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月
(1)
吴老狗被狗咬了。
村上的人都这么说。
“哎,吴老狗养了一只大黄狗十来年,昨个被咬得血柱子直流。”
“就是滴,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电线子一边扒拉着碗里的饭,一边喷着横飞的唾沫星子,对同样吧唧嘴的小栓子感叹着。
小栓子呼哧呼哧火速解决了眼前的一碗米饭,把粗瓷大碗咣的往桌上一放,打了个嗝。
“要是这狗是阿养的,阿不打死它。”
电线子和小栓子是亲老表,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电线子是县东关人,小栓子是县西关人。这次小栓子来他表哥家,一是因为东关要搞建设,一个大老板要在小栓子家附近做房地产开发,说是要建一个光明县最大最豪华的高档小区。而现在小栓子家面临拆迁,他家那座黄色的二层小楼被画上大大的红色的“拆”字。“拆”字让那一片变成无人之地,也让小栓子等住户另觅住处。二是因为农民进了工地就是农民工,农民工挣得要比旱涝不保收的农民多多了。电线子和小栓子打算到县东关的工地去干活。
吃罢饭,两人就离家向村东头去。村东头本来有条河,如今不能称之为河,叫臭水沟才对。凡人见了水面漂浮的厚厚一层绿萍和五花八门的生活垃圾以及清风纸巾也掩不住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都得犯恶心。这水进了处理厂就成了光明县人水洗衣做饭的水,处理的咋样,不知道,日子过得是该什么样还什么样,也算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民。忽然,兄弟俩看见河边有个老头在用一根树枝在够水中的瓶子,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吴老狗。
“哎哟,你看吴老狗腿上的纱布,咬得不轻。”小栓子小声地在电线子耳边嘀咕。
小栓子的声音还是给吴老狗听见了,但他只看了一眼他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唉,现在的年轻人哪有一点敬老之心。
吴老狗将拾到的瓶子放在编织袋里背在身上,老迈干枯的身躯弯着腰显得更驼了。
“人老啦~哎!”
吴老狗之所以叫老狗,是因为他是个“知识分子”。“文革”时,国家很混乱。那时候吴老狗是县小学的教师,还叫吴敬轩。敬轩,这一听就讲究,和村里那些猫屎,狗剩之流大不相同。那些猫屎狗剩都对他高看一眼,同时也敬而远之。吃米的和吃糠的能一样吗?
吴老师照例得去县小学教那群“孺子不可教也”的学生。如果你看见那些脏得像泥猴,不思进取,站没站样,坐没坐样的学生也会对他们厌烦。但是吴老师还得去上班,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喜不喜爱。不都是凑合凑合,不过尔尔。
可是世界变了。
“打!打!”
“打倒臭老九!”
……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黑暗的下午,有些东西真的可以一朝摧毁,毁灭殆尽。世界颠倒,斗转星移,魑魅魍魉牛鬼蛇神,同玉帝王母、神仙菩萨掉个个。
“我是老师!你们不能这么做!快回到座位上去!”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了腰板,想守护他最后的一丝尊严。
“你不仅是反动派,还是地主!我们就是要打倒你!”说话的是一直坐在班级最后,年龄最大皮肤最黑的孩子,他的老子娘被他爹喝酒打死了。
“对,就是要打倒你!”满脸横肉的肥鸡吸了吸像黄龙一样的鼻涕,并用祖传的灰色褂子摸了摸——他是班上有名的刺头,和他叔叔张癞子一个德行。
吴老师看着这样一群气势汹汹的白眼狼,心凉透了。他的世界一下子黑了,瘫软下来,什么尊严,什么师道全忘了,他像一个小羊羔一样蜷缩进咫尺讲桌底,仿佛那个狭小的世界就可以保护他。但那些拳头还是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打得他满头是血,满地找牙。
“你看他多像条狗!”
