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阿金

2018-12-09  本文已影响13人  荒唐小调

阿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浪子。

即使远走他乡靠着一股子冲劲儿下海经商,蹲在大都市最繁华地界的路边抽烟,看着眼前不同名牌的鞋以高速掠过这片土地,而自己只能把烟屁股狠狠地碾碎去发泄这份愤慨时,他仍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归处。

“这孩子看着就命短。”

这是阿金出生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多年后平房邻居家李婶告诉他当年阿金的样子确实又瘦又小,男人拍打了几下愣是没有哭声,小脸皱成一团,他看了眼阿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半分欣喜也没有。

窗外风雪交加,屋内一片沉寂。阿金被裹在小薄被子里,对一切都不知晓。男人坐在炕头叹了口气说,“咱村医生说了,她也不知道这孩子能活多久。多活一天,也算他命长了。毕竟咱家这情况也不允许。”

女人别过头去望着阿金有点发青的脸,心疼不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也不知怎的,阿金竟如野草般在这贫瘠的土地上活了下来。在烧不热的煤炉旁,老鼠乱窜的稻谷中,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蔓延开来。

夫妇俩卖鱼的收成也似乎随着阿金的到来改观了不少,阿金很喜欢闻他父亲身上的鱼腥味儿可男人对此气愤不已。

“小王八糕子我告诉你别整天跟我收拾那破鱼,净出去瞎混,从小看你就没个出息样儿。”男人经常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一边磨刀一边狠狠地呵斥着一旁干活儿的阿金。

阿金也不说话,就坐在一条腿儿有缺口的长板凳上死命地刮鱼的鳞片,鱼鳞在阳光下显得闪亮亮的,折射出小男孩儿倔强的眼神,再托起一团凛冽。

村子口有一道河,阿金不知小河的源头在何处,只觉得河水清极了,清得一眼就可望到河底五颜六色圆润光滑的鹅卵石。他每晚都会趁着父母睡觉的空当儿,伴着黑暗静静地坐在河边。那河纹丝不动,好像一个熟睡的人,听到一些吵声睁了睁眼睛,马上又闭上了,睡意正浓,沉重的眼皮合拢得更紧了。

阿金也像河一般沉寂。可能是先天性语言障碍或者是后天的种种原因,他说话比其他孩子晚,说出来的话也不是很连续,经常两句话之间要隔几秒。七岁的阿金没有一个玩伴,同龄人都陆续去镇上上学了,只有他面对父母每日疲惫而不耐烦的表情,时常想提起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只得日复一日将全部力气用来帮忙家里的杂活儿。

河水依旧流淌在夜色中,人们在这里迷茫失望,却不会使它产生任何波澜。

终于又到了寒冬,阿金依旧没去上学,男人扛着锄头和女人回来时他正搓着冻红的双手在稻草堆旁跺脚等待,他准备告诉父母自己想要去镇上像隔壁家的孩子一样读书。

阿金显然还未想好措辞,习惯性地接过男人手中的工具,把杂碎的木头和煤块放进炉子里,点火,热锅……一系列的事情做完后,他竟然差点忘了这事,阿金擦了擦手刚要走进屋子里却听见屋内低声的争吵。

“这个孩子必须留下来,它好歹是我身上一块肉,养得起养不起我都扛着。”

“你扛着?你拿什么扛?阿金的学费我们凑起来都困难,再多一个怎么办?”男人压低声音然后猛地咂了口烟,一拳头杵在炕沿上。

八岁的阿金倚在门口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木头门的动向,没有让它发出吱呀声。

那年的冬天,阿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安红,你说人活着咋就这么难呢……”

“别说了阿金,好好躺着,药快输完了我去给你叫护士。”安红捂着脸低头快步走出病房,她怕自己再多待一秒就控制不住情绪哭出声来。她知道阿金活不长了,便把孩子留在父母那边,每日听他给自己絮絮叨叨地讲过去的事情。阿金告诉她,小时候他想读书没读成,可连活下去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一波三折。

那次小屋子里的暗涌后,家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和谐安宁。男人依旧时常呵斥阿金,嫌他整日只知道干农活不像别人家孩子一样说话利落,偶尔从邻居家借来书给他读,“你爹妈没本事,你还想像我俩一样么。”

阿金也不知从何时起,柴火垛旁借来的书渐渐增多,很多次他看书忘记烧柴火,父亲嘴上恶狠狠地骂着阿金却又接着帮他借书还书。

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关心阿金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并不觉得有何委屈,阿金一想到自己即将迎来弟弟或者妹妹就感到幸福。虽然,因为这个孩子的降临,阿金再也不可能踏进校园。

