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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的成名之路

2024-02-03  本文已影响0人  污流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几十万年以前,当猿人拿着尖石划过地面的那一刻,“文字”这一概念就此诞生。

它最开始的价值仅限于记录,以便于后辈学习前辈的经验以达到快速成长的作用,然而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文字有了众多分支,就像一个躯干长出了四肢,成了完整的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文学,它逐渐成为传递思想的载体,再后来,众多伟人拿它启迪民智,于是它又有了一层神圣的韵味,仿佛接触它,就能跻身于伟人的书桌,分得一份宏图伟业的殊荣。

但现在我们不需要了,文学在纸上会褪色,而电子数据不会。既然它在硬盘里是永生的,那就失去了珍惜的价值。

所以文学在当下的作用,仅仅是为了取悦人类,除了这个,文学一无是处。这是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我们的傲慢,也是我们为往日文学赋予的最终结局。

不信?你小时候在背书时骂娘的态度我还历历在目呢,而且智者在开化愚人时,往往面临着不屑与质疑。这些都很痛苦不是么?

不过呢,长大后的我们就摆脱它的高高在上了,我们有选择性地淘汰那些让我们觉得痛苦的文字,只保留迎合我们的。

作为写作者的我,或者是你,甚至可以立刻在电脑上敲出一段鄙视文字的文字,例如:文字真是又恶心又让人头疼,跟蚊子一样;而作为读者的别人,会为这句话疯狂点赞。

看,在这一瞬间我们联手征服了文字,它在此刻是为我们服务的。

既然文字有了服务性质,那么文学也可以是一位服务员,为了取悦男人(读者),“她”必须要舍弃清纯的模样,要低胸短裙,于是呢,“她”的地位就变得低贱了一些,就像你在追女生时你总担心你表现得不够好,但如果你在站街小姐的小租房里,你可以肆意彰显粗暴。

你追的女生就像昔日的文学,那时你觉得自己生下来是为她而活的,她简直是你的灵魂伴侣;现在的文学就像你身下的小姐,她喘息的频率完全取决于你,她知道如果自己不表现好点儿,随时会被取代。

我们的主角清流先生就是一位当代写作家,由于他并不是一位活儿好的小姐,所以他穷困潦倒。

清流的写作水平也并非根正苗红,他也是在教育中感受到痛苦的莘莘学子中的一员。

如果你问他《论语》的作者是谁,他会毫不犹豫且大张旗鼓地告诉你说,是孔子啊这你都不知道!

但如果你再去跟他探讨下《论语》中的一些具体内容,他会认同你说的所有,即便你在里面偷偷掺和了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他那万金油似的赞美也能附和一二,千万不要拆穿他,否则,他就该肚子痛了。

他仍然坚持写作的原因无非有二。

其一,他和那些大作家一样,有非常浓厚的普世情怀,他曾在极端恐惧的情况下从一只狸花猫嘴里救下一只老鼠,看着手腕上那几道与猫搏斗的痕迹,他觉得自己像个英雄,试问,这世上能有几个人会为了拯救弱小的老鼠而与凶悍的猫咪战斗呢?

其二,他确实是怀才不遇,只要这世上还流传着草根作家的传说,那么他也可以是埋没在屎坑里的黄金,为了验证这一点,他在教外甥女背书时,偷偷将《望庐山瀑布》的后两句改成“口水飞流三千尺,疑是诸神饿九天。” 结果偏偏就是这一首外甥女背得最为朗朗上口,小孩问其作者是谁,清流想了一会儿,认为还是应该给李白一个名分,就说这首诗的作者是“清白”。

清流写了很多东西,尤其是喜欢写故事,小时候他在卷子上写,只有六百到八百字,然而中学老师并不喜欢,不止是因为写跑题了,更是因为老师们读出他想教他们做事的念头,老师们阅卷无数,自然对这种小聪明不屑一顾。

好在父母的安慰让他坚持了下去,不过他误解了父母的想法,以为那是鼓励,就这么盲目地写下去,直到某天,他为了写一篇故事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几天几夜,满地的啤酒瓶里撒满了尿,父母才发现他已经病入膏肓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总要为那一点儿高尚的时间付出许多倍庸俗的代价,他算了算,一分钟他能打五颗螺丝,一天能打五千颗,这也差不多是他每天能产出的文字,每工作一个月,他就有足够的经费去创作一个月。

这就是他保持动力的原因,他在流水线上举着电动螺丝刀的姿势,优雅得像是在写字。

清流在勤工俭“写”的路上逆来顺受,他很容易就把痛苦与疲惫转化为灵感的来源,可当他把创作发表在网上的时,点击量每况愈下。

他打算借鉴一下排在头部的几部小说,结果无不是才子佳人兵荒马乱,即便有描写穷的那一部分,也只是为了情节上的曲折故作虎落平阳罢了,没有什么小市民,更没有工厂螺丝钉,正如同他的作品里也没有俊美的男男女女。

不满开始在清流的心中发芽,他的戾气越来越重,有一天,他发表了一篇痛斥现代人文学欣赏水平的杂文,里面不乏将人比作动物的语句,这下好了,他的热度终于上升一点,网民们争先恐后地去骂他。

网络暴力终于让他在现实中破防,他耿耿于怀,已经好几天难以入睡,只为某人曾在他的作品下留言:不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也配出来写作?水平这么垃圾,作者不会是工厂里的臭打工仔吧?

清流再也无法面对自己的职业,终于在和领导的一次冲突中,他爆发了。

不过,即便是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他也不忘为自己的莽撞添上一层浪漫主义色彩,他站在流水线上,一边唱着义勇军进行曲一边往后漂移,流水带把他的气宇轩昂展示到各个工站,当他挥舞着拳头唱到“前进”的时候,他的后脑勺撞到了电杠灯,摔了个狗吃屎。

终于又把工作搞黄了,清流抓住机会创作了一部小说,好与小文社团的作者们交换彼此的作品。小文社团之所以叫小文,是因为这里的成员都没什么曝光率。是的,上不了台面的作者不止清流一个,他们在这里互相吹捧报团取暖。

其实人也不算多,小文社团规模最大的时候也不过十人,几年下来,有些男人回乡下种地了,又有些女人嫁人生娃了,现在包括清流在内只有四个人还在坚持写作。

就算只是面见几个不入流的小作者,清流也要换一身时尚的衣服,用他捉襟见肘的存款。并不是清流看得起那几位,而是他要打扮自己的形象,他可不愿意人家看出自己是在工厂里打螺丝的,不仅这样,他还要说自己是个无业游民,他要让别人觉得他是一个......一个因为热爱写作不肯回去继承家业的贵族浪子,这样才够酷。

小文社团的交流会开始了,他们的基地在一家肯德基,四个人点了一块鸡翅,AA制。

此时的餐桌有点冷清,只有那块鸡翅还冒着热气,大家都想把自己的作品作为压轴好戏,从而没有第一时间拿出来分享。不过某人对此并没有过于执着,他点燃一根烟,甘愿拿出自己的作品来当前菜。

X先生的作品是《周先生的死亡之谜》,当X拿出来的那一刻,清流就认定这本书写得实在太烂了,正如“X”这个字母一样,在数学方程式里困扰了他一整个少年,那些诡谲多变的方程式,简直就和此时躲在烟雾里的X一样令人捉摸不透。这就是清流叫他X的原因,该死的,没人愿意在小说里解题,无论那些推理有多滴水不漏,它的成功可是建立在打击读者的自信上面!就连X率先拿出作品这一举动也打击到清流的自信,好像就他一个人与世无争一样!