不知是谁说了这句话,这很久就引起了化学反应。以后,“吴老狗”这个侮辱性的名号就传开了。“吴敬轩”消失了,村里的人再不高看他,吃米的也吃糠了。
(2)
吴老狗有两个半儿子,小儿子90年代的时候跑了出去,说不混出个人样不回来。果真再没有回来过,村里的人有说他死了,有说他蹲劳改了,还有说他在外面成家不愿意回来了,总之众说纷纭。这个小儿子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牵挂,但他一直相信儿子还活着,只要没见着尸体就一定还活着,所以说是半个。大儿子叫六叶子,二子叫七叶子。这次吴老狗被狗咬,俩人都没做出任何表示。
吴老狗骑着那辆和他一样久经沧桑,时速保持在和年轻人走路差不多还咯吱嘎吱作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到菜市场去了。他是去买二斤猪肉来补补身体。人老了就要自己对自己好一点。路西边走来一个同样身形佝偻穿一件土黄色褂子,穿双老军绿鞋的黄皮老人。
“老吴,好久不见啊。”
“啊,老张。多长时间见不到喽。你上哪去了?去哪享福的?”
“哎,阿一把老骨头还上哪享福欧。”
“买什么菜?中午上阿家吃去。”
“不去了。去阿小儿子,买点菜去。”
“那你小儿子还怪孝顺的。”
“哎,孝顺什么子。家里扒了,住给老小家。哎,不讲了。”
“你那什么时候扒的?”
“早已了!你那不也马上就扒了!”
吴老狗忽然面色僵了一下,没接上话。这事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那块的房子已经有一片画上了大大的“拆”字。那些字他一直希望不要落在自己家院墙,可那一天终将来临。吴老狗的右眼皮忽然跳得厉害,他预感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遂心不在焉地随便买了二两肉就往家里赶。
还没回到家,就看见早就分家的老大老二坐在家门口。
“就等你回来。”老二嘴里叼了根黄山烟,一边眯着眼吞云吐雾一边说。
“开门吧。”粗嗓门大脖子眉毛浓黑的大儿子跷着腿镇定地说。
吴老狗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俩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是有预谋,但还是为自己儿子开了门。
“阿爸,你的腿可好了?可要秀英来照顾你。”大儿子的手不安地搓着大腿,眼睛也眯着,笑起来假假的。
“用不倒。”吴老狗侧着脸挥了挥手。
“阿妈嘞?”
“去她姐家去了。”
“阿爸,今天阿们哥俩来就是来看看你。”大儿子黑红的脸,嘴一咧,露出一口廉价的烟草叶子熏出的大黄牙。
“打住,阿们老两口不要你们问。死了就算。”吴老狗背过脸去,拜了拜干枯黝黑的手臂。
“真是滴嘞!阿爸你也别说什么怪话。阿们今天就是为了拆迁的事来的,这房子不管怎么弄,阿一半,阿哥一半!”
吴老狗啥话没说,只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包黄山烟,又四处地翻找打火机,弄得那些凌乱的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响。终于在一个面盆底下翻出个打火机,“噔”一声,微弱的火焰把烟点着了,吴老狗的眼睛被烟雾弄得迷离。
“阿爸,你别不说话。量尺子的马上就来了,村头马猴家和阿家一样大的房子赔了两套房子。要是到时候赔了两套,怎么也得阿一套,阿哥一套。闺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有的。”
七叶子提到了吴老狗的闺女。吴老狗的确还有两个闺女,当然都嫁人了。以前分房分地在农村是没有女儿的份的,可如今有些女人不安分,嫁了人也回娘家要分一分子。他的大女儿如今是城里人,吃公家饭,叫慧芳,最不让他烦心。二女儿夫妇俩是打工仔,逢年过节才回家一次。这二女儿春心从小就与小儿子不睦,春心有些“楞”,七叶子又胡搅蛮缠,春心又常说“闺女怎么了,难道闺女不是人吗?”,七叶子说的就是她。
吴老狗的烟灰烧掉了一截一截,散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两个儿子走了,他忽然没了吃肉的心情。
“哎!”
(3)
电线子和小栓子从工地上干活回来,迎头撞见了六叶子,七叶子。
先是七叶子看见电线子,眼睛像放了光,热情地寒暄,“老哥,在哪发财的?”