不久之后阿金有了自己的弟弟,然而这个孩子却比阿金当年的状况还差,出生不久后发高烧烧坏了脑子,彻底成了这个家的负担。

弟弟模样生得俊俏,虽然脑子不灵光但由于年龄小做什么事总归是专属于孩子的可爱。女人为了弥补阿祥,好吃的好玩的都尽着弟弟先,最常对阿金说的一句话便是“你弟弟生过病,多让着点儿他,爸妈以后不在了你俩就是个照应。”

年少的阿金却渐渐清楚这“照应”只是需要照顾弟弟,而自己在女人眼中大概就像那半空中飘来飘去的风,来的时候无声,去的时候亦无声。

女人动手缝厚实的大棉裤剩下的边角料才是用来给阿金的布丁,过年时才会吃到的猪肉都被拨到了阿祥的碗里。阿祥像在手心里护着长大的,而阿金就是这第三双手。

兄弟俩都出生在寒冷的季节,这究竟是预兆着他们的命运还是仅仅为巧合,阿金在河边经常会想这个问题。他努力扼制住了自己的不甘。

“阿祥呢?我问你话呢!成天看你那破书咱家大活人都养不起了,你还想念书能不能懂点事?我让你看着你弟弟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快给我找回来!”

阿金没有挪地方,依旧坐在稻谷堆旁一字一句地大声朗读课文,长期的练习早已使他摒弃了当年小小的缺陷,甚至比普通人说话更流利更有逻辑。

女人拿起扫帚又气又恨地打着他的后背,“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不懂事的白眼狼,快给我找去!”

阿金赌气似的猛地站起来跑出大铁门,他也不知道要跑向哪里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小村庄,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不知怎的就又跑到河边,竟看到阿祥站在那里玩,两只脚叉开站在边上巨大的石头上,水流湍急冲到岸边男孩儿脚下一滑猛地扎进水中。阿金愣了一秒,疯了般冲过去跳下河,河里的波浪一个跟着一个,雪崩似地重叠起来。卷起了巨大的漩涡,狂怒地冲击着堤岸,发出哗哗的响声。

阿金水性好,下水后眼疾手快先将弟弟推上了岸,自己却被冻得突然脚抽筋,死活使不上劲,刺骨的水流一次次淹没他的脖子、头,阿金在水中不停地挣扎,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放弃了,闭上眼睛回忆起从出生后发生的一切,更多的是落寞。

突然他感觉自己被一双大手给揽了起来,紧接着便没了知觉。

阿金在家中昏睡了两天,高烧迟迟不退,阿金的父亲把他送到镇上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再送晚一点就没命了。

男人陪在阿金床前整整三天,阿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没有因为说话不流利被村子里的孩子嘲笑,没有被父亲厉声呵斥,没有小心翼翼地趴在村里学校的教室门口偷听课被老师发现后赶走,没有用干裂出血的手在深冬的山上扛柴火,没有被母亲经常遗忘在炉子旁只记得给阿祥唱自己从没听过的儿歌……

阿金梦里像诗写的那样,有一簇迎着烈日而生的花,比一切美酒都要芬芳,滚烫的馨香淹没过稻草人的胸膛,草扎的精神,从此万寿无疆。

过了很多年后,他终于知道那双救起自己命的手是父亲的,终于知道那些书都是父亲低声下气借来让阿金学习知识不想让他以后像自己一样连家都养不起。而那个时候男人已被深深埋在了黑土地里。

阿金终于可以回家了,其实他很早就向护士要求出院每日的住院费太贵,阿金深知自家承担不起。可医生不同意说给他检查发现肾脏功能不是很好,生这一场大病,难说会有后遗症偏要他留院观察。可耐不住他整日整日地磨,只好放人。

十六岁的阿金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让家里多挣些钱,于是他不再整日除了照顾弟弟就是读书了,阿金瞄上白天去镇里打工这一路子,这个想法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这一天,他锁好家门带着阿祥来到了相对热闹的镇上。虽然曾随父亲来到这里很多次,但都是帮他运完鱼便匆匆赶回家干活儿,这次阿金才真正有机会放眼于这个不同于死一般沉寂的小村庄的地方。或许是坚信自己即将在这里找到属于未来的方向,阿金的步伐格外轻快。

可现实并没有如此轻快,大多数店面都不需要人手更不用说像阿金这种看起来瘦瘦小小还带着个脑子不好使的弟弟的人。被拒绝了很多次后,他有些失望了。天渐渐暗了下来,叫卖的人也稀少了许多,拉着阿祥的手走到村口的时候看到那条河依旧在这里生生不息,突然又燃起了动力。

昏黄的灯光下女人正埋头做针线活,用牙把线咬断后走到刚进屋的阿祥面前拿着新做的衣服比了比量,男孩儿流着口水指着衣服上的红布块嘿嘿笑着。她摸了摸阿祥的头,一边观察新做的衣服是否合身一边责问起阿金,“你们今天去哪儿了,回来就没看见你们。”

“镇上。”

“阿金,别老出去瞎混,咱家供不起折腾了!”

