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回到家乡，在这里慢慢变老

《得未曾有·还乡记》有感

《梦溪》摄影者 魏壁 中国

魏壁是幸运的，因为童年之于他是美好的。

在前往梦溪镇的路上他讲起一段关于少年时的回忆。

小学毕业时，他本已考上县里的中学，但因家中经济条件有限不得不选择到邻村顺林驿上学。念到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换了一位老师，素质实在不怎么样，同学们开始和老师打架，他的成绩也直线下滑。于是又改至双龙乡读初三。只读了一个学期，就辍学回家了。

在许多人看来，辍学大抵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吧？

但这于他而言，或许是一个既正确又幸运的选择。

在电影院里画海报。给单位或个人画装饰画。去常德跟一位师大的老师上美术课。在文化馆做对外招牌，又去给工商局写营业执照。后来，又给公安局做宣传，到刑侦大队技术科给在押的人员拍照，由此开始接触相机。

90年代到了深圳，写毛笔字，学印刷，一待便是15年。

在深圳，他赚了许多钱，也挥霍了不少。

他说，

完全得意忘了形，一天到晚就是喝、耍，找不到北。挥霍青春。现在觉得这种挥霍也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该见的都见过了，欲望也释放了。黄山归来不看岳。

2004年，因为一张不合时宜的照片，他在监狱里蹲了83天。

安妮问，这件事让你的观念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产生后退之心了吗？

他说，

让我醒悟了一件事，人的生命很短，很珍贵，且只属于自己。不要浪费在跟自己无关的时势、人和事上。就是你说的退，活我自己，独善其身，尽可能远离污浊。

这之后，他辗转到了大连，在报社做摄影记者也做商业摄影，一待又是7年。

7年之痒。

他终于厌倦了城市的生活，决定回到家乡。盖房子，娶妻，生子，创作《梦溪》系列。

有时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心在带动和引领轨道。

清晨，他已早起，独坐在客厅的桌边用毛笔写日记。

日记里这样说：

我不需要太多跟外界的交流，也厌倦所谓高雅的娱乐。最终心还是需要跟自然来呼应，从那里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

客厅的两扇木门敞开，能看见外面的花园。

荷花。蔷薇。萢子。橘树。桃树。李子树。柚子树。梧桐树。臭椿。杨树。樱桃。梨树。琵琶。柠檬。树莓。猕猴桃。银杏。

基本上能种的果树都种下了。

他说，

别人可能觉得累的事，我却那么迷恋。

他们一起翻《梦溪》，一起回顾往昔。

我最喜欢其中一张方脸女戏子的照片。尽管我未曾真的看到她的容颜。

他回忆起少年时的一段恋情。他喜欢舅舅的干女儿，唤她梅妹。常去她家玩耍，有时归家太晚，不免被外婆责怪。他便满脸得意头一扬，说媳妇家去了。初中的某个暑假，他再去寻她，却得知她学戏去了。

廿年后，再次见到她，是在我哥的诊所。她正在病床上输液，用轻微的声音试探地喊出我的小名。时隔太久，我们彼此不敢相认。她还是那么美。我至今仍惊叹我少年时的眼光。邻居彭姨说，这丫头，小姐的长相丫鬟的命。自那次见面后，她便孤身一人去了太原。一次，听母亲说，她一直管她叫妈妈。

这是一个读起来略有些遗憾和伤感的故事。

许多缘分，在我们年幼的时候因为各种原由而渐渐断掉了。难再续。难再续。

你知道吗，他的家除了有花园，还有菜园。

白菜。青菜。大蒜。油麦菜。辣椒。萝卜。韭菜。还有草莓。

需要的时候便到菜地里去采摘。

住在这儿最奢侈的，就是吃自己种的菜。

他带着她去散步。在泥地或天地间捡起一些小瓷片，便说起资源的过度消耗与浪费。

如你所说，人的生命可以在与自然的互动里得到滋养，但是很多人缺乏这种能力，只能尝试通过其他途径，通过各种欲望的实现让自己得到满足。人的心灵，有时躁动得一刻都离不开外景和外物，需索各种新闻、娱乐、讯息、声色，并被这些控制。

说来有些悲哀。城市与城市之间改造得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的钢筋水泥建筑的世界，旧时的特色在一点点被同化，渐渐消失殆尽。而人们围坐在一起时却并不多话，只是各玩各的手机，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世界之间，少了许多深刻的交流。而我们真正所需要的不是到此一游的随意，而是灵魂与灵魂的撞击。

说完严肃的艺术，他们又说起花园里的树。有一段简短的对话不禁使人莞尔。

我说，等于把你小时候喜欢的树都种上了？

哈哈。是，有点变态吗？

有点变态。

分别前，安妮问，你会在这里慢慢变老吗？

他说，

会吧。刚才路过米粉店，他们正在说一个老太太这两天可能要走了，儿女都回来送终。我也应该会在这里死去。把想法剥干净，能开始新的生活不容易，跟钱多钱少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