电线子对于哈巴狗似得七叶子不大待见,“哪里发财了,混口饭吃。”
“哎哟,谁还不知道你老哥。咱村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六叶子看着弟弟这不争气的样儿也觉得臊得慌,就跟两人简单的寒暄几句就家去了。
“晌午了,阿们回家吃饭去了。你可去?”小栓子这是下逐客令了。
“不去不去,阿也走家了。”七叶子尴尬的连连摆手。
“那阿们下回再见。”电线子转身走了。
七叶子看他们一走,脸上的热情里面像浇了冰水一样呼呼呼直冒冷气,转过身背起手捡起了地上自己不值钱的面子。
别说六叶子看不过,任是村上哪一个人也纳闷,因为两家闹僵很久了。
这要从几十年前说起。在吴老狗那一辈,他们两家还是远房亲戚的。算起来,吴老狗和电线子的舅舅是不同房的堂兄弟。吴老狗三房的,小妈生的,电线子舅舅是正房一脉。但是关系还不错,分家后住在一起。直到那一亩薄田。吴老狗认为那一块在自己屋后的多,所以应该多分给他,但是另一方认为自己是正房,拥有更高继承权。
更绝的是,电线子舅舅仗着自己嫡子嫡孙,愣是骂出了“尔母贱婢”,“子以母贵”这样的腌臜话。甚至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什么嫁进来的时候就小家子气,出身低微,见了点钱就什么都忘了。那年中秋,他娘带个镯子,回来时发现不见了,过一段时间就有丫鬟看见三姨奶奶戴着。本来他们顾着体面,又觉得一个镯子没什么就一直没说,但仗不住上梁不正下梁歪。末了,以一个“贱”字总结。什么是贱,就是一个贝,一个戈,为了钱而大动干戈就是“贱”。“呸,不要脸的东西”吴老狗气得肺疼,这种莫须有的事也拿出来说,真是毁人清誉。“贱”字,大房如果担不起就没人担得起。从此两家势如水火,为了各自田地的边界争执不休,你拔了我的小麦,我摘了你的玉米时有发生,甚至发展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都说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可若是家里当官来断家务事就两样了。电线子的舅舅后来还当过生产队队长,结果就可想而知。可后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生产队没了,这笔糊涂账就越发糊涂起来。
七叶子一直没个正当职业,粮食收过,饭店开过,司机当过,就是什么都干不长,还拖着三个不成器的儿女,村里人都说他不上道。而电线子那,前几年家里经营着一个石料厂,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红红火火蒸蒸日上,亲妹子还嫁给了公家人,眼红的人多着呢。他就是听说电线子妹夫在县里,才想着和他套套近乎。
电线子的妹夫其实早就知道这个事儿,但其实他就是个闲差,放屁也不响的人物。每次在饭桌上介绍人物,人家都是啥主任,啥局长,只有他是“某某局刘某某”。冷板凳坐了那么久,眼见仕途无望,心里也是憋屈得紧。可家里那些穷亲戚硬是以为他是个有能耐的“大哥”。
“刘大哥,阿们可是老亲。这次来阿就是来看看你,顺便……”
“刘大哥,现在快开学了……阿家大毛还没学上……”
“这出了车祸可怎么弄……呜呜呜……”
他时常为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弄得焦头烂额,想拒绝又害怕家里人说道,现在谁不知道他是公家人——刚飞上枝头,就忘了本了?!帮吧,他一个没有实权的县基层公务员能有多大能耐。
这天,电线子和小栓子提着两箱慕斯利安和一只鸡上了他家的单位楼。单位楼是90年代的建筑,还遗留着20世纪的风格,楼道里堆满了灰尘和纸箱,你一打眼就能看见谁“红”谁“绿”,茅台酒等一干礼品的盒子低调而招摇地待在那里,标明主人的身份,而刘实家门口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
“噔噔噔。”
刘实开门把大舅哥迎了进来,余光瞅了一眼手上的东西就知道有事儿,而且不小。
“坐,我给你们倒杯茶。”
“不用麻烦了。”电线子和小栓子忙客气一番。
“哟,怎么今天大哥想起来阿家来了。”电线子妹妹燕妮刚刚梳洗打扮完毕,张着姨妈色的红唇打趣着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哥哥。
“春泥,去买菜,中午阿哥,阿弟在家吃饭。”
“不用买菜,不用买菜,都是自家人又不是外人。”小栓子连忙挥舞着他黝黑的大手。
“表弟最近清瘦了一些,也晒黑了。”
“在工地干活,哪能跟你坐办公室的一样。”
“哟,不一样都是给共产党打工的。”
“阿刘,你打的工和阿门打的工不一样啊。”电线子的嘴往后瘪了瘪,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春泥出去买菜了,电线子用余光看着关上的门,寻思着如何开口。
“妹夫,阿们这次来为了啥你应该都知道哩。阿们可是一家人,家里的房子要扒了可是天大的事儿嘞。”
“嗯。”
“阿哥,阿家那老房子已经扒了,阿现在都没有地方住。暂时住在阿电线哥家,现在电线哥家的房子也要扒了,难道要阿睡到大马路上吗?”
