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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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九期“温暖”主题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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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陆屿还是忍不住了。
他把没吸完的烟扔在地上，用鞋底狠狠搓了两下。“妈，咱们走吧，已经找了两个多小时了，贝贝不可能在这里。”
“再找找吧，说不定贝贝就躲在哪个角落里。我中午真的看见它了，就朝那棵树后面跑过去了。”秦云霞喃喃地说着，眼睛固执地盯着街角小公园唯一的那棵大树。
已经深秋了，黄昏的风时不时吹起地上的落叶，更添几分萧瑟寒凉。陆屿紧了紧风衣，拉住了秦云霞的胳膊，“妈，你穿的这么单薄，天快黑了，我们赶紧回家吧。”“找不到贝贝怎么办呢？它晚上在外面会冷的。”
陆屿已经处在了情绪爆发的边缘。中午接到秦云霞的电话，听到她带着哽咽的声音，他赶紧请了假开了一个多小时车赶回来，只是因为她好像看到一只像贝贝的狗。街心小公园很小，不到二十分钟就踏遍了，没有狗的踪迹。然而秦云霞不肯罢休，反反复复地找，甚至把周围两个小区都走遍了。
“妈，你别犟了，爸也不在了，就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跟我到市里吧，这样我好照顾你。万一我忙得脱不开身，不是还有周玥嘛。你这三天两头的把我叫回来，我得请多少次假啊？”陆屿终于爆发了。因为他想把秦云霞拉进车里，老太太挣扎着不上去。
他的吼叫起到了作用，秦云霞瑟缩了一下，终于坐进了车里。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一绺花白的长发从脑后的低马尾里挣脱出来垂在前额，配上她略带愁苦的表情，一下显得人很苍老。陆屿心里一阵刺痛，有点后悔刚才的情绪失控了，他放轻了声音说道，“妈，你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在离家不远的美食街街口停好了车，陆屿带着秦云霞走了进去。这个美食街去年才刚建起来，他还没来过。“妈，你想吃点什么？”秦云霞迟疑了一下，“都行，你看吧。”正好走到一家饺子馆门口，陆屿率先走了进去。
正是晚饭高峰期时段，饺子馆里几乎座无虚席。陆屿正犹豫着要不要换一家，在座席间穿梭的男人热情地走了过来，“您两位是吗？靠墙那桌已经结了账，马上就有位了。”
陆屿一瞧，果然，一家三口正在穿外套起身。于是就带着秦云霞走了过去。坐下来他翻看菜单，点了一份猪肉芹菜水饺和一份素三鲜水饺，还要了两个凉菜。“小屿，少要一些，咱们两个人吃不完的。”秦云霞小声提醒着。
陆屿伸手把她额前的白发掖回耳后，微笑着说：“妈，我知道，没多要。”等了一小会儿，饺子上桌，两个人吃了起来。饺子味道不错，看来这店里人多是有原因的。
02
饺子吃完了，剩下的凉菜秦云霞一直在不停地夹，还给陆屿碟子里夹了好多。“不要剩下，浪费了多可惜。”“妈，我吃不下了，你也别吃了，你胃不好，晚上别吃太多。”陆屿无奈地说，他站起身去前台结账。
刚才招呼他们的男人没急着打单，而是朝秦云霞看了好几眼，问道：“你…..是不是叫陆屿？那边坐的是秦云霞秦老师吗？”陆屿一愣，然后点了点头。这个高而壮的男人脸上显露出有点激动的神色，“你们一进来我就看着像秦老师，看你们吃饭没好意思打扰。”他从柜台后面站起身来，快步走到秦云霞面前。
“秦老师，您好啊！我是赵家宝，您还记得我吗？三中初三（5）班的。”秦云霞懵了一下，然后脸上僵硬地挤出一个微笑，对着赵家宝点了点头，“啊，你好。”陆屿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根本没想起来，只是出于礼貌地回答。
赵家宝一屁股坐在秦云霞对面，“您没认出我来是吗？也是，我比初中那时候胖了50多斤，很多同学都认不出来了，哈哈。秦老师，您退休了吗？是不是住在这附近啊？”赵家宝的热情让秦云霞有点招架不住了，她求救一般看着陆屿。陆屿坐到了她旁边，“赵哥，这是你开的店吗？”
