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
1、
我叫朱槿,人如其名貌美如花。四岁之后由母亲独自抚养,十五岁高中辍学。
午后细密的光线投进小巷子里,每个角落都是金黄色的,衣着干净的小孩在一起丢沙包,我蹲在一旁远远的看。他们用沙包砸我:“你滚开!谁要跟你玩,你没有爸爸,你是怪物!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爸爸。”
母亲常常醉酒,把我锁在门外,夜里漆黑一片,我害怕极了,一遍一遍地哭着喊:“妈妈,妈妈,你开一开门,槿儿害怕……”
隔壁的李婆婆听见哭声,把我抱回家,嘴里念叨着:“老朱家的女儿真是可怜呀!这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当年老朱要不是忍无可忍,怎么会丢下女儿,让她受这样的苦呢!”
我早早辍学,离开家那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我终于挣开了牢笼。父亲来为我送别,我靠在车窗前,父亲被列车甩在飓风里最后凝成一个黑点直至消失。
我喜欢雪,喜欢冬天,去了沈阳。离开母亲,我一步一个吻离开这片养育我长大的土地,朝向未知的未来,带上无畏的喜悦和希望。
2、
我生性孤僻,不爱与人讲话,除了便利店的顾客和邢植。十八岁以前我不曾体会过温暖,十八岁那年我遇见了邢植,现在我孤身一人。
我家的庭院里有无数株扶桑花,因为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我人如其名,美如扶桑。
朱槿又名扶桑,生长于中国岭南地带,强阳性植物,性喜温暖、湿润,要求日光充足,不耐阴,不耐寒、旱。
我时常回忆起沈阳的冬天,想起邢植的脸。他穿一件黑色大衣,紧握着我的手,闲逛在北方夜晚热闹的街头。长街温柔似画一幅,灯火通明,人群熙攘 ,各地方言、普通话交杂,食物的热气在头顶晕绕成薄薄的雾花。
他冻红了耳朵,一边跺脚一边哈着热气暖手,又突然把我拥入怀里,快乐地笑着在我耳边说“扶桑,一直待在我怀里吧,我们永远不分开,我爱你。”
我在他怀里扑腾,小声说:“快放开我,这是街上,好多人在看着呢。”心里都是甜蜜。
邢植“不管怎样我也不会放开你,你就束手就擒吧!”
我沉迷于他心跳的声音“那我也要紧紧抱住你,邢植,我也爱你。”
我觉得世间最有烟火气的事也莫过于此,刹那间我身边一切都变温暖,如他在北方街头缱绻笑容。
3、
初遇邢植是我在便利店工作的第42天,正值盛夏。他穿着CK的白色T恤,带着快乐的笑容对我说:“你好,请帮我拿一罐七喜。”离开时,他对我礼貌的说谢谢。
我在想,怎么会有这样明媚阳光的少年?笑容灿烂,眼神澄澈,眉目如画,我被他的笑容所吸引,顿时觉得如沐春风。
在这座城市,天气很冷,人们很忙,便利店里的顾客都是来去匆匆,很少有人能礼貌的对我说:“你好,谢谢。”
之后,我从上午十点就开始期待邢植的到来,等不到他的时间,我就开始心不在焉的工作。
邢植每天都来便利店,有时候只买一支绿箭。他保持快乐的微笑说:“你好,我要一个……”我开心的回应他同样的笑容。
如此,日复一日。
时间飞逝,转眼就是冬天,此时我已经升职为店长。便利店外飘飞着大雪,天色灰蒙蒙的,路人在北风里瑟缩前进。他突然冲进店里,黑绸缎般的头发上顶着洁白雪花,露出灿烂笑容说:“要一罐七喜。”
我鼓起勇气递给他伞“外面雪很大。”
他开心的笑,脱下黑色大衣:“这个给你,下班外面会很冷。”
爱笑的眼睛里有一泓泉水微微荡漾,有些雪已经融化在他衣服上,沁出深颜色,一切都美好的那么不真实。我来不及拒绝,他就已经跑入在一片白茫茫里,我抱着修身黑色大衣,晶莹的瞳仁里碎了一地月光。
他靠近我的时候,我仿佛抓住了叫做“被爱”的救命稻草,他离开我的时候,我只能在爱里沉没。
一个隆冬大雪的清晨,“你好,我是你的新同事,请多关照。”邢植向我伸出手,我浅笑:“你好,我是朱槿,也可以叫我扶桑。”心里有窃喜,我喜欢常常看见他。
我问:“你怎么会来这里兼职呢?”