“睡到大马路上不至于,总会有地方住的。”
“阿妹夫,家里人就你在县里说得上话,要不你问问,可能找到人。怎么啊还听说哪一家哪一家一平方赔的钱不一样多。”电线子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看刘实低着头不是很感冒的样子,就直接说明了来意。
刘实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心想怎么什么事都来找我,我是啥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啥事都能给你解决。如果能给你解决,我咋混到现在还这个样!
“阿哥,阿们也只能来找你了。”
刘实不答,只默默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一口,空气里只剩他喝水的吞咽声。“当”茶杯落在了茶几上,刘实抬起头看着他们的脸。
“行吧,我帮你们问问。”
(4)
吴老狗家的房子还是被打上了红叉,村口的房子已经被拆了。
那些人一进吴老狗家的大门,吴老狗就慌了神,那个拿尺子的在院子里左量量右量量,一厘米都是钱,更重要的事是住了那么多年的老屋被判死刑了。
“阿还以为阿能死给阿那屋里嘞。”
这是吴老狗的老婆子后来常对别人说的话。
屋子一扒,吴老狗身上的肉就仿佛死掉一块。吴老狗出生的那间屋子早被炮火摧毁了,这间久居的老屋是吴老狗一砖一瓦自己挣来的。过去的房子多半用泥建,虽说现在都是砖瓦房,但砖瓦也是泥里来的,生前住在泥屋里,死后长眠地下。人又是泥做的。尘归尘,土归土,多干净。他也想过死在老屋里,连埋的地儿都想好了,就在屋后那棵大树下。他总觉得那棵树有灵气,他刚来的时候树还不那么高大,如今已是老树了。有一次,他抚摸着老树沧桑的树皮,不是滋味地想——怎么就老了那?
吴老狗现在真成老狗了。
丧家犬,丧家犬。没有家不是丧家犬是什么?
春心听说自己家的房子扒了,巴巴地从温州赶了回来。
“阿爸,家里的老屋也得有我一份欧。”春泥的脚刚踏上家乡的土地就进了家门,三句话之内就道明了来意。
“你别想,你别想。”这回是吴老婆子冲着春心脸上比画,还在她耳边刻意咬牙切齿。
“我们就是给,你小哥也不愿意的。你小哥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她在春心耳边压低了声音。
吴老婆子提到这个小儿子就来气,都说百姓爱幺儿,现在吴老婆子都后悔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孽障。
“讨债鬼!真是讨债鬼!还没给哪里,他就要东关的那份房子了。”
吴老狗新近听力下降,常常听不清,旁人也更方便地躲他说话了。他一听不懂就乐呵呵地笑,一笑起来本来老花的眼睛如今好似也明亮了起来。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笑得比以前多了。
“哎,他耳朵聋了!”
(5)
吴老狗的老屋赔定两套房子。一套房子带一个门面,位于县城的商业区,地段要好些,另一套房子户型要好些,但位置偏。七叶子早早打了那套门面房的主意,他说他要做生意,必须有门面,所以那套要给他。六叶子说他家人口多,那套面积更大的房子要给他,更何况他新近添了孙子。
他们说的时候,吴老狗不答话,搞不清是听不见还是不想回答。旁边和面的吴老婆子像是和面置气似得,死命地捶着着面,锤的面盆咣当咣当响。
“都给你们了,阿喝西北风!”
