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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12  本文已影响314人  魏安

01

陈九走在蓝海公园的人行主干道上。

左边的老梧桐叶自飘黄,右边的小女孩粉淡半妆。笑起来像只刚满月的小喜鹊,明媚动人。

两人用手端着肚子,沿着被雨水翻新的柏油路游荡。

地上的黄线被重刷了一遍。油漆味混着枯枝的腐朽气,不由分说的被水分子裹住。往人肺泡里钻。

寿司生鱼片在肚子里酝酿出的幸福感,从马青青平坦的胸脯游走到白皙的脖颈,溜到唇与齿的缝隙中,肆意环绕。经过一番抵抗,冲出鼻翼与口腔,打出一个芥末味的嗝。

细闻,能嗅出山葵的味道。

马青青今天第三次尝试拉住陈九的手,把这木讷的男人又吓的一颤。踱着碎步移到黄线另一边。并配以两声干咳和一口粘痰,拉开两人距离。

在她翻了一个长达三秒钟的白眼儿后,开口喊道。

“老陈,我们现在干嘛去呀?”

“蓝海湖转两圈,溜溜食儿。送你回家。”

这幅嗓子里藏着二斤白酒和三包香烟。磁性绵密嗓音再配上,三七分的过肩长发,随机分布的胡茬和那张随时准备跳楼的脸。让人不难猜出,这是个搞艺术的。

“陈老师,我们说好的,班级前三,就带我出来玩儿一天么。一天你懂不懂,二十四小时。1440分钟。我们十一点出的门。这才五个半小时就想打发我。什么意思呀。懂不懂为人师表怎么写呀。”

陈九回敬了一个白眼。

他想起今天早上,某位十五岁的小姑娘拿着唇彩,遮瑕膏,bb霜还有一堆叫不出名字的化学试剂,对着梳妆台里的少女大肆创作。钻研三年的油画技巧,全为此刻的呈现。

勾、描、晕、挑、修五个字在眉眼之间轮番绽放。涂了抹,抹了洗,洗了再涂。只为在眉眼之间,找到梵高星空下的一抹曲线。

陈九在沙发上打了一个瞌睡,放了两个臭屁,被名为饥饿的生理反应叫醒。此时,挂钟的时针像马青青的嘴一样高高扬起。对准十一点的位置。

如果你此时在蓝海公园的行人主干道上,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一个扎着双马尾的的红唇少女,对一个老男人拳脚相加,两句话中间夹着一个带血的FUCK。齐膝短裙在风中飞舞,黑色打底裤会因为抬腿过高,偶尔乍现。白色羊绒衫里面,有一只可爱的灵魂,正在炸毛。

男人左右闪躲,水珠在靴子底下飞溅。头发从耳根跳到眼前,遮住半幅愁容。烟灰在指尖飘落。被风吹到蓝海公园的湖上,消融在水气之间。

当两人用手撑住膝盖,俯下半个身子,向身旁的老树拼命索取氧气的时候。蓝海湖已经瞧不见了。在他们的面前的是葱郁的老松树和雕着花纹的铁栅栏。

再往后是刚开发别墅整齐排列。小路被刀子划过,留下阡陌的痕迹。

视力5.2的马青青很快发现在,别墅区外面呆坐一老头,隐匿于老树的倒影里。双眼打量着远处青白色的云。正以一朵每秒的速度从眼眶中掠过。

如果不是她拉着陈九去找老头算命。两人也不会被那两个数字,困扰一生。

02

“老头,你在别墅区算命,不怕饿死么?”