接下来是M先生的作品,清流之所以把他比作M,是因为M的两个眼角是垂下来的,当M皱起眉头时,两撇眉毛会在光洁的额头上鼓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看起来非常衰,而今天M先生没洗脸,两条眼屎垂在眼角,看起来更衰了。所以清流认定,M的作品肯定和其本人形象一样糟糕透顶。他知道M的喜好是在厕所里拿着天文望远镜在银河中畅游一宿,每当观测到流星划过M就会激动地拉屎,所以清流确信M的灵魂真的飞向了外太空,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回来,也许再也回不来了,包括M的正常人格和被伽马风暴吹走的头发。哦对,清流差点儿忘了,M的作品叫《脉冲星尘里的久客》。

最后是B小姐,也许不是B,也许更不是小姐。其实清流刚认识B时,倒是还能分辨出她的胸部与肚子的区别,但现在B太大了,不能再用小姐来形容了。B今天穿了一件肉色连衣裙,连衣裙将她的胸部和腹部连在一起,所以清流打算今后称她为D。D小姐的小说是《喵星人在那个冬天患过伤风》,只见她拿起稿子便开始声泪俱下,将一段可歌可泣的跨物种爱情表演得绘声绘色。但清流不吃这一套,爱情在他的世界观里有生殖隔离。在他看来,这本书的名字就和D那颗粉红色少女心一样脆弱可笑,不符合本人的文字就是小孩儿的慌话,骗不了大人。清流认为没有恋爱经验的D小姐应该换个方向,最好去写恐怖小说,应该这样写,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某人醒来,却发现妻子变成了D的模样......

清流还是赞美了三人的书名,当三人把话题转向清流时,他只是云淡风轻地拿出自己的作品——《清流爱情故事》。

他说,这本书就和它的书名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既没有X环环相扣的逻辑,也没有M光怪陆离的想象力,更没有D肝肠寸断的故事情节。拿来垫桌角挺好的,他自嘲道。

清流长舒一口气。他费尽心思才找到符合三人作品特征的成语,刚才讲话的时候差点儿分配错了!

这是一招以退为进,他已经领悟了返璞归真的境界。甘愿示弱是强者的不屑,当他把那股自信演绎出来,三人顿时对他手中的复印稿抱有探索的眼光。他明白,他已经赢他们太多了。

小文社团的活动结束后,四人散去,清流看见D小姐上了X先生的电动车。

他在肯德基门口停下脚步,突然觉得有个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看着X先生的电动车因为超重一摆一摆地扭去,他的心也随之开始纠结。一阵风吹过,从他的毛孔钻入,痒进了骨子里。他伸出手,试着挽留些什么,可眼前的世界似乎形成封闭的屏障,让他喘不过气来。D小姐那盖住后备箱的超大号裙尾格外显眼,它随着电动车的加速疯狂摆动,渐行渐远。这似乎是场告别,挥手的人正做着最后的闪烁期待回应。他不忍那逐渐凋零的努力徒劳无功,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一件事在等待着他,它无关文学,也无关他烂在肚子里的对三人的真实评价,而是一件如果不去做就会后悔一辈子的事!它是......

就在服务员清理餐桌的前一秒,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走了那块鸡翅,含在嘴里,尚温。

那一刻,所有的忧愁烟消云散,他的世界晴空万里。

清流带了三本小说回去,自然是不看的,只有在卫生纸告罄的时候才会想起它们。但是天真的D小姐总是打电话过来,向他索取自己作品的读后感。一次两次,他倒还有耐心敷衍过去,但是次数多了,总会触及到他的雷区。

那天,清流正在欧美专区欣赏艺术,正是喷薄而出之时,突然D小姐的打过来一个视频电话,那张肉脸以鼻为眼,瞬间把他的小鸟吓蔫。

他大骂D的作品幼稚至极,不仅毫无吸引力,而且庸俗到烂大街,只配给没上过学的智障儿童看,最后甚至还上升到了D小姐本人,他说她就是一个缺爱的疯子,只配卑微地在书里意淫。

D小姐恼羞成怒,连故作柔弱的夹子音也保持不住了,她骂清流这辈子都写不出喵星人那样的感人故事。

在写作这方面,清流向来是不服任何人的,D小姐的一番言论激起了他的好胜心,他欣然接受挑战,写一本同名小说,好证明自己比D小姐厉害多了。

虽说是要完成一部比较低俗的创作,但他依然不会去参考D小姐的那本书,而是打开了女频,类似的爱情小说还有很多,有人和狐狸的,也有人和鸟的,还有人和蛇的。

清流越来越佩服那些女作者的想象力了,难道她们不知道,狐狸的身上有异味,鸟类每过半小时就得拉屎,至于蛇,粘不叽叽的爬身上不起鸡皮疙瘩?那些读者在代入时居然不笑场?

他花了一天时间去总结那些骗小孩的套路,事实上,当人抱着审视的态度,就很容易看清事物的规律。

他已经准备完毕,然而他第一步就错了,说好的同名,他没有太记清D小姐那长长的书名,约摸着写下《冬天人在那个喵星患过风湿》。

女主肯定是一只傲娇的猫,蠢萌型的,变成人的时候要走一些光,要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感冒;男主要帅气腼腆,要家里有矿,偶尔会有一些小霸道,人设也很聪明,一辈子只上过女主的道;还要有个男二来让男主吃醋,也许可以加一手汪星人,得温柔,得是个舔狗;反派?哪有反派,女孩子怎么经得起打打杀杀,女孩子最怕的是离别和吃醋,分分合合的曲折,只需要在双方浓情蜜意的时候杀出来一个心机婊就行了。

结局自然也是要悲剧的,读者总是有个毛病,只要付出过悲伤就有长大的错觉,继而得到心灵上的充实。

原本清流以为,自己是要忍着生理不适来完成创作的,但写着写着,他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塑造的人物本来源于复刻,然而随着篇幅越来越多,这些人物开始立体起来,在他的脑海里逐渐生动,居然有了独一无二的风格。那些用文字堆砌的表情变得富有生机,语气从生硬蜕变到自然,他在夜里梦到书里的人物,可能还会聊上几句,醒来后音容犹在。

虽然那一套模板还在,但似乎清流已经投入进去,他不用再绞尽脑汁去思考接下来的故事如何进展,而是那些角色告诉他,自己会选择什么,他们将清流的“可能”变成“注定”,使他的文字不再犹豫。

清流在这次创作中精力旺盛,他原本是极其厌恶这种低俗小说的,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正在享受这次尝鲜,仿佛正在成就一件了不得的事。就和他之前写的小说一样,它们是平等的,都流着自己的心血,没有高低贵贱。

在完成那个悲伤的结局后,他的眼角真的留下一滴泪。这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角色,居然有了该死的亲切感。喵星人死了,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D小姐打算和清流和好,因为她没想到他真的会因为自己写一部小说,这个较真的男人实在令人生爱。她觉得清流写得很好,很有头部网文的味道,结局更是让她好几天无法释怀。她打算把这部小说投到X的杂志社里,尽管自己从来没有过稿,但清流或许可以一试。