阿金瞥了眼连对自己说话眼神都在弟弟身上的母亲,她的眼神真温柔啊那是一种自记事起便很少见到的慈爱。

一连几天阿金都带着弟弟去镇上找工作,于是拥挤的街道上便总会出现一个穿着破旧身形瘦弱但始终背脊挺直眼睛里闪着光芒的少年领着另一个男孩儿行而匆匆的场景。

而这也被一位饭店的老板尽收眼底,说来也巧他是见过阿金的,在镇上集市上进货时正好碰到阿金和男人往长方形水筐里放鱼,男人使劲拍了拍阿金已经红肿得不成样的手,“滚回家去!一点也不麻利反帮倒忙。明天别来了!”老板对阿金的印象很深,这几日他的身影又无数次出现在镇上,他对这个少年又多了几分好奇。

阿金在这四天里几乎走遍了所有的店面,而不同行业的装修与特点也让他打开眼界,在他走进一同饭店后,一切终于有了新开始。

对于阿金的闯入,这是在齐放意料之中的。通过几天的观察,他早已猜到阿金是在找工作。其实他的店并不缺人手,但总觉得想帮一帮这个看起来很执着又透着一股硬气的少年,于是答应了阿金在饭店里打杂。

阿金这一打就是半年,半年里他的果敢和担当帮了一同饭店不少忙。虽然只是个做杂活儿的,可阿金丝毫不看轻自己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无论是有客人胡搅蛮缠还是需要进货时的交接,安排的没安排的,阿金都做得很好。

齐放对此深感欣慰觉得没有看错人,自己经营这个饭店近十年见过的人、招聘来的人数不胜数,可没有几个像阿金这样年纪轻轻却朝气沉稳并济,又充满对所有事情的冲劲儿也不失分寸。久而久之,他也将阿金看做了自己的弟弟,给予的福利比其他员工有过之无不及。

家里的木块渐渐换成了煤块,女人对阿金也多了份关心,阿祥依旧像从前一般说不清楚话,每天说得最多一句便是“哥哥”。

这天轮到阿金晚上在店里值班,他正帮着盘点下一批需要进的蔬菜数量时,邻居李婶一脸煞白地急匆匆跑来,“阿金呢!阿金在这家店么!阿金!”

他从帘子后搓着手跛着脚慢吞吞走出来,前几天他刚在进货时候崴了脚。

“阿金,快带着阿祥跟我去医院!你家出事儿了!”

阿金愣了愣,抓起弟弟的手一瘸一拐地奔到镇上最大的医院,他的心似乎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阿祥一路上咿咿呀呀不停喊疼。

“我的父母均死于一场火灾,那年我十七岁,对悲伤二字还未完全吃透。他们的突然死亡像一坛后劲十足的烈酒,越长大,越灼热。”阿金躺在病床上想起多年前自己跪在镇上医院的太平间,跪了整整一夜,却没流一滴眼泪,第二天早上带着阿祥往医院门口走的时候正碰见匆匆赶来的二叔。

“你爸他们怎么样了?”

“死了。”

“阿金,你个白眼狼!你爸妈算白捡你了!”二叔恶狠狠地对他吐出这句话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阿金在那一瞬间恍若老了十岁。他拉着阿祥穿过堵塞的闹市,走了两个上坡,之后的道路曲折,行人稀少,偶尔有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阿金走到了一个墙角,在地上坐了很长时间,感觉自己活在一团巨大的虚假里,不断地从一个虚假领域逃亡到另一个虚假领域,在这个过程中只有逃亡是真的。

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始终得不到母亲真切的关心尤其是在有了阿祥之后,似乎明白了父亲的有苦难言和进退两难,也似乎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个被命运眷顾的弃子,无论如何活下来了就需要感恩上苍。

阿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初只是流泪,再后来便成了号啕大哭,仿佛这十七年没流过的眼泪都被发泄了出来。阿祥在一旁看着他,竟伸出手来擦掉了眼泪,阿金看着年纪尚小的弟弟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热闹街道,可真繁华啊,自己该去哪儿呢。

他们最后还是回到了一同饭店,齐放看到阿金便问,“家里没事儿吧?”