陈九用手肘怼了她一下。示意她把嘴巴闭上。

但是这一下仿佛是按到了身上某个控制语言中枢的…按钮,M40自动手枪的扳机,洲际巡航导弹的卡扣…之类的东西。“轰”的一声就炸开了。

“老头,在这摆摊,给保安不少钱吧。油水没少赚吧。”

“凭什么就能帮他算寿命,不能帮我算姻缘呀。”

“是不是看我小,好欺负。”

再看对面的老人,僵直的身子和半臂长的竹筒以同一频率进行摇晃。皱巴巴的嘴唇里,嘟囔着一段无解的文字。像一个背诵梵文心经的僧人,颇有几分魔幻感。

真怕他稍不注意扎到地上,开始碰瓷儿。

细密的挂片上下翻飞。好像下一刻全部会被他抛到天上。但就是掉不出来。

无视,让马青青的脸上烧起了一簇火,驱动自己的手臂朝老头的方向扇了过去。细嫩的手掌打到了干瘪的手背上。使两根已经探头的竹片子,借着精巧的力度飞出竹筒。划过光影的界线。掉到草丛里。

“天意呀,天意…”

陈九一只手撑在草坪上,一只手探过去,想要捡起地上挂片。当即被身后的老人喝住。

“挂片落地不可拾。小心会遭报应。”

他从口袋儿里拿出一纸黄符。递到陈九手里,陈九将它铺拾起,开包好后又递了回去。老头上下打量,佝偻着脊柱从旁的皮箱里取出一根木枝子。翠绿纤细,散发出一股雨后黄泥特有腥味。

他用指甲刀将一头剪开,略带弧度的截面里渗出乳白色的液体。

老头拉住陈九的手,在他写下两个数字。

一个四,一个五。

四十五。

陈九用舌头压平嘴唇上的死皮。

“老人家,这是我都一次听说算命能算出具体的岁数。你说我能活到四十五岁?”

一旁的马青青笑的厉害。

“老头,就说你是骗人的把,你瞅瞅他这幅长相。瞅瞅这抬头纹。瞅瞅这眼角。你再瞅瞅这肚子。哎呦,怎么看都是快奔六的人了,四十五?骗谁呢。”

陈九盯住手上的两个数字,皱皱眉。开口又问道。

“你的意思是,我会在明天死去?”

上帝在突然降临人间,收走了马青青的笑容。给她换上一副,死人的面孔。

03            

陈九把脱了缰马青青夹在胳膊下面。溜烟儿小跑离开了蓝海公园。摩托的轰鸣声响彻整条街道。尾巴对公园入口喷出一团浊气。身后的两根辫子与风齐平。

拐过三个街区,停在一家面馆门前。

进门,点面,自顾自的配上一份儿浇头,辣椒蒜汁儿全凭自选。等陈九将自己的一份儿调好,翠绿的菠菜面条出锅盛碗,冒着白气儿。

筷子搅动着汁水拌匀。吃的他欲仙欲死。将马青青倒满的啤酒移到喉咙里,紧接着打了一个雪花味儿的饱嗝儿。把嘴上的辣油一抹说道。

“说不定我死了,画就值钱了。”

“去求的,算命的话能信么。”

说完又将瓷碗端起,把碎面趴到嘴里。胡乱的嚼了起来。

玛雅文明曾预测,2012年12月31日。世界将迎来末日。

那时的大地会裂开猩红色的口子,裸露的岩浆流淌如红河,灰尘雾霭厄住山林的脖颈。

冰川在日出时断裂,砸碎千年的冻土,与文明一同沉入海底,开始无尽的休眠。

行星在宇宙中炸裂,崩散的石子将银河戳破无数小洞。洞的那边儿,透出污秽的白光。

人群与走兽共同堕入生命的尽头。意识化为无形无质的记忆碎片。暴露在伽马射线的照耀之下。最后实现人类在时间和空间维度上的,双重意义的,消失。

听着都跟科幻小说似的。但当有人把以上事件加上了一个时间节点,人生的意义都变了。

有辞职旅游的。卖房旅游的,结婚出轨的,嫖娼破处的。

还有些极端的,什么服毒自杀的,开枪自杀的,跳楼自杀的,卧轨自杀的,上吊自杀的。杀完别人再自杀的。一个个都死的透透的。

由此可以看出,人根本不怕死。人怕的是等待死亡的过程。那个被剖开,被肢解,被审判的过程。

人必须要做点什么,填满这个过程。或者马上去死。

马青青看看陈九,眼珠子转了一下。说出了前半生让她第二后悔的一句话。

第一后悔的话还要属六岁那年,窝在妈妈的膝盖上,随口说的那句。

“爸爸对着小姨光溜溜。”