邢植谦逊有礼,笑容干净:“我在读大学,没课的时候,不想浪费时间,其实我缺钱啦,所以就来了。”
我“这样啊。”
邢植:“你呢,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工作呢?”
我:“跟你不太一样,你是兼职,我是全职。”
邢植不和我说太多的话,他总在不远处静静看我,我笑的时候他比我更开心。他总顶替我干很多活,让我多休息。他来兼职的时候,清晨给我送热牛奶;午饭领着我尝试沈阳的不同餐厅,他要请客,我坚持AA制;傍晚下班他骑自行车送我回家,路上给我讲他的大学,朋友,还有梦想。父母亲不能给我的爱和陪伴,通过邢植我都淋漓尽致的体会了。
一天晚上,一个痞帅的男学生结账的时候,我将小票递给他,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我们交个朋友吧,同学你长得真好看!”我用力挣扎着,尴尬的笑:“你先放开我的手好吗?”
邢植怒气冲冲地抓住男生的手,愤力将男生推开,把我揽到他背后,大声的吼着:“你必须向扶桑道歉,并且保证再也不骚扰她。”这个男孩用他勇敢又坚毅的后背,告诉我“有他在,一切他都替我挡着”。
邢植盯着我的手,心疼的说:“都被扯红了,还疼吗?”我忍不住不断地流泪,又笑着安慰他:“不疼,一点也不疼,我只是感动”。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爱上了邢植,是初遇时他微笑着对我说“你好、谢谢”?
还是他把黑色大衣递给我的瞬间?或者是他无忧无虑的笑容?
事实上无论是谁,在我孤独又无助的时候,只要捧着一颗真诚笃定的心走向我,我都会毫不犹豫的爱上他,“被爱”是不可解的毒药。
我们既是同事,还多了一层亲密的关系。
4、
我第一次到沈阳火车站时,已经是深夜11点,汹涌人潮里很多人,跟我一样背着巨大的行李来自远方,身心疲惫,迷失在陌生的环境里,前路注定孤独坎坷。我租最便宜的房子,四处寻找工作,三餐都是馒头,一封母亲的信也没有,那段时间我只想怎么养活自己。
沈阳的冬天无边无际的,恰好是我最喜欢的。像往常一样邢植给我送来热牛奶,我用毛巾他擦掉他头发上的雪花,他开门离开,突然又转身走进来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让我试着和你在一起?扶桑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说完又低下头,不敢看我,额角竟冒出小汗珠。
我热泪盈眶地抱住他,说:“冬天恋爱最温暖。”
他开心的红着脸问我:“你是答应了吗?答应了吗?”又手足失措地为我擦眼泪。
我点头:“邢植我喜欢你”。
他跑进茫茫大雪里,露出灿烂笑容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对我招手:“我去上课啦,扶桑,傍晚见。”最后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变小,消失。我见过无数次邢植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大雪里,我很害怕有一天他会真的永远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所以他每一次离开便利店的时候,我都在依依不舍的送别。
5、
全国英语写作大赛是这个月末,邢植已经准备了两年。我偶尔陪他一起去学校图书馆,我坐在邢植身边安静地读贾平凹,邢植笔尖触碰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热水杯升腾起薄薄的水汽,时间安安静静的流淌。
这一刻我对邢植许诺——细水流年;与君同。时光静好;与君语。繁华落尽;与君老。
邢植时常学到深夜,疲惫不堪的揉着眼睛,我只能给他披上厚厚的毯子,递一杯热水,他把水杯放下,又放下笔,朝我走过来,轻轻喊我扶桑,用他身上的毛毯把我裹进他温暖的怀里说“靠在我怀里睡吧。”他树袋熊洗发水的味道晕绕在我的鼻尖,我打趣他“咦,你都多大了还用树袋熊?”