“是啊。我初中毕业考了职高学了厨师，毕业在一个大酒店后厨干了几年，就自己开店了。想想自己那时候不好好学习，还老是调皮捣蛋，真是没少给秦老师找麻烦。”赵家宝呵呵笑着，摸了摸自己锃亮的光头，有点不好意思。“谁还没个小时候呢，都一样。赵哥，你快忙去吧，别招呼我们了，我们这就走了。多少钱啊？”
赵家宝连连摆手，“能请秦老师吃饭是我的荣幸，你可别提钱，提钱那就是看不起我。秦老师，我加您个微信吧。”秦云霞面无表情，一声不吭。陆屿说了一句，“赵哥，你加我吧。妈，你先到门外等我，我稍后就出去。”秦云霞点了点头，如蒙大赦般快步走了出去。
赵家宝挠了挠头，有点尴尬地说：“秦老师是不是嫌我当年太能闹腾，不想搭理我啊？”陆屿摇摇头，叹了口气，“赵哥，你别多想。我妈最近变得不爱跟人来往了，说话也少了，情绪低落还老忘事，我怀疑她得了阿兹海默症，就是老年痴呆。我本来打算带她去市里做个检查，但她不肯跟我走。”
赵家宝大张着嘴，满脸惊愕，“老年痴呆？不会吧？秦老师应该还不到70岁吧？年轻的时候她那叫一个能干，走路一阵风，说话嘎嘣脆。当班主任时候我们都可怕她呢。”
陆屿低声说：“可能前年我父亲没了之后，她一直没缓过来，再加上我要回市里上班，家里没人陪她聊天说话了，久而久之就…..我和我媳妇儿劝了她好多次跟着我们去市里生活，她就是不肯。”
赵家宝沉默了一会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没说出来，只拍了拍陆屿的肩膀。陆屿笑了笑，跟赵家宝道了别，转身离开了饺子馆。
03
在家里住了一晚上，陆屿看到秦云霞情绪渐渐稳定，也没再说道找贝贝，于是第二天一早就赶回市里上班了。跟赵家宝的相遇在陆屿看来就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也不认为之后会跟赵家宝有什么交集。
直到这一天，赵家宝在微信里联系了他，还把他拉进了一个群里。
说实话陆屿开始有点不高兴。加了赵家宝也就是出于礼貌，并没打算跟他有多深的交往。随意把人拉进一个陌生的群，在陆屿看来是很没品的事情。估计又是什么内购啊、低价促销啊之类的推销群，陆屿心里想着，点开随意看了一眼准备退出并删除。
可是看到拉他进来后，赵家宝更改的群名，陆屿一下愣住了。“秦老师陪伴群”。赵家宝更改了群名之后说了一段语音，陆屿下意识地点开了。
“各位同学，我把秦老师的儿子陆屿拉进来了，你们关于秦老师的喜好和日常行动路线方面，有什么要问的直接问陆屿就行。大家把昵称改成自己真名，好联系。”
听完这段话，陆屿更糊涂了。这是什么意思？他赶紧点开了赵家宝的微信，发现赵家宝给他拨打过三次语音通话，他刚才开会把手机静音了都没听到，于是紧接着赵家宝给他发了三大段语音。
“陆屿啊，那天你走了之后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秦老师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老天爷特么瞎了吗？她不应该受这种苦的。以前在学校的时候，秦老师从来不因为我成绩差就看不起我，还鼓励过我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不光是我，我们几个经常一起喝酒的，李立超和徐嘉，都很喜欢秦老师。”
“徐嘉上次喝多了都哭了，说秦老师像妈妈一样，他妈去世后他爸再婚了都没人管他。秦老师从网吧里把他拉出来让他回学校，他还冲秦老师嚷嚷，现在想起来后悔死了，真特么不识好歹。哎，不说这些了，扯远了。我是跟你商量这么个事，我们关系不错的五个人，有四个是秦老师的学生，现在都在镇上。大家……”
“大家想为秦老师做点事儿，我也上网查了查资料，多陪伴多找她聊天让她开心点，对这个病有好处，虽然治不了吧，但能够延缓进程。我们几个打算每个人负责一天，去找秦老师聊聊天，给她解解闷儿。这个事本来打算就我们几个弄，没想到后来传开了，不光5班的，还有3班4班秦老师教过的，还有不是一届的，好多人联系我了，都要参与。我就建了个群。”
听着听着，陆屿感觉眼前一片模糊，他摘下了眼镜，原来不知不觉中有眼泪滴到了镜片上。他拨通了赵家宝的电话。“赵哥……”一开口，嗓音沙哑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陆屿啊，我这也没跟你商量就弄了这个群，现在已经有30多个人报名了。我琢磨着还得跟你再合计合计，那天看秦老师对我的态度，估计他们贸然上门，秦老师肯定不自在。”
04
“赵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真的是非常感谢。”“你别嫌我多事就行，我们商量了两套方案，你看哪套更合适啊。第一套就是…..”