“阿妈,你说的啥。你不给儿子给谁?给大马路上的陌生人可是的?”七叶子立马扯着他的嗓子嚷嚷起来了。
“阿养儿子就留给我们养挺欧!”吴老婆子放下手里的活,把盆一砸,指着小儿子的鼻子就骂。
“阿妈,我看你还能给谁。你不给我那也是我的!”七叶子见状更加来劲,本来坐那抖腿的架势立马甩掉一只鞋,脑门一红,那股子孬劲儿就上来了。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吴老狗和气地发话了。
“阿爸,你好好想想。是谁给你送终,还是儿子。你不给儿子,给谁?”
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儿子一言击中了吴老狗隐蔽很久的心事。送终,对,送终。等到那一天的时候,谁来给你披麻戴孝,给你扶棺,给你处理身后事。就凭这些不肖子孙吗?!
“哎!”吴老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去,留了一个衰老、瘦弱、饱经风霜的悲伤背影。
“给你们,都给你们!都拿去吧!”他忽然站了起来,攥紧了拳头,身体向前倾,因为激动全身不住地在颤抖。他像一头愤怒的老马一样咆哮着嘶吼着,也许下一刻就撒开缰绳,将前方的障碍全部踏平。
“阿还没死呢!阿和你妈还没死呢!”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锤着近旁的桌子,锤的同样老迈龙钟年久失修的木桌同时发出咣咣的重击声和老家伙咯吱咯吱掉着木屑抗议的声音。
“都是白眼狼!为了钱,什么都不认了!”
空气因为沉重而安静,愤怒不满在每个人心里蔓延,积怨已久终于爆发了。六叶子也站了起来,浓黑的眉毛已经拧到了一起,他额头上的青筋愤怒地暴起,刻意压制的声音掩藏不住胸臆不平。
“阿爸!你讲儿子怎么样怎么样!你当老的怎么做的!阿小时候就没饿死的,一回家饼框都要扒翻了,你天天不干活,挣不了公分,没有吊本事,阿都快饿死了。还有,阿爸你还是老师诶!你看看啊们姊妹几个可有出息的,你怎么不教俺念书的。阿没有文化,小学毕业,现在只能干苦力诶!阿爸,阿那时候是家里老大,早早下学了,下地干农活。家里就阿上的学最少,干的活最多诶!所以,阿都只能出苦力诶!你看阿大爷家,他当时也是臭老九,校长,人家儿子现在在干什么!不是搁县里就是当老师!你老子是怎么当的欧!”
“你,你,你……”吴老婆子气的全身发抖,说不出话来,“阿那时候怎么活过来的欧……”
吴老狗愣了。轰隆隆,天公在他脑海中打了雷,电闪雷鸣惊得他心中一颤。一颤又一颤,然后有些陈年的伤疤被慢慢地撕裂开,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令他不忍直视。也是,到我这一代家败成这样,吴敬轩——你,你无能呀!
他嗓子一紧,胸口忽然有些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小腿肚子也有些发软。周遭事物在他眼里都成了双影,他恍恍惚惚看见了门外有个人影正抬脚跨进来。他拄着一根拐,站在那,静静地看着他。
“阿,阿,对不起祖宗呀!”
(6)
吴老狗还是将房子给了儿子。
现在吴老狗租住在自己女儿的房子里。对于这样的财产划分,春心老大地不愿意。不仅房子落不上,拆迁的钱也没见着。现在谁不知道,拆迁户都肥的流油的嘞。那些眼红的人背地里都谈论谁家拆迁分了多少套房,分了多少钱,出手多阔气云云。
春心越想越不得劲,分房子给儿子,没地方住就想到我了是吧!呸!老东西!住我这,行!但必须给我交房租。我知道他们有钱,亲兄弟还明算账,我要的不多,比大哥二哥强多了!
老夫妻两个自打房子扒了就没说到俩儿子家里去,因为他们知道去了也是碰一鼻子灰,看人脸色吃闭门羹的料。难道过去当下人呀!
走投无路,一时没有居所的两口就投奔了女儿,女儿倒爽快,一口答应,不过每月400块钱少不了。
“给你!给你!阿还少了你嘛!?”