清流对D小姐的主张不置可否,他依旧保持着清高,并一再表示,这部小说是他写得最垃圾的小说,简直就是他真实水平的倒置,写下来只是为了证明D小姐还欠火候。至于小说的命运,自然可以像垃圾一样随意处置。

他在贬低自己作品的同时,突然想到小时候有一次年夜饭,因为太过油腻,他偷偷倒掉一大碗肥肉,事后他才知道,为什么那晚母亲的碗里只有素,因为倒掉的那碗肉里有母亲的那份。作践别人的付出让他愧疚,而今天,他在作践自己的。

好在他忍住了这份愧疚,就像小时候一样,装作无事发生。

可杂志编辑没有作践他的付出,而是联系到他商量版权一事。二百五十块钱的稿费,是清流在写作之路的第一桶金。

有了金钱的认可,《冬天人在那个喵星患过风湿》这部作品的形象仿佛穿了一层黄金圣衣,在清流的心目中高大上了起来。他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曾给这部作品贴上的标签一一撕下,它的俗气变成了朴实,幼稚变成了纯真,冠冕堂皇变成对美好世界的向往。

最终,清流觉得这是一部非常成功的作品,作为一个作家,甚至可以说是自己的代表作!

他突然察觉这个书名有些差池,读起来并不通顺,想把它改回来。但编辑打消了他的顾虑,编辑说,现在流行这样有点儿毛病的书名,具有特殊的吸引力。

他答应编辑可以出这本书的续作,但他开始有些不安,并怀疑自己的能力。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高资历,尽管他看不起高材生写作者,但走到这一步,他担心只是因为运气而已。毕竟现在不得志的作者那么多,凭什么他又可以够格呢?

他旁敲侧击地向编辑打探,是不是写这种文的人很少,现在很缺人手。

然而并不是。编辑说,能写好的这种文的人很多,但是那些作者在完成后,下一部作品非得擅自加点儿别的什么东西,来证明自己的水平比以往更甚,对于流量来说,属实是画蛇添足。

你的作品不一样,你的喵星人会拉屎,会脱毛,读者会更有代入感的。同时我们也相信你不会犯别的作者容易犯的错误,你的文笔比较稳重,不会那么急着表示自己“进步了”,从而坏了大局。

我当然跟那些作者不一样,我会坚持自我的,因为我是一股“清流”,清流拍着胸脯保证。

喵星人的续作开始了,清流照着前作开始一板一眼地去模仿,很快,他的创作激情便消磨殆尽。

故事里的人物失去了活力,他们的结局从开始就已经注定,像是在不断经历死而复生的轮回,做着毫无意义的事。同一个桥段,他们笑了再笑,哭了又哭。他们永远不会成长,就像这世上永远有长不大的读者一样。

清流需要反复描写画面中的景色,期间不能有任何新颖的点子,因为他不知道这样对于流量来说是好是坏,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光脚的青年了,有了包袱,不敢去赌。

他的精神开始变得疲软,但他的文字仍需假装有趣。人一旦有了自我价值认同,是很难割舍的,哪怕这个价值有违初衷,哪怕只有小小的几百块,谁叫这就是他所能抓住的唯一。

但他的读者并不能体会到这些,在已经熄灯的寝室,在黑暗的被窝里,依然有女生在电子书下面留着感伤爱情的评论。虽然清流都和蔼地做了回复,但是他开始打心底里厌恶这些还没成熟的女人们。

她们会为一个苍白的形象转辗反侧,会为一些狗血情节感动涕零,甚至会摘抄某些有毛病的句子,那些句子纯粹是清流把多个生僻词强行组合在一起的,仅仅是为了看起来华丽一点。

难怪他在学生时期追女生时总是吃瘪,原来她们竟然这么肤浅!清流的清高再次占据上风,看来自己这块金子,以凡人的眼光是万万发觉不了的。

他曾经骂过男权主义者,但现在看来,其存在也不无道理。他本就对愚蠢的人歧视万分,当他的环境接触到更多愚蠢的女人,便很容易把愚蠢视为女人的专利。

但清流有所不知,他马上就要为他所瞧不起的那群人说话了。

一家文字运营商在女频小说区相中了清流,他们不仅看中了清流对小说流程的执行力,也对他在写到激烈桥段时文字的进攻性钦佩不已。这正是他们所需要的。

这次不写小说,因为网民们大都不看,而是写散文,或者是论文,最好让读者感受到一些学术价值。稿费是根据赞赏来分成的,但清流需要准备两个笔名,一个笔名专为现代社会对女人的压迫发声,而为了公平,另一个笔名则是为了男人,表示对前者的抗议。

清流率先选了后者,他要站在男人的角度上痛骂女人。为了达到目的,他甚至不惜去浅尝了一下生物学,试图在里面截取Y染色体的优越性,有了这一学术上的权威,再把女性的日常行为进行扩张解释,强行和人性中的弱点联系在一起。

在他的话术下,女性对生存的需求变成了攀比,对另一半的期望变成了幕强,对共同财产的规划变成了心机,甚至连她们逛街买一件包包,都被清流形容成爱慕虚荣。他的理由很简单,我们男人都没有包包,她们凭什么要有?为什么就不能买一件有口袋的裙子呢?

为了将女性合理地低贱化,他还举出了非常多的例子,来展现女性的黑暗面,再把这些个例上升到主体,判她们同罪。有些是他编造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激起群愤,一旦效果达到了,那就比真的还真。

其实他明白,只要这个世上的过错者具有性别属性,那么他的灵感源源不断。

清流确实成功了,他收获一大批男粉丝,但这些男粉丝只是在他这里寻求认同,似乎并不打算为他的笔墨买单。他明明有了热度,也提供了精神上的满足,却没人赞赏,这群男人居然吃白食!

就像那个总夸他干活快的领导,却没提过一次涨薪,这样一想,那些粉丝就变成一个个大腹便便的模样,实在油腻到令人作呕。

清流幡然醒悟,这群臭男人根本不值得拯救。

但女性恰恰相反,当他试着把这些套路角色互换,他几乎在一瞬间赚得盆满钵满,甚至足够让他与工厂里的螺丝钉彻底绝缘!

尽管这些女性会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升到性别问题,也在男女平等上有着斤斤计较的矫情,但她们舍得为清流付费的模样,竟散发出一缕母性的光辉。

其实她们也挺值得同情的,清流只是站在她们的角度上说句公道话,她们就愿意为一个素不相识之人打开钱包,对比那些臭男人,可见她们平时活得确实很委屈。所以清流确信,女人还是需要包包的。毕竟包包越大,钱包越大。

清流作为一个平权主义者,从今往后,对限制女人买包的男人表示强烈谴责。

有一天,类似这样的留言开始活跃在他的文章下面——看了作者写的,感觉清醒不少,结婚三年了,老公还是没能买得起浅圳的房子,可见他根本不爱我,不然他的上进心也不会允许他接受贫穷,我准备离婚了,感谢作者让我脱离苦海,已赞赏。

清流横竖睡不着觉,他梦到在一间简陋的居室,男女扭打在一起,桌子上放着离婚协议书,女人拿着剪刀,男人一把打掉,那剪刀笔直地朝自己飞来。

然而钱是最好的安眠药,让他有了自我催眠的本能。他认为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毕竟这天底下,谁会因为一篇文章而作出人生重大决定的呢?他的文字只不过是助燃剂,点燃他们蓄谋已久的想法。