这句话,直接使她的生活状态从放养变成了放生。两口子都不喜欢不喜欢小孩儿,家里老人都重男轻女。这种观点一致的情况下,法院就把她判给了经济条件较好的父亲。

上课睡觉看小说,偶尔和调戏一下人民教师。放学就跟人打架。

别看她不学习,书包确是最重的。因为里面有钢管。

生活本应该这样混下去。

她觉得自己应该死于某次黑帮械斗。心脏主动脉被刀子喇开。慈悲路灯施舍给她半片影子…还是被人抱在怀里更好,血把路上的沥青染成纯黑色,和白线缠扭起来。天上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落在上面结成一个个冰碴,胸口走出一条渐变的色带,于末尾处化作清白。

但一次茬架失败,逃跑过程中,上帝于某条街道,将扭着她的小脑袋旋转了一个九十度,眼睛临幸了装饰橱窗的油画,那是一幅临摹的《向日葵》。

花瓣倒影包住意识。包的严实。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就是没法动,就连眨眼都做不到。后来被追上来的社会闲散人员一闷棍开了瓢。缝了八针。

在被消毒水儿填满的病房里,对他爸说。

“我要画画。”

家里人帮她转到了蓝海市最好的艺术院校,又在附近租下了一套公寓。请了一位老师,用了五天就把人气了个经期紊乱,辞了。后面换了三个老师,走的时候都带了点毛病。

直到遇见陈九,这个平时在天桥底下,给人画肖像的社会闲散人员。

马青青说:“我们去教堂拜拜神吧。拜多了 神自然会保佑你。”

为了证明这句话的实用性,她还特意举了个例子。

前天傍晚,邻居家的柯基疯了。对着萨摩的大白屁股跑的飞快。四条腿仿佛脱离了地面。看上去像是在凭空漂浮。

顶着烟花烫的妇女,看着刚买不久狗儿子在街上慢慢变小消失。双手包住膝盖,蹲在路边,对着被秋风绞碎的晚霞,哭了。

第二天刚亮,她套着一件大红色的真丝睡袍,踏着黑皮豹纹拖鞋,急匆匆的赶到了市南边的罗马教堂。面对着刚被保洁大妈擦洗过身子的宙斯雕像,念叨了整整三个小时。

等晚上回到家门口,就见那只蠢狗自己趴在家门口,神情落寞,眼神涣散。一副被掏空的面孔。后边还跟着一只身材健硕,眼里放光的…吉娃娃。

好一个身材健硕的吉娃娃啊。

好一个宙斯雕像啊

这让陈九突然想起大学里的某段至暗时刻。

深夜,空荡荡的画室里,他对着断臂维纳斯和大卫人体寻找创作灵感。一支烟点燃了思维的火星,月光抓住手腕,一晚上就创作出,对着母牛打飞机的宙斯,跳脱衣舞的雅典娜和得了小儿白痴,在彩虹上滚铁环的阿波罗。

第二天,从指导老师的嘴里得到了一句“稀巴烂”的评语后,被同学哄抢成了碎块块儿。

如果世间真的有所谓的神明,那罗马教堂,陈九绝对不能去。

想到这儿,他险些将肚子里的碎面翻上来。以罕见的严肃的口吻,拒绝了马青青的提议。为了说服她,还找出了她话里的BUG。

第一“拜多了 神自然会保佑你”这句话,出自周星驰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故事背景发生在明代。而罗马教发源于欧洲。又被耶稣干翻。在亚洲基本没掀起什么水花。而你这句话的表述方式涉及到了两个事件,在时空中并未产生交集。因此不能放到一起说事儿。