他们暂时安定下来了,吴老狗的耳朵又聋了些。现在必须趴在他耳边说话他才能听清了。但他感觉世界仿佛清净不少,噪音也没了。路上看见熟人他都一律笑笑,看起来乐乐呵呵地,吴老婆子说这倒是好处,人老了,还是少知道点事儿身体才好。
吴老狗果然仿佛硬朗起来,身体康健,精神也矍铄,渐渐地,从这不堪的生活中发现情趣了。他刚搬来这院子的时候,就发现这院子里有棵树,香椿树。香椿是老的,你看他高大的树干,繁盛的枝叶,以及抚摸它的树皮都是老的。吴老狗摸过这棵树,粗糙的,像自己的皮肤。唉,你也是一身老树皮了!他偶尔会想起屋后那棵已经被砍掉的树。可惜,本来想埋在树下保子孙后代的风水,现在屋和树都没了。他又看着已经伸展到墙外的香椿,香椿是灵木,过去有兴家旺业的说法。不过,你兴的是谁的家呢?
午后的阳光很暖,吴老狗躺在树下的摇摇椅上睡着了。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浙江绍兴的祖屋模模糊糊的,将将能跨过门槛的他推开了一扇岁月斑驳的木制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看不清容颜。屋子里黑漆漆的,他有些怕。他轻轻唤了声,“太婆”。“太婆”无神呆滞的眼睛看见了他,焕起了一丝光彩,用她未曾沾过阳春水的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
“太婆”是个寡妇,至少在他记事时就是了。约摸在他8岁的时候,就长眠在了那个埋葬她所有青春、冷淡和寂寞的地方。
门外传来一阵拐杖的声音和脚步声。他追寻着出门,只看见一个背影,一米八的身高,穿一身国民党军装,也不等等他。他欣喜地扑过去,喊着“爸!”爸的步伐很快,转而在下一道门消失了。
时空挪移到10岁那年的金陵城。曾经纸醉金迷、一派繁华的旧梦之地又回来了。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穿着旗袍的女人将东方女人的韵味扭进了时光里。街边的吆喝声,自行车叮铃叮铃的声音。他又穿着背带裤,小黑皮鞋回来了。
“爸。”
“哎,晚上别出去。”
他的父亲一直在金陵管档案,照现在来说是文职官员。这些天战事吃紧,连后方都弥漫着恐怖不安的气息。他这两天更是行色匆匆,眉头紧缩,脸上蒙着一层阴云。
“他们都走了,我看我们也走吧。”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金陵有天险……”
“当初上海怎么样……走吧。”
他步履慌张地回来,抓住小儿子的胳膊“快跟你妈一起走。”说着就开始整理东西,全家上下都紧张兮兮。夜色渐深,一家人趁夜出了城。后来战事越来越凶险,果然南京失陷了。恐惧、悲痛、绝望从沦陷区向全国蔓延。逃难中,二奶奶和大家走散了,回来二奶奶的孩子又在炮火中消失,连口棺材都没有。一路上,尸横遍野,他亲眼看见距离自己咫尺之遥的人被炮轰到电线上挂着,鲜血淋漓,就像挂着一块死肉。一家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全没有底,所以人的眼睛都空洞洞的,像个深渊,就算阳光射进去也是没有影的。后来吴老狗跟着爸妈,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几房还能联系到的亲戚辗转流离到安徽。
安徽贫苦,家底细软已经散尽。只购置了些田产过日子,过得紧巴巴。后来家境每况愈下,竟连田产都失了。父亲已经脱去了那身制服,变为一个平头百姓,头上的白发越发多了。敬轩日渐长大,失去了养尊处优的生活的他根本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家里的人都为将来的生计隐隐担忧起来。
“哎,悔不该呀!悔不该!为何当初要念黄埔!”失意的人选择了留在故国,一张船票的放弃决定了他日后的命运,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他日渐消瘦,一条在战争中已经受伤的腿复发起来,后来竟变成了跛脚,走路只得拄着拐棍,背不知怎的也驼了,这更让他显得衰弱。再以后,拐杖,就成了他的一个印象。每次他来的时候,总有“笃笃”的声音。
“爸!爸!”