这算得上好事一件,毕竟他把人们的真实面貌呈现出来了,这将有利于社会的和谐。

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真有人把区区一篇文章视为教条,那他们就是傻,既然傻,那就活该,他们需要为自己的傻负责,而他的文字是无辜的。

清流已经很久没有参加小文社团的聚会了,写小说是没有前途的,人们的闲暇时光不多,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探索一个作者的世界。把情绪摆在快餐桌上,以文字的形式贴上菜名,再招呼饥饿的读者挑选品尝,才是当代尊重文字最好的方式。

清流的文字表现欲并不仅仅满足于女性群体上,尤其是当别的事找到他的时候。

一个经常赞赏他的粉丝通过留言诉苦,说她在一家养猪厂上班,正在经历一场非常严重的性别歧视。

养猪厂的管控很严格,为了预防猪瘟,厂里规定,每个人在进入工作环境时都要洗澡,洗完澡后不能穿自己的衣服,连内裤都不准穿,只能穿厂里的工作服。违者罚款两百块。

但是厂里的工作服并不干净,起码一个月都不清洗一次,最关键的是,工作服是共用的,大家都扔在一个框里,而整个养猪厂就她一个女员工。

这位女士虽然年近四十,但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位黄花大闺女,毕竟她都没有跟男人拥抱过。所以她不愿与那些男同事有肌肤之亲,哪怕是间接的。在她穿着内衣上了半个月的班后,她倒欠厂家一千块。

她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一头猪,起码猪不会被人指责有没有穿内裤。更让她难过的是,她的男同事并不理解她的难处,他们并不在意自己的裤子昨天兜着谁的屁股,甚至还劝她换一份工作。

所以这不公平,所以这一切都是男人的错。

清流认为这是一次难得的素材,于是就和这位女士进行了详细交流,甚至获得几张照片,关于那家养猪厂的。

文章在一小时内一气呵成。他的主旨是女性在工作上总是遭受忽视;他的副意是女性受到的呵护不应该随年龄改变;沉默即是帮凶,这是他最后一句话,用来暗示那些无动于衷的男同事。

清流的写瘾还未尽兴,他破天荒地写了一篇小说,不过很短,只有一万字,名字叫《在猪场打工的女人》。

他将那家养猪厂所有的男人们比作成猪,又把猪比作成人,因为女主只有在猪面前诉说心事时,猪才会哼唧两声以作回应。他还不忘贴上配图,那些罚款标语,以及辛苦的工作环境,还有厂家乱糟糟的浴室。他甚至真的把那家养猪厂的企业名字写出来了。

但他写得不够好,因为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写小说了,这次有些偏离主题,没有把男女之间的矛盾展现得淋漓尽致。也许是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写作者,他本能地有更深入的思考,在其中几个段落,写到工人与老板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竟然将男女在不知不觉中拉到了统一战线,这确实是个不小的失误。

不过无所谓,只是自己想写罢了,反正应该没几个人看,毕竟人一旦看到超过手机屏幕的文字就会划走。

但清流错了,作为现代的读者,并不是凭着作品而去认可一个人,而是因为认可这个人,才会主动去品味他的创作。他之前一直在本末倒置,直到今天才看清这个问题,曾经的他哪怕是在世沈从文,人家都不认识他,谁会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这跟他的水平没有任何关系,或者说,他的水平在读者看到之前就已经决定了。

今非昔比,他的万字小说被捧上神坛,读者没想到作者除了懂女人,还会写故事,简直是太有才华了。在女网友的热情分享下,《在猪场打工的女人》一下子火出了圈,人们打开手机就能看到关于清流的推送。

随着热度的发酵,不仅女人们,连一些男人也开始加入到这场为不公呐喊的运动中。由于这篇文中的配图和名字贴合现实,一时间那家养猪厂成了众矢之的。

不久,清流收到了一份律师函,他提心吊胆地走向这场官司。法官结合当前的影响态势,认为小说里的情节并不足以构成诽谤,于是判他无罪。

而那家养猪厂因为负面影响,少有商家再愿意接受他们的猪肉,这严重影响到他们的销售额。直到他们开除了那家分店所有的男员工以示平权,才平息掉大部分众怒。

某天,一位经纪人找到这位名为清流的勇士,询问他是否愿意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

难道我现在不是吗?清流看着眼前这位带着墨镜的中年女人,既害怕又有点儿期待。

当然不是,毕竟,你现在的受众只局限在一个固定的群体,真正的大作家可不会把自己局限在性别上,那可是要面向全人类的。也许不止, 甚至是面向宇宙。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清流还是怕对方是骗子,于是变得扭扭捏捏起来。

经纪人为了打消清流的疑虑,解释说这一切并不是偶然。原来是一名姓朱的老板看中了清流,当然清流并不知道自己与朱老板的缘分。

原来在朱老板旗下的企业里,也有一家养猪厂。正是因为清流的那篇文章,他的竞争对手萎靡不振,而他的猪肉终于可以理所应当地涨价。

朱老板财大气粗,除了养猪厂,他的商业运作还横跨多个领域,包括但不限于文字媒体。所以朱老板不仅养了很多猪,他还养了很多作家。清流的这次发挥算得上大功一件,朱老板在文化上的战略要地正需要清流这样的有志青年。

当然清流需要作出一些改变,他不能再用以前的任何笔名,更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以前是干嘛的,他需要清出来一个干净的底子,好符合一个大作家的履历。

这简直就是在割清流的肉,他说,我好不容易才积累了那么多人气,你现在跟我说要从头开始?

不不不,大作家的成名之路并非靠滴水穿石,至少在今天不是,现在的环境更适合横空出世。你现在已经是一名大作家了,对,你需要先“是”,只要先“是”了,就会激发人们的“猪群效应”,到时候你喂什么,它们就吃什么。这就是朱老板的养猪之道。

可我并没有在法国留过学,也没有用法语发表过那些学术论文,大家一查不就露馅了?

你这是在怀疑朱老板的实力,这点你不用操心。再说了,绝大多数的人们都很懒,他们只会去接受信息,并不会去求证信息的真假,不然大家都累死了。你只需要按照朱老板的要求针砭时弊就行了,当然,前提是要爱国。

清流就这样得到了他的作家账号,上面已经有一千万粉丝了,他们在清流的第一篇文章《终于回国了》下面积极评论,营造出大家已经盼望着这位精英海归已久的氛围。再加上与朱老板手下其他作家的互动,不到一周的时间,清流的粉丝量翻了三倍,自然,这次是真人。

一个月以后,如果再有哪个网民不认识清流,就会被嘲笑OUT了,“你村里才通网吗?清流都不认识?”