阿金不知道怎么开口,那天阿金下班后始终没有离店,齐放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便带着他们回到了自己住处。齐放做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酱油拌菜心,阿金大口地咀嚼、吞咽,活似一头禽兽。齐放在一旁看着他吃,阿金与他对视,目光左右闪躲,立刻多了泪光,齐放起身去了阳台拿烟给了阿金一根。

阿金在这一夜终于把所有的事情道给了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却莫名信赖的人。自己的震惊、悲痛和绝望也终于有了出处。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齐放对阿金说“正经跟着我干吧,帮我把饭店做得更好,我相信我的眼光。我这儿也没别人你俩可以先住在这里。”

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事出无因的幸运和不幸发生,这一点在阿金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阿金从打杂的成为了正式员工,从负责最重要的原材料供应商选择到负责客人用餐过后调查和每月的餐厅总结。几年来走着走着几乎和齐放走到了同一位置,阿金带着弟弟搬到了新的合租屋里,他也有了女朋友安红。

两个人是在饭店里认识的。安红随朋友来此吃饭临走时忘记了钱包,等阿金追上去还给她时却被安红发现少了两百元,误以为是阿金眛下了,两人争执了许久才解除误会,原来是安红早已把钱放兜子里了。女孩不好意思地对阿金道歉“实在是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这样吧我请你吃饭以表真诚。”

一来二去,两个人在很多顿饭之后终于在一起了。

阿金在帮助齐放给一同饭店成功开了两家分店后决定出去闯一闯,这么多年他孤独惯了,这个镇上愈加繁华,可阿金却越来越想逃离。大抵是回忆太过残酷,总觉得只有那种最凛冽而湿润的空气才属于自己。

“我要结婚了。”

安红没有说话。

他们又沉默了会儿,回到屋里打开电视,开始喝酒。

“那我算什么”安红问。

“必须,必须结婚。”

她很诧异阿金这样回答。

“有个人作伴,总会好受些。所以我们结婚吧,可我准备去安阳了,你准备好跟我和阿祥一起过去了吗。”阿金又说。

安红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这竟是求婚。

“刘放,我现在想想,你太混蛋了。”灯光洒在安红的长发上,是黯淡的银色。

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安红说她困了,去卧室睡觉,让阿金在沙发上凑活一宿。阿金把她家里的酒都喝光了,不知觉睡了过去,然后听见安红轻轻叫他,让他躺下好好睡。阿金说不用,扭头看天快亮了,拉着她去阳台看日出,可朝阳赖在灰蒙蒙的云层里始终不露头,安红靠在阿金的肩膀上说了句,“结婚吧。”

三人临走前,阿金和齐放痛痛快快地喝了顿酒,就在一同饭店里。

“老齐,这个地方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你安心去做想做的事,给我混出个人样来,否则我可不认你这个弟弟。”

“嘿嘿”阿金低着头无奈地笑了两声,“我啊,哪儿有什么人样,能活这么大都算万幸。如果没有你,我和我弟估计早就冻死饿死在这个小镇的某个街头了。”

齐放有些微醺,挠了挠头,抬手又迅速喝了三小盅白酒,“我爸妈也死得早,不过留下这店给我,可能就是缘分吧,你帮我把它弄得风生水起,咱俩之间早已没有谁欠谁的。”

两个男人在饭桌前借着酒劲把彼此的经历都说了一通,仿佛今夜过后再无知己。

来到安阳的阿金毫无疑问带着安红和阿祥过了一段相当苦的日子,他们住过楼道住过车库,一开始在车站附近的饭店打杂,通过安红朋友的介绍,到北大街拜了码头,给人押车,运送假烟假酒。但无论如何,三个人总归是活了下来,最后也有了固定住处。

很快阿金便寻觅到挣钱的法子,他告诉安红自己准备卖衣服的布料。阿金在工厂帮忙时发现衣服布料市场很好,可以在这边先积累人脉,等过一阵儿联合他认识的几个朋友共同与工厂谈合作把布料卖到更繁华的城市的个体户,他们只赚差价。

“能行吗,你说的简单可做起来的话……”

安红不是不相信阿金,只是她不想让阿金太忙,而且两个人也有了孩子,很多事情总归不要太冒险的好。

阿金没有让安红失望,在来到这里的第六年,他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间屋子,阿祥的状态也越来越好,逐渐能与人正常交流了。