吴敬轩在梦里又看到了那个恐怖的下午,自己的父亲痛苦地抓着喉咙,嘴里“嗯,吭……”地发出惊悚的声音。他吓呆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只知道干喊几句“爸,爸!”父亲挣扎着试图将喉咙里这块牛肉咽下去,用手又是扣嗓子眼又是挠喉咙。妈在旁边急忙倒了杯水,喊着“水,水!”可灌再多的水都不够细窄的食道吞下了。临走的时候,父亲抓住我的手,用尽他最后的力气从嗓子眼挤出一句话“吴家人……要相互扶持……”
父亲就那么死了,死得那么微不足道,这他从未想过。他看着灵堂前的那张遗照,有些发呆。周围的人催他,骂他,“哭呀,你哭呀!”他感觉鼻子酸酸的,又听见旁边妈哭天抢的“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呀。”随即放声大哭起来。后来,妈也走了。他们埋在那片被分走的地里,只有两个简单的坟头。平坟为地之后,他们埋在那就只有个大概了。
一个家族的败落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先斩其股、后割其臂。等到吴敬轩成家之后,不能干农活的他整日蹲在田间看水,(挣公分)老婆只好承担起全家的责任。
吴敬轩的姓名已经没了。他看见从村头来了个半大孩子,脸很熟悉。好像以前是自己带过的。
“吴老狗!不如狗……哈哈”
这刺耳的话音还未落,他又站在老屋墙根下了,当他正准备打算推开门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看我下次不打死那个狗日的!敢在阿头上动土,阿要他好看!”
“哟,你小个反动派还挺厉害嘛。我倒是看你敢不敢。”
“我有啥不敢的!”
“你就是煮熟的鸭子——嘴硬。”
吴老狗回头看见了自己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大儿子和一个二流子。大喝一句,“快进屋去!”
吴小六斜着眼了他爹一眼,拽拽地进去了。不一会,他会听见屋里传来“啪啪啪”打画片的声音,他知道儿子把半本书都撕了。在那个年代,书至少还有个供孩子打画片的用处。
“哎!”他长叹一口气,“子孙不肖呀!”轰隆隆,地动山摇,身后的房子塌了。
(7)
电线子和小栓子拿了拆迁的赔偿金,一夜暴富,令不少人艳羡。现在有不少人做了拆迁户之后都一掷千金。住上房之后再配一辆豪车,电线子那天上街就看见村西头大名鼎鼎的癞子兄弟一个开“卡宴”,一个开保时捷。豪车闪的晃眼,仿佛连祖传的癞子都发了光,可是神气。电线子他们没有癞子兄弟他们家房大,地多,所以算不上“壕”。这个圈暴发户经常彻夜豪赌,有时候一晚上有人能输好几万。这在他们这个小县城可是大数目。
“哎,电线哥。那个驼子,你可知道。昨晚上把他家一套房子输了。”
“哟,赌得那么大。哪些人?”
“好像有那个大城、小晨,还有吴小七,还有一个南关的谁,老杨。”
“吴小七?”
