倒是更适合下午茶,否则意思也不大了。
以及,民国人所翻的书,你往往能看到一些生僻的词,“茹哀”“崚嶒”“杂沓”,它们的表达更丰富,更准确。
他们陷入了俄罗斯人当自己不大懂得该怎样做时所特有的狂热状态中。
可是还有更难受的:你眼看见别人盲目地相信你,而你自己明知道是无能为力的。
这些云团好像许多岛屿,散步在无边地泛滥的河流中,周围环绕着纯青色的、极其清澈的支流,它们几乎一动也不动……黄昏的星星像被人小心地擎着走的蜡烛一般悄悄地闪烁着出现在这上面……一切都带着一种动人的温柔感。
白晃晃的电光把守林人从头到脚照亮了;一声短促的霹雳立刻跟着它响起来。雨势加倍地增大。
孩子们都笑起来,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是在旷野中谈话的人们所常有的情形。
蜷曲而浓密的黑发像香菌的伞帽一般铺在他的小头上……
有的人一向只有一点稀薄的尖胡子,忽然满面生须,同光轮一样,这种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说实在的:一个女人终年住在乡村里,生活在穷乡僻壤,不搬弄是非,不怨天尤人,不屈膝行礼,不栖栖遑遑,不灰心丧气,不由于好奇心而战栗……这真是奇迹!
过了半个钟头。不管我怎样努力,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不必要的模糊的念头,形成了无穷尽的行列,顽强而单调地一个个移行,就像扬水机上的吊桶似的。
她又怕他,又不敢哭,又要告别,又要最后一次把他看个够。
小组用议论代替谈话,使你习惯于毫无成果的空谈,是你不能独自做有益的工作,使你染上文学的疥疮,终于剥夺了你灵魂的清新的纯洁。
整本书下来,居然最记得是一篇《白净草原》。这篇无关农奴,无关沙皇,就是讲他迷路,偶遇一群孩子在傍晚牧羊讲鬼故事自己吓唬自己,和少年人独有的英雄气概。
《南极》
有一种奇妙的人类体验:一个书名,会连续在你眼前晃,直到你们真正相遇。
第一次是在包慧怡的《翡翠岛编年》这部爱尔兰小记里,专门提到她。
克莱尔·琪根(Claire Keegan)的叙事是蓝色的。它舒缓,平淡,几乎没有存在感,就像作者的名字。《南极》是个很容易一翻而过的小册子,主打的几个故事,怎么说呢,如果封底只是印了情节简介,我一定不会打开。琪根让人吃惊的地方就在于可以说好某一类一眼看上去俗到没救的故事——婚姻幸福的女人寻找一夜情,旷日持久的三角恋,被长期父亲性侵的女儿离家——俗套其实不能怪琪根得怪生活,但换做我,是不敢用这种情节作为故事主线的。
我想说的还是小说的诗意。爱尔兰当代小说家普遍很注意这个,或者说这根本是个与生俱来的东西:威廉·崔弗、科伦·麦凯恩、科姆·托宾(琪根恰好是托宾最推崇的晚辈同乡女作家),这些人的短篇小说无一例外有简净的肌理、节制的叙事、寥落的语言、终篇时爆表的诗意。如果说存在一种对阅读小说提供的快感应当在奔向终点途中呈幂数级递增的迷思(myth),以欧·亨利为代表的一批早期实践者的做法显然粗糙又刻意,托宾和琪根大概不会承认自己与这种迷思同谋,但他们最好的短篇全都了无痕迹地做到了这点,比如托宾的《空荡荡的家》,比如琪根的《爱在高草间》。
《爱在高草间》是琪根处女作《南极》中的第二篇,就个人口味而言,它的气质比标题故事《南极》要好(虽然情节依然很俗套),让人想起柯罗晚期的画。琪根的许多故事都有一种末世论/审判日情怀,这篇更是直接把时间设在了1999年最后一天。粗糙地说这个故事就是典型的明黯色调参差的双线结构:现在时的黯淡线中,考迪莉娅在冰冷的冬日下午起床,用铁桶里的冰水洗脸(水管上月就冻住了),做寡淡的早餐,胡乱想起关于风和蒌叶的缅甸迷信,出门路过教堂,纳闷圣母为什么总被漆成蓝色,坐下翻阅弥撒书,觉得犹大·伊斯卡略的名字很美,出教堂,下坡,上坡,走向海边的沙丘,走向高高的草丛;过去时的明亮线里,考迪莉娅和医生在秋日里采摘苹果,躺在高高的草丛里午睡,医生之妻发现了夹带考迪莉娅金发的信札,医生提出分手,考迪莉娅逐渐闭门谢客,十年过去了,快四十岁的考迪莉娅光着身子在被植物遮蔽的家里行走,擦过潮湿的树叶和肿胀的花朵,花瓣落在脚边,没有人见过她。
可以看出琪根几乎没有废话,她的风景和状物描写充满对故事走向的暗示,完全不是情节的节点间装饰性的填塞物。即使是明线里也有大块的黯色通往现在时,比如考迪莉娅躺在床上,看着昏沉的矢车菊在窗玻璃上挣扎,想象果园里最后的苹果即将在下一阵微风中落下:“她听见它们坠落,想象梗儿变脆,果实攀附着它的源头,迷失着,松弛着,撒开手,坠落,坠落。”这种时候,柯罗的风景已经成了毕沙罗的风景,田园情调是个谎言(也只有作为谎言时才妙不可言)。珍贵的事物注定转瞬即逝,剩下支撑等待中的人的是一个为期十年的诺言。