田园犬属于亚种宠物狗,和欧洲众神相隔几千公里。还有蓝汪汪的一片水。高中老师教过我们,地里隔离势必导致语言不通。语言不同就没发交流。

综上所述,罗马教堂,不可信。

马青青点了点头,两根辫子晃了两下,觉得陈九分析的很有道理。

“果然中国人还是要拜佛,我听说去年奶子山上挖出了一座寺庙,我们可以去那儿拜一拜,听人说可灵了。”

奶子山,因形似女人高耸的双峰,故而得名。距市区八十公里。

曾经鸟不拉屎的地方,被政府种了点树,玩命包装三年,变成了既敦煌莫高窟,洛阳龙门石窟齐名的佛家圣地。

旅游旺季,火车站出口,一抬头就能看见奶子山的招牌。蜿蜒的山路上布满神佛。虔诚的信徒成群结队。但现在是秋天,山上天冷风大。人也不多。

在提议被陈九摆手摇头连番拒绝后。马青青闭上了自己的眼睛,里面好像憋着什么东西。她有些疲惫,呼吸不是很平稳,胸前的起伏变得不规律。身体有些抖,嘴巴也在抖。

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三秒钟之后,跟着眼睛一起苏醒的是,还有一些细密的红丝线。然后陈九就看见,在梳妆台前花了三个多小时艺术作品,用无数化学试剂搭配出来的精致面孔。顷刻间,土崩瓦解。

04

大巴车上人本来就不多,到山脚的时候已经空了。时间接近中午,太阳很是骚气,将云赶出天的边界,独霸这整片的蔚蓝。

秋风毫不掩饰它蚀骨的特性,树叶于烂漫金光中陨落,碎叶子铺满山道。汇成一道金黄色长河。

人不多,稀稀拉拉的。

左侧是一个汽车租赁点儿。旁边码几台越军绿色野车,陈九想租一辆供二人差使。却被马青青伸手拦下。对“仪式感”执拗。让她坚持要用双脚走过这两座山峰,拜遍路上遇到的每一座神佛。

她站在山门口,调整了一下双肩包的背带,点了点登山靴的脚尖,把头转向陈九,他出门只穿了件皮夹克。奶子山酝酿出的秋风顺着山脊吹下来。拍打在毛孔上。鸡皮疙瘩成片成片往下掉。

此刻正从租赁点借了件绿色军大衣,把身体裹的严实。

“老陈,我不会允许自己失去你的。”

嘟囔完便回过头,使劲眼珠子里塞进两座大山。迈着又快又沉的步子,走向山门。

陈九环抱着自己的手肘,眼里被注入一汪水波。被风吹出些涟漪。

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了三年前那个下午,马青青坐在蓝海桥底下的板凳上,只给她一个背影。