在有关于清流的搜索词条上,也镶嵌上卓绝的简介——

清流,字太清,号清楼居士;西京下海人,出生于书香门第,早年赴法国留学,曾发表过《如何从猫的嘴里拯救老鼠》、《我爱死南乡晚风了》等作品轰动法国文学界,是法国有名的文学家、思想家,现已回国;法国五星上将曼特奥·迦迪曾这样评价清流:清流是一位年轻的大师,他的文字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其代表作《清流爱情故事》被美国著名大导演拉皮尔格伯改编拍摄。

至于再详细的,自然是搜不到的,只有一张《清流爱情故事》的海报,永远显示着“即将上映”。

现在,清流的写作风格正在尽可能地“稳重”,他的文章中绝不能出现例如“我靠”、“他妈的”、“搞毛啊”等轻浮之词。他需要与市场上接地气的文字创作保持距离,给人们一种老教授扶眼镜似的严肃。

最好是有引经据典的习惯,用得正不正确无所谓,只要在开头有那么几句,那么这篇文章就像是武装了铁铠宝剑,无懈可击。

如果是以前的清流,他会认为这是在剽窃,写文的人剽窃了读者对先人的认可,不仅如此,这还是一个作者对自己不够自信的表现。

但现在不一样了,清流想,也许那些深刻的道理先人们已经写下来了,经过上下五千年的积累,导致后来的人根本写不出什么新的感悟。这不能算盗窃,只能说写到此处,刚好跟某个先人的想法一致,不不不,应该说,那位先人跟自己的想法一致。他没必要感到羞耻,而先人需要感到荣幸。

于是,他的文章中开始大量出现“正所谓......”、“有道是......”、“俗话说......”之类的语句,也开始在文章开头写下:伟大的某某某曾说过......

然而他的知识储量只有中学水平,不能在写作时总能碰巧找到相关的典故。但这没关系,现在学还不晚,只是清流不能把这些知识的利用率打折在用得到的时候,不然他没有动力。为了让知识达到立竿见影的功效,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为什么非得在写作的时候引经据典呢,难道就不能为了引经据典写文么?清流简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他再也不用愁接下来写什么了。

某天,他刚读了一首诗,就立马写了一篇文章,叫《哪怕没有加班费,我也劝你加班》,内容大概是劝读者不要在埋怨加班的人群中随波逐流,也不要被懒惰同事的指责所打击,而是要坚持自己那颗努力上进的心,要出淤泥而不染。

他写得很好,先是将主观的变成客观的,再用被客观伪装的主观去解决有争议的。他在结尾处写下那首诗——《自嘲》,其中“横眉冷对千夫指”被格外加粗。文章一经发出,果然有千万夫的手指为清流点赞。同时,对这篇文章意见不同的人立刻消失得悄无声息,他们可不想变成鲁迅讽刺的对象。

其实读者不知道,这首诗清流可能还没他们熟,毕竟清流只抄了一遍,还不会背。

俗话说文无第一,如果有什么具体的东西能形容清流作家的文学水平,那就是“业绩”了。这是经纪人对他提出的概念,他不太喜欢,听起来像“野鸡”。清流现在是家养的,怎么着也得是养尊处优。

话虽如此,清流在享受大作家带来的名利同时,还是在不经意间扮演好了一位员工。

他写都市小说,将演绎爱恨情仇的背景统统安置在朱老板名下的企业中,仿佛只要去那里工作,就能邂逅属于自己的故事。

小说里的情节叫人感动,不要问为什么感动,因为清流总会得到大数据的结果,经纪人手里的统计材料就是他的金手指,哪些设定与桥段在当前版本深得人心,照葫芦画瓢即可。

人在阅读时一旦被触动了,那么就是塑造这个人的好机会,借着这个机会,他将朱老板的价值观与主流价值观完美地结合。

不少应届生为了心中的向往,纷纷到朱老板的企业去应聘。企业的人才需求一时间供过于求,为了让人人都有公平的竞争,企业只好以降低薪资来淘汰掉那些不忠实的求职者。

他偶尔批判社会,抓住热点,为不公义的事件发声。他的信息来源十分可靠,他的坚定与迅捷让他始终站在浩大声势的领头位。

如果哪天他站在大多数人的对立面,那么此事到最后一定会有反转。真相大白之日,清流的威严与清澈更甚从前。

但他为了彰显风度,仍然在批判中为反派留有一丝余地,并暗示正义的网民们,如果那些坏家伙这么做了,那么倒也值得原谅。

因为朱老板不想跟那些竞争对手们鱼死网破,江湖上讲究以和为贵,只要对方懂得让利就好。

是的,清流作为一名作家,在践行普世情怀时,普得并没有那么完整,他只挑选了与朱老板有关的那一份。但清流明白,残缺也是一种美,人要认清自己的极限,普一下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普世情怀呢?

现在,清流又遇到新的难题,他需要完成自己的代表作《清流爱情故事》。也许是因为他的粉丝对这部电影期待太久,也许是关注他的人多了一些去过法国的,总之,他的代表作需要堂堂正正地问世。

但那本书已经找不到了,事实上,自从清流成名后,以前的作品再也没有被他温顾过,它们被藏在在杂物间的最角落,布满了灰尘。清流觉得它们应该永远保持沉默,因为当年的自己写得不好。而实际上,清流每每想起它们时,总会恐慌得避之不及,他怕过去的自己复活。

最终,他打算重写《清流爱情故事》,以他现在大作家的文笔。然而在写作中,他遇到的难题一个个接踵而至。不知何时,他患上了强迫症,开始让他的文字步履蹒跚。

他总想把故事背景挪在朱老板的园区,在璀璨的高楼,在雅典的的酒会,可他的笔尖就像身处其中的土鳖,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开场;

大朱牌洗衣机、大朱牌笔记本、朱小福项链......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在故事里加上这些东西,像是在编排一场尴尬的广告;

他现在的生活太好了,根本无法刻画一个逼真的负能量者,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强硬的反派,情节拖砸无趣,正能量得像是一本该死的童话;

读者会喜欢这一句吗?应该是不太喜欢的,改了吧,等等,这下又轮到朱老板不喜欢了,再改!还是不行,它看起来不够深奥,这不是一位大作家写出来的文字,继续改!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吧,但是......他自己好像又不太喜欢了。

他终于承认自己的发挥失常,但很奇怪,之前的写作都是行云流水的,偏偏就是这次不行。

他不知道,这是书名的缘故,书名将现在和过去联系起来,他在写初稿时的心境尚有余温,与他现在的心境异性相斥。

《清流爱情故事》最终在磕磕碰碰中完成了,幸运的是,朱老板觉得他写得非常好,完全值得投资并改编成电影。

所谓写得好,其实也不过就是没有“出格”的地方,只要避开大家不喜欢的方面,那么平平无奇即是完完美美。至于这部作品的受众,他们自然会沉沦其中,并想象它的深奥之处。

清流的生活依旧风平浪静,但这次写作让他产生了自我怀疑,他跟自己较上了劲,发誓一定要找回那种坦荡的自信。他可算等到了一个机会。

百大作家现场写作大赛开始,清流也参与其中。这次活动有一些灰幕,之所以是灰,是因为不完全黑。

在这一百名作家中,名气前五十位的作家会提前得到这次的命题;名气前二十位的作家还会了解到关于各个评委的喜好;名气前五位的作家更会获得一个暗号,用来放在某个段落的尾部。

由于评委都是老一辈德高望重的前辈,所以这次写作大赛公平公正公开,不写署名,认文不认人。现场也会有许多文字爱好者围观,好的文章也会当场拿出来赏析一二。作家们至少需要在现场把文章亲笔写出来,这算是比较白的部分。

清流自然属于前五位,明明他只需要提前准备即可,但他偏不,他不屑用那种偷鸡摸狗的方式。自从重写了代表作,他的心里一直有一股气,非得通过光明的方式击败别人才能消掉。他要证明自己名副其实,那次失利只是意外,就像游泳冠军也会有不小心呛水的时候。

走进赛场的时候,清爽的空气让他感到年轻一些,他喜欢这样固执较真的自己,真是久违的亲切啊。

但他的积极情绪并未持续多久,当他在露天板凳上坐着,眼前只有一张白纸的时候,他的心脏顿时空虚得毫无安全感,就连手中的钢笔也变得异常冰冷。

他被上千双眼睛盯着,人们的视线混迹在阳光中,让阳光有了重量,压得他不敢抬头与之对视。即便他知道那些目光属于仰慕或是崇拜,但心中莫名的怯意竟让他品味出一丝审视。

围观的人们努力保持安静,刻意压低的声线仿佛是在窃窃私语,他听得格外清晰,那是在对他评头论足。此时他的听觉早已不再是耳朵,而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卑微。

他开始后悔没有细腻地去研究几本国学,没有去锻炼自己在语言上的创造力,没有去直视自己在写作上的缺陷......

