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诗，情事
情诗，情事
文/子湛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一阕《钗头凤》，使宋代诗人陆游的爱情悲剧得以流传千古。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情之一字则占了四成。
如陆游一般情场失意的人，历来太多太多，这其中就有一个名气一点也不下于他的唐朝大诗人——白居易。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满腔思念，惟诗可寄。
我对白居易感情一事的兴趣，是缘自这首《潜别离》。
第一次阅读白诗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空落惆怅，平白的语句不说恨不言愁，却字字深重、尖锐如锋。
白居易的感伤诗柔婉感怀。又因其语意浅白，常以世上平常之事析人间深刻之情，这样的诗句非有锐利的感触和丰沛的情意而不能成。
关于诗歌，在我看来，就是把心事，用特定的格式，付诸笔端。
是以，有如此之诗，那么白居易的情路，想必也是诸般不顺。
怀着这样的心思，我读了不少白诗，并且查究了一番他的生平。
公元772年，也就是大历七年的正月，在河南新郑的一个世敦儒业的小官僚资本主义家庭中，白居易出生了。
小白的出生在平凡中却有不凡。他出生的时候没有红光满地，也没有紫气东来，所以注定不是穿黄衣服的命。但是他的父母没发现，在他出生的时候，天上那颗文曲星悄悄闪了一下。
转眼间，小白十一岁了。
这年，小白家乡爆发了战乱，母亲带着他背井离乡，去往父亲工作的地方读书。
这个地方叫徐州符离，这里有个人叫做湘灵。
小白的小时候啊，估计是比较胆大淘气，一点都不怕生。
刚到符离，就带着邻居家的小姑娘跑出去玩，小姑娘比他小四岁，有点微胖的小脸红扑扑的，小辫儿朝天翘着，粉红色的发带在头上一颠一颠的，像两只飞舞的彩蝶。尤其逗人喜爱的，是她那张伶俐的小嘴：简直妥妥的一个萌娃。
小白也不知道是早熟，有点儿小企图还是怎么的，没事儿就找小姑娘玩。
小姑娘也马上在他高频率的过家家中，对他产生了依赖，在家里经常念叨“小白哥哥前”“小白哥哥后”的，这个小姑娘就是湘灵。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八年之后，湘灵十五岁，出落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且活泼可爱又能歌善舞，关于她的容貌，白居易是这样描述的：“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貌似天仙也，虽然是诗歌语言式的夸张比喻，却也看出了此女非同一般的气质。
湘灵情窦初开，“豆蔻枝头春意闹”的样子，喜得19岁的风度翩翩少年小白怎样看也看不够，小白一时爱极了湘灵妹妹，湘灵也爱极了眼前的小白哥哥，进而两人互相盟誓，非君不嫁非卿不娶，惟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但是，他们俩之间有一个无比巨大，且难以逾越的鸿沟，无数古人为之苦恼愤恨。
它，叫做门第。
门第指古代的家族等第。权贵之家称“高门”，贫贱之家称“寒门”，社会地位完全不同。
在古代，婚嫁可不仅仅只是男女两人之间的事，而是牵扯到两个家庭，甚至于两个族落。《礼记》中,把结婚看作“万伦之始”,是“将合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那时婚嫁讲究“门当户对”，而门第差异过大者，往往难以婚配。
湘灵作为一个平下中农，是不敢对白居易这个县长家的儿子，有什么胆大妄为的想法的。就算是有，且双方都有，也不敢说，就这样他俩默默地相恋了八年。
公元798年，27岁的白居易，不得不离开湘灵。
作为一个男人，他必须对自己以及自己的家庭负责，白居易去了江南投奔自己的叔父，准备读书生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科举考试。
可就算在紧张的备考期间，白居易也没忘记湘灵，对于白居易来说，湘灵就是他悬梁刺股、挑灯夜战的最大动力！
读书累了，少年小白就傻傻地想着湘灵，少年人的思念与愁绪，总是异常的浓烈：
汴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
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深画眉，浅画眉。
蝉鬓鬅鬙云满衣，阳台行雨回。
巫山高，巫山低。
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长相思》）
白居易哪怕聪颖过人，可是读书十分刻苦，读得口都生出了疮，手都磨出了茧，年纪轻轻的，头发全都白了。
两年后，做梦都喊着湘灵名字的白居易，考中了进士。
小白很开心很开心。