她说人的正面太危险,他们有时如轻快的风。叨扰着迁徙的候鸟。有时如灿烂阳光,稍不注意就能把人蜇伤。人脸上的化学机构式太复杂。复杂到难分善恶。

她不想把复杂的东西留在画里。而背影过于直白坦荡,诚实的让人落寞。

陈九想知道,十二岁少女留在天桥底下那束剪影,到底究竟经历了一番怎样的酝酿,才能如此浓烈。

马青青见佛必拜,屈膝下跪,额头亲吻地面三次。树叶零落,铺在朝天的脊背上,又随着起身的动作滑落。她像一个正在充电的灯泡,每重复一次动作,眼睛就亮了几分。

拜完起身,又从包里取出红色丝线,系在旁边的碎石上。接着是双掌在胸前合适,嘴里碎念一段文字。睁眼转身,赶往下一处。

屈膝,弯背,低头再起身,这样的动作五分钟做了十几次。100多米的山路要走二十分钟。

虽然山上严禁明火,但烟瘾已经深入细胞的陈九还是把打火机藏到鞋里,带了进来。

烟头的火星被秋风挟持,烧的格外卖力。转眼就溜到烟蒂上。指尖的老茧被考上五秒才有知觉,烧伤七秒才能留下两条红印子。

飘出的烟灰在空中集结,铺在游客的眼睛里,颇有几分“乱灰渐欲眯人眼”的错觉。

往前走,两人发现这山崖上不仅铺满石佛,还能遇见天宫的仙家。

寿星,财神,八仙,西王母。虽然雕工粗糙,但从手中持着的物件儿来看,还是能分辨出身份。路边偶尔会出现土地庙。马青青也会拜上去。在泥人儿的脖子上系着红丝巾。

在神仙后面,有出现了女娲,燧人,伏羲,神农,炎帝。在众人的守护下,蜿蜒盘旋,冲向山顶。

两人登上山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多情的夕阳染红天边的云,转眼又被秋风绞碎。

山顶的寺庙被镀上一层金光。寺庙门口坐着一个少年,十来岁的模样。正用脚拨弄着地上的烂叶子。

陈九他给他递了支烟,俩人蹲在一起猛嘬烟屁股。

他说他叫阿乙。跟着父母住在山上。

父亲本是一名挑工,夏天迎着太阳,冬天背着风雪。挑着零食矿泉水在这儿走了几百回。

自从山上通路之后,开车运货更快更省钱。

父亲不舍得离开。在山腰上开了间铺子,卖些零食和水。又盖了几间房子,接待一些背包客。

阿乙跟陈九说,这庙虽然刚被挖出来,但关于她的传说,已经传了几百年。

这里面立的不是天上的神佛,不是地上的异士。只是一名普通的女子。姓甚名谁,没人知道。

但大家都记得修这寺庙的人,都管他叫八爷。

这姑娘正是他的爱人。

八爷是名戏子,生的落魄,被姑娘以一碗白粥相救。二人互生情愫,却被身份阻隔。只得落寞离开。待归来之时,八爷成为天下第一名角。两人却被瘟疫相隔于阴阳之外。

八爷用尽毕生积蓄请来诸天神佛,布满山崖,垒砌寺庙,供奉香火。只愿她下一世能活的痛快。

他每天在寺庙面前搭台唱戏,天下好曲儿之人,皆慕名而来。

八爷死后,人渐奚落。但周围逐渐有人前来祈福,惊觉这寺庙很是灵验。

众人还愿之时,会拉着戏班子在这儿山上唱上一曲儿。人多的时候,山顶上经常是两三个戏班子对这场,震的鸟儿都没法落地。

如果连唱上两天,还能看见黄昏的时候,那麻雀还要稀稀拉拉的往下掉。全累死了。后来因为历史原因,此地逐渐落寞,直到近几年才被政府重新开发。

马青青听了这话,在寺庙门口矗立良久。她放下背包,在石像面前踱步。看着地上的砂石路,清了清自己的嗓子。

“八爷,听说你帮了很多人。我求你今天也帮帮我,算命的说老陈今天就要死。虽然我不信。但是…我不想他死。我爱他。他是我的…亲人。请你让给我两个神仙保佑一下他,如果你帮了我,我每年都来给你唱戏听。”

说完她就踱着步子,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陈九从没听见她唱了什么。只看见马青青的肩膀上披着一道晚霞。身段晚蜿出了一道曲线。身旁的空间也跟着腰肢变得柔软。时间流速变慢。风也变的轻柔。

那种连吸一包烟才有的漂浮感,在陈九的脑子里来的真切,他看见世界在分解,大树变成了褐色的线段。地面被不断分割,变成像素一般的网格。阳光变成了颗粒状,掉到地上又高高弹起来,落在地上,滚到的脚边。

只有马青青来的真切,以至于陈九的眼睛可以向天文望远镜一样,瞳孔放大千百倍,能清晰的看见马青青手臂上的绒毛,青筋,血管里面飞速流动的血液。还漂浮着无数燃着烈火的战船。