他开始后悔没有在学校里好好上语文课,要是真的听讲了,也许他真的能在法国留学。他后悔没有在成名前保持谦逊,那样或许就能脚踏实地,踩在自己的代表作上坦然上位。

本末倒置的天空成了深渊,他在大地上重心不稳。完了。

他像一片羽毛漂浮在眼前那片白茫茫的纸世界,这就是他的真实水平,被风一吹就花枝乱颤。

他想给自己增加点儿重量,但他的文字充满了讨好,讨好于读者的愚笨,讨好于朱老板的财气,讨好于自己的颜面。他注定是轻浮的,流浪在文学本身之外的喜好上。

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作家?如果不是,那他是什么?

看到周围的作家陆续完成作品,他这才清醒过来,赶紧在纸上写下自己也不知道的文字。由于时间不够,他写得很快,但那张纸太大了,跟他的底气一样空缺,为了填满,他将字写得比上一段大上一倍。他此时满头大汗,并不知道他拿着钢笔的姿势,急切得像是在打螺丝。

他突然想到那个耻辱的暗号,可时间快他一步,他需要立刻离开座位。

他听不清那个留长胡子的评委在说些什么,耳朵只传来出嗡嗡之鸣。他等待着被当众处刑,甚至已经做好昏厥的准备,以逃避这场审判。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那位评委将清流的文章赏析得头头是道,就连凌乱的文字都被科普成一种新型的艺术写法。

在场的暗号作品只有四个,而评委凭借老道的经验却轻易找到剩余的那位,他以为这是主办方对自己的考验,考验自己在人情世故上的功力。他做到了,找出最烂的那篇,捧到最高的位置。

其实他还觉得清流的文章不足以展现他的实力,作为一个高深莫测的评委,他当年可是能把一坨屎品成蛋糕的,而清流的作品显然比屎要甜上几分,这也太没挑战了。

经纪人对清流的行为很生气,这关乎到影响,虽然这次化险为夷,但清流不能再这么莽撞了。

莽撞?她居然不质问自己为什么写得很烂,也不质疑自己的写作水平,更没有强调让自己从此以后多读读书。莫非,她一早就不对自己的水平抱有期望?清流这样绝望地想着。

《清流爱情故事》的电影上映了,但清流连十分钟都没有看下去。

他的角色本来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却被改编成无所事事的文艺男女青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吸引到那些财富自由的人,他们会包下整个电影院;

有关生活困境的桥段被删完了,动人的情节被安排在一次又一次的礼物中,人物的每一次超脱都紧接在付钱之后,这有助于将消费主义变成一种正能量的价值观;

关于结局,男女主角也没有像原定的那样,在无奈中寻觅到爱情的甜美,从此过上平平安安的一生。而是他们为了摆脱身世,偷了家里的钱去私奔,在摩托车上穿着婚礼服逃避贫穷,结果被凶恶的家人们追尾,摩托车在空中飞旋,洒落的钞票为两人的爱情送终。这点是朱老板的创意,他认为爱情是与贫穷为敌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要告诉愚蠢的世人。

在街边的烧烤摊上,清流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是一名大作家。劣质啤酒让人上头,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这么掉档次的品牌了,真他妈过瘾!

他的文章有很多人看,他的哲理无人否认,比起那些只出书的传统作家,他的活跃更能显得亲民,于是他也拥有更多的热度。但他的热度此时已经填不饱他的空虚,连啤酒也不能。

于是他问领桌的一位外卖骑手,兄弟,你听说过清流作家吗?

外卖小哥嚼着嘴里的羊肉串,摇摇头,他觉得眼前这个衣着华丽的哥们可能受到了什么打击。他还等着去送一个足足二十块钱的大订单呢,没有时间去充当一个倾听者,所以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清流又问向一个正在狼吞虎咽的白领女士,美女你呢,你知道清流作家吗?

女人连忙点头,然后起身付钱,接着开始一路小跑。她还有三个小时的加班,再不回到公司就迟到了,并不想与这个醉汉有什么纠葛。

这时,烤串的师傅回头看了一眼清流,却被清流犀利的眼神捕捉到,他问,师傅,网络上的大红人清流作家,你知不知道?

师傅腼腆地笑了笑,噢我不怎么上网,烧烤摊一般凌晨三点多下班,大家回去就睡了,白天还要送小孩上学呢。

清流?我知道哇!这时,掌柜的老板从店里走出来,他油光满面地说,小老弟,你问这些干活的他们知道个球哇,只有俺们这些文化人才会读读书,清流好哇,他的写得真是顶呱呱!每次店里开会的档子,我都把那篇加班的文章拿来让这些干活的学习学习,可惜这帮人真是油盐不进啊,一到下班......

清流没有听下去,这似乎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终于找到一个看起来清闲的普通人,那人身穿蓝色工衣,正盯着桌子发呆。

清流前去给他倒了杯酒,对方空洞的眼神有了一丝光亮。他问道,兄弟,有没有听说过清流大作家?

座架?我不需要座架啊,没钱。他以为清流是来推销产品的。

我是说“作家”,写作的专家。

哦,作家啊,有什么用吗?男人疑惑地昂起脑袋,像是在询问一种未知生物。

额,这个嘛......清流一时语塞,他想对文学做一点正面的描述,他说,就是一个人读了作家写的文章以后呢,就会对生活有新的理解,对那些苦难啊痛苦啊之类的释怀掉,提高自己的幸福指数。

我靠,那这作家也太贱了吧,这不是洗脑吗?你说人家本来很痛苦很可怜的对吧,又非得让人家感到幸福,照这么说,那大家都不能叫苦了,谁叫苦谁就没读过书?恶不恶心啊!

不不不,你误会了,清流连忙解释,这并不是洗脑,这是灵魂上的升华。

啊对对对,好像我读几本书就能灵魂升华了,升华了然后呢?

然后你就能坦然面对生活了啊,这是金钱所买不到的!

哦我懂你的意思了,就是说我先读作家的文章,读了之后呢,我就能灵魂升华了,升华了就不会感到痛苦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然后我就能少打几颗螺丝了,我的月薪也不会被拖欠了,我也不会因为恶意讨薪被开除了,是吧?

啊这......