在电话里，赵家宝详细跟陆屿说明了他们的方案。在哪个地段偶遇，如何自然而不露痕迹地接近，找什么借口搭讪，如何才能被允许同行……这些方面他们都想到了。陆屿这下明白了，他们真的是要做好这件事，而不是心血来潮表达一下同情这么简单。
第一天出场的就是赵家宝，他印了一堆饺子馆的宣传单，等在秦云霞门口。他们几个提前侦查过了，并且也向陆屿求证过，秦云霞一般在早上八点出门锻炼，顺便去市场买菜。
看到秦云霞出门，赵家宝迎了上去。“秦老师早上好。”“啊，你好。”看秦云霞的表情就知道还是没记住他，不过赵家宝不在意，圆胖的脸上笑眯眯的。
他隔着两个身位走在秦云霞身边，一边给经过的人发传单，一边不着痕迹地跟秦云霞聊着天。“秦老师，我记得您儿子是叫陆屿吧？他多大了？该有18岁了吧？”秦云霞笑了起来，“怎么会那么小呢，陆屿都快三十岁了，已经结婚了。”“啊？真的呀？都这么大了，秦老师您看着这么年轻，也就56、7岁的样子啊。”“哪儿有啊，老了，都快70了。”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公园门口，秦云霞跟赵家宝告了别，走进公园去锻炼。赵家宝悄悄跟了进去，拍了几张秦云霞走路和在健身器材旁锻炼的照片，然后发到了群里。
“大家都看清楚了，这就是秦老师，别认错人了啊。明天徐嘉在哪儿等着？公园是吧？那锻炼完一起去买菜，记住了，别离得太近，让秦老师紧张。话也别说得太多。”
陆屿看着赵家宝发的照片，秦云霞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沐浴在早晨的阳光里，沉静而平和，跟前不久那个焦虑慌张的老太太仿佛不是一个人。陆屿感觉眼眶发热，嗓子眼儿好像又堵上了。
每天看群里的照片和聊天记录，成了接下来一段时间陆屿最喜欢做的事。陪伴的人都商量好了，选择在不同的地点出现。最初只是以前的学生，到后来连学生家里的父母亲也加入了进来。秦云霞跟陆屿视频的时候说，新认识了两个老太太，每天过来叫她一起去跳广场舞，热情得不行，她不去都不好意思了。
每个周末陆屿和妻子周玥都一起开车回来看望秦云霞，他们发现最近秦云霞气色明显好了，还长胖了一点。而且也愿意跟他们聊天了，说起来路上遇到以前的学生，秦云霞脸上是很愉悦的表情。
05
陆屿想请大家吃个饭表示一下感谢，群里的人都纷纷表示不用，赵家宝也说不用理会他们，跟当年秦老师为他们做的相比，他们现在做的简直不值得一提。
请不到其他人，陆屿只好来到饺子馆找赵家宝。等到店里人不多时，赵家宝端着两个菜出来，又开了两瓶啤酒，跟陆屿喝了起来。
“陆屿，你真别把这事放在心上，能来的都是在镇上住的，就顺便的事。大家都希望秦老师晚年过得开心一点。”
陆屿点了点头，“我也希望，只是我能力不够，没法兼顾事业和母亲，赵哥，你们是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我妈妈最近情绪明显好多了。”
赵家宝喝了一口酒，踯躅了一下，然后说道，“跟你说个事啊。我初中时候很对不起秦老师，不光调皮捣蛋的那些事，我还毁了秦老师一件新衣服。
初二那年，我记得可清楚呢，有一天上课，秦老师穿了一条白色的新裙子，还烫了头发化了妆，特别漂亮。她说下了课要参加你主持的演讲比赛。可刚下课我跟同桌互相扔书玩儿就把教室玻璃砸烂了，碎玻璃划伤了我的胳膊，我同桌都吓哭了。
秦老师背起我就往医务室跑，我的血流到了她的白裙子上，好好的裙子惨不忍睹了。我内疚得不行，就哭了，秦老师还安慰我说能洗掉。对了，后来洗掉了吗？秦老师去参加你的比赛没迟到吧？”
看着赵家宝巴巴的眼神，陆屿顿了一下，笑着说：“没迟到，正好赶上。裙子也洗干净了。”赵家宝摸着光头嘿嘿地笑了，“太好了，那段时间这件事都成了我的心病。”
陆屿撒谎了。
秦云霞没能赶上他主持的比赛，等到她回去换了干净衣服气喘吁吁地跑进会场的时候，已经进入颁奖环节了，比赛已经结束。陆屿阴沉着脸收拾了东西往外走，秦云霞赶紧追了出去。
