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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2021-02-21  本文已影响0人  Ean_易安

1 白水镇上

1943年1月开始,日机空袭迅速升级,对重庆的轰炸愈来愈猛烈……

“下雪啰,下雪啰,昨天鬼子撤兵啰。明儿个总算可以过个安稳年啦……”窗外的声音似乎跟昨天没什么两样。

婉如将一枝腊梅插入梅瓶,摘下几个残破的骨朵,只留七八朵明黄透亮的小花。有一对半开的,打着苞儿,刚好蜷在老枝的杈口,咧着嘴笑,精神得很。

“这一朵是晴轩,这一朵便是我了。”婉如勾起嘴角,暗暗一笑,转身把梅瓶放在琴几上,扶定斜枝,又反复看了看,并不理会外面的声音。

“休战啦,休战啦,美国对日本禁油啦,日本停止轰炸啦……”八爷那赛似破锣的嗓音差不多每天游荡在白水镇大街小巷,街民们开始还期盼着真能听到点好消息,后来发现那不过是些痴人的呓语,慢慢地都变得麻木起来,最后连拉车的黄三,补鞋的驼子都不再相信了。

黄三蹲在街心大黄桷树下,木板车斜剌剌扔在一旁,一件破袄把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狗皮帽外沿也翻下来,遮挡住耳朵眼睛,只留两个鼻孔,嘘着白气。

“这要是真休战,我黄三敢当着你八爷的面,生吞一只活耗子。”黄三自个儿嘟囔着,半睡半醒地打着盹。

“真下雪啦,这老天爷开了眼了。”驼子晃晃悠悠走出牛肉铺子的屋檐下,费了好大劲伸直脖子,转头看天,只见得天上果真掉下些白生生的,头皮屑一样的东西,掉在袖口上,很快就没了影儿。

“你当老天爷下盐巴,下面粉不成,这回八爷可没糊弄人,雪是真雪,消息也是真的,我昨晚上就听见过路客说,说什么鬼子休战的事。”牛肉铺老板胡二拨了拨灰盆,将一块奄奄欲息的木炭吹得通红。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平日里窝在屋子里的老头子,老太太们也难得走出来瞧瞧。镇上好几年才赶上一回雪,这年头又是打仗,又是干旱的,在老骨头还没腐朽前,能看一回,这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雪,或许能稍稍安慰一下沉痛的记忆。

婉如朝窗外看的那时,雪已经下了好一阵了。“谁教雪没有声音呢。老天既然下了雪,便是应了年前的许愿,不再干旱,不再打仗,不再拂逆人意,这样轩少爷就能赶在腊八节前放假,他就能看到我新插的梅花了。”想到这些,仿佛一阵春风吹过眉梢,婉如两颊隐隐发热,又乐滋滋靠在窗边呆坐了很久。

2 陆家大院

腊月的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不到半个时辰,灰溜溜的瓦屋顶子便白了一大片。沉寂多日的陆家大院倒是多了一点生气。

陆家大院就坐落在白水河北岸的湾里,三进青瓦穿斗大院。老一辈说是个好风水,至少出个县长。没错,陆家大少爷的确当了县长,还兼三县联防总司令,不巧的是,从陆远山当上县长那日起,就碰上了鬼子侵略中国,又是几年大旱,所以白水县百姓真没过几天太平日子。

陆老太爷拄着柺杖,来到院里,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来不及说话,又是一阵咳嗽,扯着心眼,挣得脖子通红。

“瑞雪啊……瑞雪兆丰年哪!天下太平不远啰!”

“老爷,小心你身子骨,别凉着了。”二奶奶将一件大氅搭在老太爷身上,小心着一步一扶。

老太爷抓紧氅子口,笑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下雪不冷,化雪才冷啊,不要紧的。”

二奶奶将手往眼前一伸。亮晶晶的雪花片儿,落在手上,乍一看还是带棱角的,一眨眼,就化成了水,感觉着也不甚凉。

“这倒有意思,我叫大奶奶,三奶奶,四奶奶都出来看看雪吧。”

“不用叫了,我们都看见啦,好一场大雪。”大奶奶嬉笑着,同三奶奶扶着老夫人从廊柱间慢悠悠出来。

四奶奶正要拿手给老夫人挡雪,怕湿了老夫人头发。老夫人笑道:“阿弥陀佛。你这傻媳妇,这雪又不是鬼子的炮弹,不碍事的,我这把老骨头顶着一头雪,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是啊,就是鬼子的炮弹,也该消歇了。昨日我听远山说,日本停止轰炸了。看来,老天爷也为之高兴哪!如果顺利的话,二少爷就可以赶在腊八节前回家,跟我们一起过年啦——要不腊八节还像往年一样熬几大锅腊八粥,让镇上困难的人家都能吃口热粥。” 老太爷说道。