呵呵呵呵呵,哥们儿,去打几个月螺丝吧,现实很沉重的,灵魂升华不起来啊。男人噘着嘴点燃一根烟,显然他已经不再沉沦于心事中,他的思绪中此刻满是嘲笑清流的点子,他说,哥们儿,看来你比作家有用多了,至少能逗我笑。

清流无法在写作上投入更多热情了,尽管他有千万级别的知名度,但对于这个世界的总人口来说,还是显得太少太少,他的文字受众,并不来源于人类繁忙的主体。

他调查过关注他的人群,无外乎在校学生、甩手掌柜、房东太太或是坐在办公事里喝茶的小领导。

这些人总归是清闲的,他们没什么文化,却又非得显示自己有点儿文化,不然他们不安心,不能将不劳而获看作理所当然,他们在良心上很痛苦,于是清流成了他们的出口,他们在他的文字里寻得一份问心无愧的高尚。

清流讨厌他们,一想到要为他们而写,他就感到恶心。

他突然想到《清流爱情故事》的初稿,他很好奇当年写下这本小说的自己是怎样的,那时的自己还没有这么高高在上,和大多数人一样在困境中默默无闻。今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去拜访“自己”这位老朋友了。

然而他并没有找到那本书,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突然想起了小文社团,社团成员是有自己的书稿的。

于是他从联系人中找了很久,终于翻到了D小姐,记录上还显示着她好久之前的问候。他打了电话,无人接听。他又打给其他成员,唯一能联系到的人只有X先生。

还是那家肯德基,清流点了四十个鸡翅,他想弥补昔日社团聚会的窘迫。但此刻物是人非,桌前只有两个尴尬的男人。

X连一块鸡翅都没有吃,不是他装,而是真的不喜欢。其实X并不贫穷,他今天开的是豪车,他当年只是不想回去继承老爸的工厂,而且他热爱文学,热爱到想从一无所有开始写起。但他失败了,认命了。

原来你才是那个因为热爱写作不肯回去继承家业的贵族浪子,清流自嘲道,怪不得D会跟你在一起。

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事情是这样的,X在那段时间有抑郁症,临走前老爸嘲笑他的话一一应验,他不想认输,但作为一个普通人又始终不得志,于是他想到了自杀,那本《老周的死亡之谜》也是那时候创作的,其实它并不是一本推理小说。但最终他走出来了,是D小姐及时拯救了他。

那D呢?还有M呢?

都死了。M死在一个冬天,他的天文望远镜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但他厕所里的窗户太小了,卡住了角度,他得把身子探出去,探着探着,人就掉下去了。他最新的科幻小说才写到第二章。

至于D小姐,X建议清流亲自去她家看看。

也许不是D,更不是B,而是S,相册中是一位清秀的姑娘,老两口说这就是她曾经的样子。她在青春期时得了一种罕见的病,她需要定期在医院里打上激素才能存活,化学药物改变了她的身材,但她还是坚持了很久。

D的母亲说,她在病床上最后的日子总是捧着一本小说,好像是叫什么青牛爱情故事,她说是清流写的,很好看。你是清流吗?

我不是清流,不敢当,清流红着眼睛说。

他疯狂翻找D曾给他发的消息,试图在里面寻找他曾忽视的蛛丝马迹,结果没有,她一直很乐观。不过,她对《清流爱情故事》的赞美显得格外刺眼。

虽然很沮丧,但她承认自己的水平确实不如清流,以后也不会再写了,就安心地当个读者了。

她说《清流爱情故事》写得真的很棒,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设定,男女主随着愈发贫穷而愈发相爱,他们逃离繁华的城市,抛弃唯利是图的观念,将自己折腾得一无所有。他们将贴在爱情上的标签一步一步全部撕碎,从对相貌地位经济条件的向往,走到开始将那些视为枷锁,最终,他们只忠诚于爱情本身,背叛了全世界,真羡慕他们啊。也许真爱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被世俗蒙蔽了双眼,不是吗?

她说,我知道你现在还处于不得志的阶段,但作为你的粉丝,我真心希望你能坚持下去,因为你的文字离我们很近,它仿佛就在我们的身边发生,它很亲切,只是很多人还没有看到。我相信总一天,你的才华会被别人看到,会成为大作家,讲述我们这些平凡人的故事。不过要是真到了那天,你粉丝那么多,恐怕也不会记得我了吧,哈哈......

她说,我最近眼睛有些看不到了,听说你真的成为大作家了,你这家伙换笔名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唉,可惜还没有你的签名呢,能见......算了吧,反正我现在这样子也怪不好意思,大作家一定很忙吧,别忘了我哟。

清流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他就说这是个蠢女人,不然,她怎么会看错他呢。

此时的他特别想看书,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想看书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决定写作之前,也许更远。

时隔多年,他终于打开那本《喵星人在那个冬天患过伤风》。没有偏见,没有怀着攀比的心理,没有抱着批判的态度。这一次他心如止水,低头去阅读他曾经所瞧不起的文字。他知道自己迟到了,为了表达歉意,他需要带着尊重与缅怀进入她的世界。

原来,女主变成猫的过程,就是她在病床上挣扎的日子。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正在被剥离这个世界,逐渐失去人形,失去人的语言,融化在大雪之中模糊的背影,沦为一只猫。

没有人对它有过问候,没有人在意它的表情,猫的表情很单调,就算是哭鼻子,人只会觉得可爱。

它失忆了,忘了那些伤心事,但没有忘记善良,所以依然会受伤。它坚持在一对恋人的屋檐下居住,忍着寒风,默默地守护着他们。

它知道,房间里的甜蜜就是它的前世。

而清流仿佛看见一个饱受折磨的灵魂,她在病床上照着镜子,一边拨弄着头发一边流泪。但她最终还是笑了出来,将自己想到的开心事写了下去。她笑起来的样子可真美啊。

她最终还是决定给小说一个幸福的结局,它成了那户人家的爱宠,女主人经常抱着它抚摸。喵星人再也不用离开了。

但她再也回不来了。

文学到底是什么?文字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作为写作者,一定要写出栩栩如生的美景,一定要写出精妙绝伦的情节,写出无懈可击的逻辑,写出引人自省的哲理,写出源远流长的文化,写出左右逢源的认可。是这样吗?

作为阅读者,一定要读出驾轻就熟的技巧,读出海纳百川的学识,读出光明伟岸的观念,读出触动人心的眼泪。是这样吗?