“对,谁想到上次拆迁卖地,那地居然划给他们家。”
“就是,那明明是阿们的地。”
“阿刘哥居然还不管劲。”
“没事,他该我们的我们自己拿回来。不在地里,就搁手里。”
“嗯,吴小七就是个七叶子……”
“哈哈……”
夜晚降临了。新晋的城市新贵正在享受金钱给他们带来的美妙生活。一家棋牌室的灯光还亮着,最近挺着大肚子的张老板笑得嘴都开了花,因为最近生意兴隆。
“再来一把,今晚上阿们就来个通宵。”
“不来了,不来了,太晚了。回家睡觉了。”小栓子拜了拜手,准备起身。谁料到坐在东面的吴小七拽住他的胳膊,不愿意他走。
“不行,不行,再来一把。”
“太晚了,我看,今儿也差不多了。”电线子也打了个哈欠。
“别走呀,真是的。你看,小七哥还没尽兴呐。”一旁的老杨也拉着小栓子坐下。
“今天是我把你们请来的,本来说大城,小晨要来。谁知道人家突然有事。正好遇上了电线子、小栓子、你们还正好认识。现在有了钱,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们兄弟好容易聚在一起,今天就打个通宵。”
“反正你们不准走,再,再来一把。”吴小七已经连输好几局,输红了眼,一味地只想翻盘。
“阿们知道,现在小七哥有钱了,阔了。不差这点钱,不过,我劝你今天还是算了吧。”
电线子叫了吴小七“哥”,这让吴小七如今喝了琼浆玉液一般舒坦。他电线子叫我“哥”,以为想的不要想,阿如今有钱了,今非昔比了。他让阿不打了,阿就偏要打,阿有的是钱。今天阿看见他俩本来要走的,但阿如今为什么要怕他,阿扬眉吐气了,阿就是要给他看看阿现在是谁!于是他一拍桌子“打,都留下陪我打。阿有的是钱。”
“小七哥果然豪气呀!”小栓子跟电线子交换了个眼神,继续吹捧他。
天蒙蒙亮。邻居家的鸡打个特响的鸣。
“呦,几点了?”老杨问。
“5点多了。”
“不来了,不来了。我们算账吧。”
“好,这边记着那。我来看看。”
“一千,两千……呦,我输了……”
“什么,是我输了。”
“我看看小七哥的,一万,三万……上个星期的加上这个星期……今天所有加起来……总共该我们四十万七千五百……”
“什么!”吴小七刚刚还迷迷瞪瞪的双眼一下子睁开了,立马从座椅上站起来,拿过账本来看。他一下子蒙了,六神无主,难以置信的样子。怎么会!
老杨的眼睛眯起来,却从中放出精光。他是老手,看中的猎物从不失手,并且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收网,让人和他一起玩的有赢有输,赢了继续,输了还继续,一直到吸干猎物的血为止。
电线子小栓子对视一眼,拿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契约。
电线子的嘴一开一合,说些什么,吴小七听不清楚,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好像一群苍蝇在他脑袋里炸窝。他只知道他完了!“钱……抵债……房子”他零零星星地听到这些词,每个词都对他造成重击。他看着他们藏不住地奸笑,心想你们一群骗子,你们一起诈我!
他忽然扑向了电线子,抓住他的领子,“王八羔子!尻你奶奶!你为什么要害阿!”
(8)
吴老狗早起正在浇那盆新买的兰花,一扭头瞧见小儿子慌慌张张地进来。
“阿爸,你借我点钱。”他的气息还不稳,面色苍白,一双眼睛黯淡无神,黑眼圈一看就熬个通宵。
“没钱!”吴老狗一口回绝。
“不行,我急着要钱,我要出去躲躲!”
“你就是死在外面阿也不问。”吴老狗看都不看他。
“阿爸,我也是被人骗了。”
他还是低头侍弄花草,把儿子抛在一边自己进了屋。其实这句是没听见。
“哎!”眼见自己爹不理自己,吴小七更是慌张。但转瞬看见了身边那张雕花的老床。这床已经几十年了,是吴老狗结婚的时候置办的。一直以来,吴老狗都有习惯把钱藏在床下,他急去翻,果然在床脚上绑着一个袋子。他大喜过望,打开一看都是红票子,几乎都要笑出声来,瞧瞧没人看见忙不迭地逃走了。
过了一会,吴老婆子出来,对着临街破口大骂“你个没良心的,那是阿们的养老钱啊!”
“呜呜呜……”吴老婆子的哭声悲催而凄凉,谁家的老人听见了都有叹一口气。
之后吴老狗的耳朵彻底聋了。他听人说了儿子赌博欠钱的事儿,他也听说了前因后果。电线子和小栓子他们家对当初那亩地的事还是耿耿于怀,由于在吴老狗的屋后,这次赔偿算吴的田。得不到田,就得到钱。据电线子舅舅说,“呸,他们的地都是阿的。”吴老狗再也不想听这些腌臜的事情。只是在听闻自己那哥哥说这话之后,去了早已被平坟的父亲的坟头磕了个头。在他回来的路上,他竟然遇见了那条自己养了十多年的大黄狗。就是这狗居然把主人给咬了。
“狗把肉叼走了!”他看见自己老婆追在后面喊。他一看,果然狗嘴里有块肉——家里仅有的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