不止我们会对这样的诺言摇头,考迪莉娅自己也报以放肆地嘲笑(“真浪漫!”),可她还是去等了,年复一年,把自己等成了隐士。而琪根的成功也在于让我们相信了确实有这样的人实在地活着:表面安静、冷淡,内里孤注一掷,可以把一辈子赌在一天,价值观看似完全现代,骨子里却是末世剧的主角。“绝望中的等待”这种主题虽然滥俗,写好了却可以动人非凡,或许因为这是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熟悉的生活的常态。
假如仅止于此,琪根也不过是个色彩大师(当然,她的叙事技巧是很扎实的,这属于基本功练得好,这里就不说了)。《爱在高草间》之所以可以达到结尾处的诗意爆表,一是双声部的节奏控制得足够好(堪比Mogwai 06年那张专辑Mr. Beast),二是构图上的讲究——原谅我一会儿用音乐一会儿用绘画作比,实际上小说叙事的优势之一在于可以在单根媒轴上探索来自这两种象限的感受性,琪根无疑很好地展现了这种优势。考迪莉娅(李尔王不肯奉承的小女儿的名字,Cor-Delia, 心之牧羊女?)在世纪末的除夕赶到了灰云压顶的海岬,赶到峭壁边的山丘,赶到她和医生过去约会的草丛;考迪莉娅睡着了,庆祝跨年的人群手持火把走过小山;考迪莉娅醒来,面前是医生的妻子,她说医生不会来了,她说医生爱过考迪莉娅,她还说了一些已经激不起感情的话,她们,两个女人一起躺在高高的草间;此时医生出现了,“气喘吁吁,微笑着,直到见到自己的妻子。”故事以此收尾:“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于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三个人就在那儿坐着,等着:考迪莉娅,医生和他的妻子,三个活人,等待着,等待其中一人离开。”
这个结尾,基本上已经是纯绘画的构图。三角是最稳固的几何图形,难以动摇,旷日持久,被牢牢锁在三角中央的除了空间还有时间,对于被锁住的人而言,旧世纪已经过去,新世纪却不会到来。琪根的魅力或恐怖还在于向我们呈现:末世什么也不会保证,最终审判日那天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有一些事情已经自深处改变,但当我们能察觉这些改变时,它们也就不再重要。这也是琪根向自己,向小说这门手艺提出的问题。写作若是探索心灵时间的听诊器,那么题材自然不是最重要的,就像对于医生而言,一颗心与另一颗心间并无优劣之分。在这一点上,短篇小说和诗歌显然是相通的。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琪根毫不避讳俗套的故事,“发现好故事”这个对部分小说家而言性命攸关的任务在她那里仿佛没那么要紧。《南极》里基本上每个故事都可以成为诗意小说的范本,而她干净明澈的语言也堪称好英语——诗性语言——的典范。八年后出版的第二个短篇集《走在蓝色的田野上》秉承了这些特色,标题故事基本复制了《爱在高草间》的成功(也存在一些败笔,比如结尾处那个充当心灵导师,兼提供异域风情的中国按摩师),虽然这个集子和《南极》一样获得了各种大奖,总体来说却不如《南极》简净。
我也早早从Hodges Figgis买下了她的新作《养女》(Foster),这本只含一篇故事的书被她称为“一个长长的短篇小说,但绝不是中篇小说”,但我还没来得及看。倒是由于很偶然的原因听到了琪根为这本书接受的采访,她说:“我会花许多时间擦去劳作的痕迹。关键在于要信任读者的智力,而不是费力解释。在暗示的层面上工作,这就是我的写作目标。短篇小说有太多实现不了的事,正是在对这些局限的认识中,我勉强写了现在这些作品。”
都是诚实而朴素不过的话,让人听了高兴。
顺带一提,《翡翠岛编年》这本小记纯净可爱,古灵精怪。
第二次是安妮宝贝更名为庆山后,在《月童度河》里,说起过。
读爱尔兰作家吉根的《南极》,喜欢《爱在高高的草丛》。她的胜出在于细节,疏离而旁观的叙述角度,无用的素材如薄雾弥漫,重要的核心却如闪电稍纵即逝。这也是欧洲作家喜欢的方式,把小说当高级手工艺把玩。麦克尤恩也是其中一员。绝佳的叙述,是克制而准确的。
顺带一提,安妮宝贝这个争议巨大的人,以后我们来聊。这本书我个人是不推荐购买,全书在重复和强调的,就是那么几件事。想了解她的状态,可以看微博。安可读性最强的,还是那本《素年锦时》。用的是「胡兰成笔法」,很适合她。
第三次是柏邦妮在微博里荐书,揪出这本《南极》。
当我自己通篇看完后,果然,书评家们说得细腻又准确。
吉根,是否有点像女版的村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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