《喵星人在那个冬天患过伤风》并没有上乘的品质,但他觉得这就是一本非常好看的小说,只是他并不能说出到底好在哪里。

就像他小时候第一次在语文课本上读到故事,那时他并不懂读写的概念,所以心无杂念,很轻易地便投入进去。

这件事情其实简单而又纯粹,就像一个婴儿喊出“妈妈”,而母亲回应了。一个是本能,另一个也是本能,两者的行为并没有附加任何价值。

一个写作者并不需要什么底蕴,就像婴儿的词汇量并没有那么广泛,他只是需要读者那本能一样、毫无根据的愿意而已。

一个心无杂念地愿写,另一个心无杂念地想看,这就是作家和读者的故事。

只不过是我们人类本能地渴望富裕,为一切的行为定义了价值,有了价值就有了贵贱,贵贱又决定我们的行为,压制我们的本能。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作家,或者说,人人都是作家。

清流回想起穷困潦倒的时候,那时的他还没有太多杂念,也只有那时的作品才算得上自己的真实水平。他想证明D小姐没有看走眼。

他将自己的简介删掉,回味自己的就业履历,写下:打螺丝的专业户、厕所里的广告侠、停车场里的看门狗。最后才加上:一个不入流的写手罢了。

他开始疯狂上传自己的旧作,没有设置付费。只是那本《清流爱情故事》的初稿被他改成了《污流爱情故事》。

他开始凭借纯粹的正义心写作,他将社会中的金字塔翻倒过来,告诉人们哪一层的力量才是真正的遮天蔽日。

他此时并不是一个作家,而是一个普通人,将自己的故事写了出来。他不需要幻想,只需要记录。

他的粉丝数量开始骤减,那些喜欢读他的人们,偏偏对低贱的生活不感兴趣,甚至颇为反感。看着逐渐凋零的热度,清流有过犹豫,不过随即会心一笑,反正本该就是这样的。

他掐着日子,等待朱老板将他撤掉的那天。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他抓紧机会,将以前在打螺丝时想好的书名一一实现。

他的粉丝量跌到了谷底,一度只剩下僵尸粉,然而没有多久,就开始触底反弹。关注他的群体开始悄然更替。

一天,一个在工厂里工作的姑娘被骂得狗血淋头,原因是她把点胶机弄坏了。虽然她熟知操作流程,但连续重复十二小时的动作难免让她有些心不在焉,她无意间将手放到了上面。

她被罚款了,理由是没有遵照操作规范工作,而她的手指刚好达不到工伤的范畴。其实也没有那么痛,只不过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她不知道这一点,就以为很痛。

回租房后,她痛得哭了起来,接着打开搜索引擎,打上“我不想上班了”几个字,试图找到一些慰藉。结果让她大失所望,头部的几条全是心灵鸡汤,甚至试图让她反思自己的问题。直到她翻到了清流的小说。

她的父母等着她养老,她的弟弟等着她的彩礼买房,她的男朋友只会在床上对她热情,只有清流在关心她的手指,他的文字让她感受到暖暖的慈祥。

如出一辙的经历使她感到亲切,她觉得这就像是她旁边的同事写出来的,有人在关注她,在心疼她,在讲关于她的故事,在把她当作主角,而且这个人来头还不小。

她自信了起来,脸上多了一层坚韧,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她从此有了自己的业余爱好,那就是看小说。

不知什么时候起,社会上开始一阵阅读浪潮。首先是工厂里的普工,再是办公楼里的小白领,接着是工地上的农民工,最后连扫地的清洁工也开始带着老花镜看手机上的文字。

就算在人烟稀少的乡村里,许多年轻时算得上知识分子的大爷,也会带着一本清流的书下田。

偷偷溜进厕所贴广告的人觉得自己也是有文化的,他在刚贴下的贷款广告上写下:利息那么贵,谁借谁是二百五。这表达了他赛博朋克式的济世情怀。

清流以一己之力唤醒数以亿计的读者,一时间,网络上的主流成为广大劳动者的舞台。但他并没有赚到什么钱,因为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免费,连纸质书也只是印刷的成本价。他甚至连版权都不在乎,人们可以随意转载。

经纪人不下一次警告过清流,让他不要糟践自己,不要自暴自弃。

清流说,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说过的,一个真正的作家不要局限在某个小群体中,要面向全人类,甚至是面向宇宙。现在大多数人都喜欢我,我想我做到了。

经纪人说,可这大多数人里并不包括领导,也不包括朱老板。

是的,对于新的潮流,领导们的适应能力很慢,他们手下的劳动者开始跟他们讲人权、讲利益,这让他们感到很突然。

当发生矛盾的时候,领导们依然采取往日的处理方式,但现在那一套已经过时了,这群没什么文化的人不知何时长了骨气,宁愿饿肚子,也要撂挑子不干。

但领导们也是有尊严的,他们的尊严就是不妥协,不让步,他们要坚决打击打工者的嚣张气焰。

已经有许多人不好好上班了,他们聚众在一块,拉着横幅,以抗议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合理需求。其中不少人爱读清流的小说,小说中激进的思维深刻影响了他们。

他们要知道企业的真实利润,要知道他们的薪水有多少弥补在了回扣上;他们要求实行八小时工作制,要求取消夜班制度,要求合理的岗位补贴;他们知道挣钱并不是他们唯一的奋斗目标,生而为人才是。

流血事件开始频出,就业形势严峻,企业接连面临倒闭,地区经济迅速下滑,而清流依然是心无旁骛地写着,并不太懂得顾全大局。

这是朱老板第一次亲自接见清流,说实话,他是发自肺腑地欣赏这位作家,他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他对清流说,算了吧,现在删了还来得及,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我只是在写作而已,清流说。

可惜了,朱老板感叹道。

一夜之间,关于清流的负面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先是爆料出他的文化只有中学水平,这大大折扣了他的权威性。

接着是他曾挑拨男女对立的文章,这是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

最后他在作家大赛里的文章被扒了出来,字迹潦草难看,内容狗屁不通,人们有理由怀疑,他的那些作品都是抄袭的。

既然清流并没有否认这些,那么,他将要付出代价了——被所有人厌恶,所有。

......

当清流再次见到阳光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年后了。

他已经不再写作,就算想写也没有了发表的权利。他现在的职业是在工厂里打螺丝。

工作不是很轻松,十二个小时,白夜倒。不知不觉,他的年龄已经在工厂里偏大,周围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年轻。

他的身体不太能跟得上他们,所以经常病倒。病倒的时候就辞职一段时间,把存款交到医院里,好了再入职,然后再病。

他的业余爱好倒也有,在周日,他喜欢坐在广场里看人来人往,一坐就是一整天。

有个很难得的事情,就是他被一个小朋友认出来了。照片和现实是有差距的,尤其是他在网络上的画面通常意气风发,所以一直都没人认出他。他现在的样子可能很衰,也许像M先生,因为他也开始秃顶了。

你是清流作家吗?

清流点点头。

以前我们老师还讲过你呢,你现在为什么不出书了啊?

清流笑了,看来这个小朋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等一下我。小朋友屁颠屁颠地跑走了。

清流在考虑,自己到底要不要在小孩把大人喊来之前溜之大吉。但小朋友很快回来了,他拿着作业本。

这是我写的作文,你说,我以后会不会也是个大作家?

在他帮小朋友纠正了一些错别字之后,他开始思考作家一事......

他想告诉眼前单纯的小朋友,这个世界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伪命题,就像小朋友的这篇作文《我爱学习》一样。

他想说,当成为大作家是一种目的,那么笔下的文字就得供读者选择,不能拥有自我,不能拥有尊严。

他想说,一个真正的作家,其作品的价值会被世俗的特点所影响,要么被捧上神坛,要么被贬入尘埃,公允不了一点点。公允不在现在,不在作家活着饿肚子的时候,而是在海枯石烂的未来。

他想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作家。

但他最终没有说,因为他想到了D小姐,他也想给自己一个美好的结局,于是对小朋友说,你想学写作啊?我教你啊!

于是两人相约好,在每个周日的晚上都来这里谈写作。

小朋友问,那我用什么笔名好呢?

就叫污流吧。

可你不是清流吗?

呵呵呵呵,清流多了,污流不就是清流了?但你也要记住,污流多了,清流又成了清流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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