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的母亲

我的母亲小时候生活在农村。

早晨天不亮起来喂鸡，赶鸭，烧一家人的早饭，踏着清晨的蒙蒙雾气翻山去城镇的小学听课。

家里没有钱交学费，自己搬了小板凳跟在低年级后面听，回去的时候要走好几里路，有一次路上鞋子破了，被钉子扎到脚，一路走一路流血，最后老师背了去医院，医生给包扎缝针。

母亲那时候小，不知道什么是疼，当时没有哭，后来想起来觉得也没有疼，已经习惯了，那个年代缝针没有麻醉，到现在母亲脚上还有伤疤。

我见过母亲脚上的伤疤，我想一定很疼。

母亲没有哭过。

那时候只有过年了才有新衣服新鞋子穿，吃大鱼大肉，平时就只吃些平常的糠，家里孩子多，大孩子要让着小孩子，母亲经常喝不到半饱就又去干活，买菜卖肉都要粮票，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16岁的时候，母亲一个人去厂里做工，有时候加班到半夜里才回去，晚上的夜路特别黑，阴森森的，只有月光亮着。

母亲不敢一个人走，和同厂的人结伴，走到一半，都回家了，只有我母亲一个人。

不时旁边传来古怪的声音，影子混着树，摇摇晃晃，黑影重重，我母亲吓得闭着眼睛往前跑，感觉后面有鬼在追她。

跑着跑着鞋跑掉了，往地上一趴，摔的很疼，又站起来继续跑，老远还没到家门口，就喊我外婆赶紧开门，吓得浑身是汗。

自然灾害那三年，是最穷的日子，我的祖奶奶当时饿的不行，没有东西吃，临去时讲不出一句话，就躺在床上，两眼泪汪汪。

我母亲说“想活啊，谁不想活下去”，祖奶奶把仅剩的两个馒头都给了我祖母和孩子，最后没有吃的活活饿死了。

饿死的人太多了，日子没法过，但也只能这样过下去。

我母亲饿怕了，中国人也饿怕了。

可能只有那个年代真正饿过的人，才会明白活着有多不容易。

现在好不容易生活好些了。

后来我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离开了。

我记得外婆不在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母亲去外婆家，外婆拿了好些饼干吃的，坐在床边很细心的给我扎头发，时不时问我疼不疼。

我那是还不大，觉得外婆很温柔，就像我的母亲一样。

第二天早上外婆去医院挂水，人不太好，准备转去大医院，在路上人已经不行了。

我母亲也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母亲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声音很沙哑。

我挂了电话去外婆家的时候，只看到一张草席盖着外婆瘦小的身体。

外婆你醒来看看我，你以前总说自己会长寿，到时候我们给你庆祝七十大寿，八十大寿，可你还没过寿，还没过这个冬季。

你的孙女还没有长大，你还不能亲眼看着她穿上红妆，她还没有一个家 。

我跪在外婆草席前面，想哭。

母亲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没有哭。

我却看见母亲红肿的眼睛。

母亲在忙着给外婆办丧事，忙着张罗里里外外，一刻也没有停下。

我守了外婆一天，到夜里，困意来袭。

睡到半夜，突然惊醒。

看见大厅里挂着外婆的黑白照片，一瞬间不能接受，泪水就顺着脸流下来。

我看见外面有光亮，黑暗中，一个影子被蜡烛的光拉的很长。

我出门，看见母亲坐在那里，身体在颤抖，小声抽泣。

我看了很难受，过去抱了一下母亲，母亲轻声说“这么晚还不睡觉，明天要早起”。

我听见母亲的话里带着哭过的鼻腔和沙哑声，母亲后来一夜没有睡，说起外婆的时候也总有些哽咽。

人死了，就变成一颗星星

为什么变成星星呀？

给走夜路的人照个亮.....

妈妈，你别怕

外婆变成天上的星星给你照路

你不用害怕晚上一个人走夜路回家。

我的母亲没有念过多少书，不懂文化。

在我母亲眼里外婆是最好的母亲。

老舍先生说过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

外婆不再了，母亲不再是孩子，她是另一个孩子的母亲，她成为了别人的母亲，她成为了我的母亲。

她在我眼里也是最好的母亲。

我怕有一天母亲魂归故土，我不能陪在她身边，趁着母亲尚在身边，多陪陪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