12月28日邢植没有出现国赛上,他没去。
我的父亲死了,肝癌晚期。母亲淡淡的在电话里说:“朱槿,你爸死了,肝癌。”我万念俱灰,失声痛哭,父亲还没有等到我孝顺他,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就走了,我唯一的亲人走了。
我请假赶回老家。母亲红肿着眼、面色惨白,让我看父亲最后一眼,第一次她不是咄咄逼人,尖牙利齿,飞扬跋扈的模样,她变得苍老,消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是岁月把她压垮了。她爱过父亲,也恨过父亲,父母的恩怨情仇伴着父亲的死都烟消云散了。
我对母亲的同情大于爱,甚至以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恨她的。但此时我把母亲拥入怀里,轻轻拍她的后背。
父亲下葬的那天是12月28日,我见到了邢植。我难过极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国赛怎么办?你快回去呀!你为比赛准备了两年,你不能放弃你的梦想。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快走!”我几乎发疯了似得推开他,我让他走。
邢植任我推打着他:“扶桑,这几天我一直找不到你,打你手机是关机,便利店的老板告诉我,你家出事了。我怕你一个人承受不了亲人死亡的痛苦,所以我想陪在你身边,你不用自责,我一点都不在乎国赛,我只在乎你,我不想你一个人承担痛苦。”
我无力哭泣,瘫坐在父亲坟前,想着我该好好睡一觉了,我不知道明天要怎么继续生活,要怎么面对自己阻断了邢植梦想道路的现实,要怎么面对父亲离我而去的现实。
邢植遇见我是偶然,那天他穿着白色CK的T恤,我却不知道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后来他每天都来便利店买七喜,绿箭,甚至到便利店兼职都是他刻意为之,他根本不需要便利店微薄的收入,只是想陪在我身边罢了。
6、
从李婆婆口中,我知道了整日酗酒、脾气暴躁的母亲出身名门,从小娇生惯养。父亲家世寒薄,外祖父母看不上父亲,但父亲样貌英俊,诚实善良,才华横溢。
母亲爱慕父亲的才华,母亲主动追求父亲,外祖父母极力阻止他们在一起,并以与母亲断绝关系相要挟。
母亲二十五岁那年,毅然的搬去和父亲同居,后来有了我,但这是一段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
婚姻与爱情不同,爱情是爱,是情感,但婚姻是生活。母亲哪里能忍受贫苦的生活,婚后她依旧十指不沾阳春水,每天专注于打扮和享受生活。
母亲真心爱过父亲,可终究是厌恶了。
父亲起早贪黑地赚钱,为了养家。家里雇保姆的费用,母亲购买奢侈品和日常开销都要父亲一个人承担。
母亲酗酒,脾气越来越差,她和父亲没日没夜的吵架,父亲给她做饭,她把饭菜连同桌子全都掀翻,大吵大闹父亲陪她的时间太少,怨父亲赚的钱太少。
爱情越吵越淡,终于父亲和母亲离婚了……父亲一个人生活,没有再婚,孤苦伶仃。
每个月我们仍然能收到父亲给的生活费,母亲常醉酒大骂:“朱槿,谁让偷偷打电话给你爸的,有本事你也滚,滚去找朱家扬,你这个自私冷血的东西,你除了一副漂亮的皮囊什么都没有,和你爸一样!滚!再不滚,我打死你!”
母亲打我时,我从不避开,因为我知道我躲避只会被打的更重,我从不哭泣,我已经好多年都没流过泪了。
十五岁离开家那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走之前我见到了父亲,我告诉他,我很感激他,也很爱他。父亲他想要拥抱我,却又不敢,眼眶通红的对着摆摆手说:“好孩子,千万照顾好自己。钱不够花,就找爸爸啊。”
7.
办完父亲的丧事后,我和邢植一起回了沈阳。我每天都在倒数离开邢植的时间。邢植生日是3月11日,晚上他穿一件灰色大衣,紧握着我的手,闲逛在夜晚热闹的街头。长街温柔似画一幅,灯火通明,人群熙攘 ,各地方言、普通话交杂,食物的热气在头顶晕绕成薄薄的雾花。
他冻红了耳朵,一边跺脚一边哈着热气暖手,又突然把我拥入怀里,快乐地笑着在我耳边说“扶桑,一直待在我怀里吧,我们永远不分开,我爱你。”
……
深夜十一点的时候,他送我到家门口,轻轻吻我的额头,他说:“晚安吻。”我伸手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听他心跳的声音。他摸了摸着我的头,轻声问我:“怎么了?”
凌晨四点,我离开了沈阳,我编辑短信“邢植,从前我生性孤僻,不懂什么叫温暖,是你让感受到了被爱的幸福。我从来不欠人人情,可是我亏欠你太多了,这辈子也还不清。我不该是你追求梦想路上的绊脚石,山高水长,后会无期。”按下发送键,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