“儿子，对不起啊，我班上的学生……”秦云霞刚一开口，陆屿就爆发了。“你来干嘛？说好的打扮得漂漂亮亮过来给我拍照，别人家的爸爸妈妈能来，你就不能？你眼里只有你班上的学生对吧？”陆屿整个人都气得发抖，他嘶吼着，眼里流出了眼泪，又愤怒又委屈。
秦云霞沉默了，她上前想搂住陆屿。然而他使劲挣脱开来，一溜烟跑了。这是他们母子间的第一次大吵。那条白裙子上溅的斑斑点点的血迹也清洗不掉，之后再没穿过。
06
这件事成了陆屿冰封在心底的痛，他觉得妈妈爱班里的学生多于爱自己。即便是长大成人之后，只要一想起当年孤孤单单站在台上的自己，陆屿都会特别难受。而此刻，看着赵家宝如释重负的笑容，陆屿也跟着笑了，他也释然了。“谢谢你啊，赵哥。”陆屿由衷地说。“哎呀你又来了，喝酒喝酒！”
这一年春节过得热闹非凡。吃过年夜饭之后，陆屿和妻子周玥陪着秦云霞来到了赵家宝的饺子馆。赵家宝提前好几天就叮嘱陆屿，一定把要秦老师邀请来，有惊喜。
一进门他们愣了一下，饺子馆里人头攒动，很是喧闹。屋子里不是平常的摆设了，而是布置成了学校开联欢会那种，周围一圈椅子中间一片空地的格局。窗户上还挂满了一闪一闪的小彩灯，吧台上放满了零食、饮料、啤酒等食物。
看到他们三个人进来，人们纷纷过来打招呼。秦云霞虽然认不住所有人，但有几个面孔她很熟悉了，尤其是光头赵家宝。她好奇地问，“家宝，这是要干吗？”赵家宝咧开嘴笑了，“开联欢会啊，秦老师。老师来了，大家快就座。”
落座之后，赵家宝走到中间，当起了主持人。“今天是我们三中初三（5）班的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参会的除了我们敬爱的秦老师一家和5班的同学之外，还有不少兄弟班级的同学。此次联欢会的演职人员有本镇上的，有从北京、上海和广州回来的，最远的是从美国回来的。希望大家能常回来看看，因为这里是你们梦开始的地方，而秦老师是扶你们上战马的人！”
“好！”“说得好！”“抄的段子不错，老赵！”现场响起了一阵哄笑声和热烈的掌声，也有不少人眼里闪烁着晶莹。秦云霞被邀请上来给大家讲讲话。刚开始还有一点局促，说着说着，她仿佛又回到了昔日钟爱的讲台，而下面是一张张渴望知识的脸。她说完了之后，掌声经久不息，秦云霞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妈很久没这么开心了。”周玥擦了擦眼角，轻声说。陆屿点了点头，“是啊，他们，帮妈重新找回生活的乐趣了。”秦云霞坐回座位，脸红扑扑的。她把座位上趴着的棕色泰迪犬抱了起来，笑着问：“贝贝，你吃苹果吗？”
这只狗是一个月前有人送过来的，说是看到了陆屿贴的寻狗启示，知道是她家丢的，秦云霞开心极了。其实，陆屿知道，这是群里的人得知贝贝丢了后秦云霞一直郁郁寡欢，就从宠物店买的。陆屿手机里有贝贝的照片，发了之后，据说李立超专门跑了好多家宠物店，终于找到了大小和毛色都非常像的一只，陆屿提出要付买狗的钱，李立超死活不肯要。
晚会的节目谈不上精彩，但很热闹，尤其是一些小游戏，大家嘻嘻哈哈挤在一起，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最后好几个人喝多了，还抱在一起号啕大哭。
陆屿扶着秦云霞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妈，你把我的大衣披上吧，别着凉了。”
“我一点都不冷。这马上就立春了，天气已经变暖和了。”秦云霞说着，抱着贝贝大步走在了前面，好像怕他把衣服披过来。陆屿不由得笑了。
爆竹声中有夜风吹过，陆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有点春风拂面的暖意。
网图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