她脚下的步子踏出了一阵浓烈的鼓点,敲在陈九的心尖上,上面狰狞的倒刺被一根根敲掉,随之流出的是关于悲伤的记忆。

断裂的截面化浓,发白的血清从里面流出来,流的很干净。很快开始结痂新生,冒出嫩芽。

在经历了一场盛大的精神高潮过后,突然出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襟,扔进了海里。

身体在下沉,灵魂在上升,水的压力裹挟着身体,要把一切的东西都从身体里像挤牙膏一样挤出来,这时海平面开始转动,转动360度。天和海调换了位置。

等他再睁开眼睛,身处的却是一处浅浅的水池。水池四面八方,一望无际。他赤裸着身子坐在里面。不远处走来一个少女。手里捧着一团云。

05

天色有些暗了,两人跟着阿乙来到他家的客栈。

马青青在小院子里松了松紧绷的神经,脸上的淡妆无法掩盖疲惫。陈九打了壶热水放地上,帮她褪去了她脚上的鞋子。挑破了脚上的水泡,挑开了少女的柔情。

肥皂在36码的脚背上打上一层泡沫,很快把它盖住。泡沫沿着脚部曲线癫狂的生长,脚裸,小腿被一一攻陷,一直蔓延到膝盖。

直到阿乙急匆匆送来新烧好的热水,又急匆匆的跑回屋子里继续看《智勇大冲关》,陈九才发现,自己的身子早已被山里的雾气浸满。

蛐蛐嘶鸣拉的长远,陈九起身在坐在她的身边。她的脸有些复杂,那是众多情绪堆叠出来的一种表情,羞涩,胆怯,还伴随着阵阵的失落。

而意识很快又把表情调拨回来。她用手撑着石凳,对着呆傻的星河说,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在梦里她长大了,长高了,温柔了,开朗了。她拥有了世间所有的美好品质。身上穿着用云织成的裙子,站在浅浅的水洼里对着陈九傻笑。

陈九,还是那样。

然后她就笑了。眼睛里掉出了碎碎的光,比那星河还要亮。

手机响了,午夜12点。

陈九现在,46岁。没死。

马青青把头一歪,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山的东边露出一个橘黄色的婴儿。贴着陈九的背脊慢慢升起,驱散了山路的迷雾与湿气。

他脸上的绒毛挂上了一层水珠。军大衣被裤子得沙沙直响。穿过山道与寺庙的大门,又一次出现在八爷的面前。

“八爷,这是我第二次见你。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你

我不信神,不信佛,因为他们从来没救过我。

在天桥底下,在床板底下,在被生活厄住咽喉,在苦海里死命挣扎的时候,神佛都没出现过。

在我决定用刀片还是绳索最为自己42岁礼物的时,马青青发现了我。

她跟背影我小时候的很像,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救她就是救我的错觉。

我在错觉里生活了三年。在施救者的自我满足感中,生活了三年。

直到我昨天在山门前,看着她往山上走的。看着她一次次的俯身跪拜,我才发现,是她一直在救我。

那时候我决定,我要用剩下的时间,陪在她身边。我要看着她长大,结婚,我要看着她有自己的孩子和幸福家庭。哪怕需要藏在某个阴暗潮湿的角落。

没关系。只要我能看到她。

但是你,八爷。

你不止不愿意救我,还要毁了我。夺走我的一切。

她在你面前唱戏的时候,你知道我想什么么?

晚上帮她洗脚的时候,你知道我想什么么?

这种念头一出,我就知道。这辈子,再也没法见她了。

但是,不见她…

我会死。”

陈九转过身子,背对着塑像。阳光刺眼,和刚出生时一样。

“30年啊,好一个30年啊…就差30年啊。”

陈九嘴里呢喃道。

电视媒体报道。

奶子山山顶寺庙大火,百年古寺化为飞灰。起火原因为旅客随地乱扔烟头所致。好在无人员伤亡。请有关部门加强安检措施。注意山林防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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