除夕当天,这边开始下雪,阿金忍着腰疼站在门外望去,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试图铺满整座城,阿金用烟头点燃了烟花,那是一桶很漂亮的烟花,惊雷般在平地炸响,红色的光点蹿到半空,扩散成一个彩色的圆,照亮了他们家上空的一小片天。

“想什么呢”安红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我在想,我好像终于安定了下来。”

“是啊,咱们是幸福的。”阿金接过安红手里的孩子,亲了亲她的鼻尖。“过了年去看看病吧,你腰一直疼也不是个事儿。”

阿金家楼下的野草在水泥裂缝里折腰又生长,玻璃窗外偶尔有飞鸟在寻找长夜中的破晓,却错过了春天园莽抽条。

一年后阿金和安红乘着列车离开了安阳东站,阿祥已能够照顾好自己,两人的孩子也留在了安阳。下车的一瞬间,寒风刺骨,阿金披上大衣走出火车站,步行到隔壁的汽车站等待最早的一班车,抵达忆往镇的医院时,是早晨七点。

安红隔着玻璃凝望正在做肾透析的阿金,死死地攥着拳头,眼泪不知怎么便流了下来。她蹲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很久之后等眼泪干了安红站起身来感觉双脚有些麻木,扶着墙缓缓走回病房。

安红用力握着男人的手,“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阿金咧开惨白的嘴唇,笑着像哭一样。

经过一年的治疗,阿金的病并无好转甚至恶化的速度也在加快,只能靠肾透析来暂时维持生命。尿毒症引起的并发症使阿金长长处于崩溃的边缘,头疼欲裂连吃药也不管用的时候他甚至用头去撞过墙。阿金化疗的时间总是想自己活这三十年一直在用尽办法逃离那个冰冷的小地方,如今人之将死,却不愿被埋在这连温度也没有的城市。

于是他和安红回到了那个承载自己最痛苦也最真切的曾经的忆往镇。

“安红,我活不长了。咱们的孩子就交给你了,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我再还好不好。”

“阿金,你个白眼狼!”女人恶狠狠地瞪着阿金,瞪着瞪着便红了眼眶,她不是个很温柔的妻子暖心的话到了嘴边也总变味。

阿金抬起手抚摸着安红的头,“我错了我错了……明天,带我回镇上和村子里看看吧看,有些想了。”

那天的空气很湿润,一切都翻新出嫩芽似的。他们先去了菜园巷,小时候每次去镇上阿金都会去那儿看看。菜园巷已经完全变了,混凝土铺成的地面很平整,电线杆不见了,原来的老房子都改成了独栋小楼。

两人出来菜园巷往南走,经过无水河时,看见有个早餐棚子,进去要了碗胡辣汤,半斤油饼,老板娴熟而热情地装碗端盘。阿金看他有点眼熟,有点像齐放,但不确定。人总是有这种感觉,碰上一个人,觉得是熟人,可又不敢认。坐着轮椅的阿金更是不敢认一米外正在刷碗穿着邋遢的男人,世态无常,人也总归是会变的。

安红和阿金走过阿金儿时偷偷听课的学校,走过村口那条河,走过一大片菜地往西拐,看着熟悉的地形,往日种种一块块吸附在阿金身上,闷得他透不过气。

他努力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已经被火灾毁灭的老房子的位置,如今已是一小栋洋楼。门口走过一位拄着拐棍的老妇,阿金一眼便认出是李婶,“李婶?”

“你是……”老妇停下来仔细端详着瘦骨嶙峋的男人,此刻的阿金的确很难被认出。

“他是阿金。”安红实在心疼男人,不想让他费力。

“阿金啊,这是怎么了啊,生什么病了?”李婶絮絮叨叨地拉着二人聊了好久。

“我想去看看我爸妈的坟。”

阿金两人顺着李婶指的道路走了近十五分钟终于到了坟前,山上风格外的猛烈,吹得安红不禁打了个寒颤。

“安红,我死后也埋在这里吧。都说一家人的坟都要在一个固定的位置,我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索性就随了这土地吧……”

“别说了阿金,你别再说了。”

阿金拄着轮椅扶手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身子一倾跪在两座坟前,然后开始哭,像那晚父母死后医院外自己在角落里的样子,嚎啕大哭,哭得五脏俱忧,呈深灰色,和这几亩冰冷的黑土地融为了一体。

村口河水湍流不息,像一条青色的筋脉,在河床里弯弯曲曲,转折起伏,张翁搏动。

阿金不是个浪子,只是一颗岸边被连根卷走的野草。

浪子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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