终于，这个自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年轻人意气风发了一把，在雁塔题名的时候一语惊人：“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其实就是想说在座的诸位，不过尔尔。
考上进士的白居易，终于可以回到符离，他这次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湘灵娶回家。
生活总是喜欢给你一个希望，让你下定了决心，然后再把你打死，2000年前就是这样了。
白居易怀揣着巨大的希望，兴冲冲地回到家，跟母亲说自己中了进士，是要跟湘灵结婚。
白妈妈听了前半句，脸都笑出花来了，可听到后半句，那朵花顿时就被冰霜打死了。
白妈妈拉着一张脸，自始至终就说了两个字：“没门”。
这一边是亲情，这一边是爱情，小白很是苦恼，没办法，只好选择了逃避，直接就跑路了！
小白回到了长安，开始漫长的官场沉浮。
当然，现在的小白只是小白，沉浮不存在的，站好队不当炮灰就是成功了。
四年秘书郎生涯之后，也就是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的秋天，小白已经33岁了，成了中年白，勉强算是熬出了头，可以有个长安户口，有房子有车子，白居易打算把佳人迁往长安。
这时地位已经改变了的小白，踌躇满志地回到符离。
他没有结婚，他在等湘灵，他知道湘灵也在等他。
这一年，湘灵29岁，我很难想象湘灵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我只知道在古代19岁不结婚，已经算是晚婚啦！这十年间，这个女子，究竟是用多么坚强的心志，才能承受住外面的风风雨雨和心中的孤单萧瑟。
湘灵一直在等白居易，白居易遂再次恳请母亲大人让他和湘灵完婚。
事实是残酷的，白妈这次做的更彻底，他连“不行”都没说，直接天天守在白居易身旁，断绝了他跟湘灵见面的机会。白妈没有一点商量余地，再次拒绝了白居易的结婚请求。
爱情与孝道不能两全，唯有继续躲避下去，从此只有继续天各一方。
离开符离的那个早上，白居易没有见到湘灵。
至此，唯有回忆与思念陪伴着白居易。
痴情的白居易一直珍藏着湘灵送给他的定情信物，那是一双做工精巧的鞋子，即使是白居易最倒霉的时候，也就是唐宪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白居易因力主侦办暗杀宰相武元衡的凶手得罪宦官集团而被贬做江州司马（就是在那里他写下了著名的《琵琶行》，很多人能背诵的名诗），他还是不忘把鞋子带到了江州。
两年后，白居易写下了旷世名篇《长恨歌》（这里的“恨”是遗憾、惋惜的意思）：
……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猜，这歌里长恨的不止有李隆基与杨玉环，更有当年的小白与湘灵。
白居易在爱情上是认死理的，白妈不让他跟湘灵在一起，那么他就一直单身，他对湘灵的爱不曾淡去。
《冬至夜怀湘灵》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感秋寄远》
惆怅时节晚，两情千里同。
离忧不散处，庭树正秋风。
燕影动归翼，蕙香销故丛。
佳期与芳岁，牢落两成空。
“我对你的思念，从春到夏，从秋到冬。”
这么天真的句子不是白居易说出来的，是他做出来的。
终于，白妈看着始终形单影只，一天一天变得沧桑的儿子，受不了了，以死相逼。
“你不成亲，你妈我就死给你看。”
白居易无奈，在三十七岁时，经人介绍，与从未见过的，同僚杨汝士的妹妹结了婚。
有人说，时间会让一切感情都变得苍白。
可是，这句话放在白居易与湘灵身上并不适合，他对湘灵的故事还没有完。
沧桑轮转岁月起伏，七年又过去了。
这一年，长安的白居易44岁，不知在何方的湘灵40岁。
这一年，白居易被人陷害贬谪至江州。
在去江州的路上，他与白夫人，也就是他的正式妻子，遇见了正在漂泊的湘灵父女。
十年不见，几十年深爱，其间多少辛酸事。
湘灵哭了，白居易也哭了，他抱着这个青梅竹马，几十年来一直深爱的人，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知道了，已经40岁的湘灵仍然没有结婚。
《逢旧》
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
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白居易再一次写到了“恨”字。
他知道，这次的见面只是匆匆。
当年的人，再也回不去了。
他写下了这首诗，走了。
她看了这首诗，也走了。
白居易53岁的时候，在杭州刺史任满，赶会京城的途中，再次去了当年符离的那个小村子。
旧地重游，已经再也没有一处景物是当年的模样，一打听，湘灵也早已不在了这里。
一直到此，白居易35年的恋爱长跑，终于以失败画上了离开的句号。
白居易以一首《夜雨》，来尽书了这半生的情事坎坷：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