“那是当然啰。咱家就远山,晴轩两个儿子。远山在一方为民做主,虽说政事忙得紧,我倒是放心的,就晴轩这孩子,报个美院学画,天天在日本鬼子炮火下过日子,我最怕他有个三长两短,苏家婉如姑娘可惦记着咱家二少爷呢。”老夫人拨着念珠,望着漫天的飞雪,好像也猜不透命运的安排,只好老实念佛,生死诸般,一付于天,一付于佛号。

提到二少爷晴轩,四奶奶不由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起来。虽说命运弄人,把她嫁给了陆远山,做了四姨太,对于远山,她在心里对天发誓是忠心的,也不曾忘记他的好,然而在她心里还有一个位置,是给二少爷留着的,“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这个时候,最关心的却是二少爷的安否,就算二少爷终究是婉如姑娘的人,那又怎样呢。

3 国立艺专

这离白水镇不过两百里地的陪都重庆,虽说夏日里热得像个火炉子似的,一到冬天,就是另一付脾气,任着性子漫天撒雪,不休不止,仿佛要将连日来炮火留下的千疮百孔填平。

被炮火烧焦的椽子,孤零零的指向半空,往日黑漆漆的表面被雪覆去大半,像是一支涂满白色丙烯颜料,长久没有清洗的画笔,终于不胜其重,吱嘎一声,折成两节,顺着突兀的废墙,跌落下来,掉在了地上。几只饱经风霜的乌鸦,也不甚惊惧,轻轻扑棱了几下翅膀,朝荒地里飞走了。

血淋淋的弹片从女子胸口夹出来时,难以忍受的疼痛让她又一次昏死过去。晴轩也不由得全身发抖,阵阵冷流贯穿脊背,前几日城市上空狂轰乱炸,弹片横飞的镜头又不断地在脑海里闪回,巨大的冲击波将人带屋一齐撕裂,甩向天空,连同烟尘散落在地,只有在爆炸边缘的人才能侥幸躲过一死。

女子伤口在锁骨的正下方,如果不是胸肋的阻挡,锋利的弹片一定伤及内脏,那是极危险的。看着豁然洞开的伤口,被血水和断裂的粘膜包裹的,又黑又红的楔形弹片,助手方小柔,齐小南禁不住落下泪来,再一次转过身去,抱头相慰。

从早到晚,晴轩一连处理了几十个伤员,累倒在地,额头沁出汗来。伤员里面有普通百姓,国军战士,还有好几个美院的学生。平日里拿慣的水粉笔,油画刀,颜料管,换成了镊子,手术刀,纱布,碘伏,不由得让人深感命运的荒唐与可笑,看着一个个血肉模糊的伤口,以前熟稔于心的素描解剖图像,在脑海里不断肢解,变形……

“方小柔,齐小南,谢晚晴,你们仨接替一下陆晴轩,他太累了。男生组,张大柴,李山民,黄祖生,你们劲大,把剩下几具尸体一起掩埋了吧。”林凤眠校长亲自指挥调度,让美院在战时承担部分医院的角色,学生们经过短暂的指导,便协同医务员一起救治战后千千万万的伤员。平时为人体写生一事争得面红耳赤的两派师生,也放下成见,团结起来,毕竟在家国存亡的大是大非面前,那些都不甚重要了。

“林校长,陆家来电话了。”说话的是校务员苏小姐,她凑近林校长,尽量把声音压低:“刚才陆远山县长打电话说,他们家老太爷今天去逝了。”

林凤眠校长将脖子上的围巾松了松,望着漫天飞雪,忙碌的师生们,沉思半天,无限的悲喜交织在一起。连年的战火,学校的奔波流离,不计其数死伤百姓的面孔,许多陆家一样的官绅对学校的赞助,意气风发的学子……无不让人感慨万千。

“明天再告诉晴轩吧,他也太累了。”林校长解下围巾,轻轻搭在晴轩肩上,对身边的人说:“扶他到床上歇会儿吧,别让着凉了。”

雪继续下着,从简陋的校舍到路旁的松柏,到放满杂物的操场,整个美院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格外的宁静,肃穆,仿佛一边在悼念过去的日子,一边又庆贺着新的开始。然而,明天会怎样,这一切都还是未知……

202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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