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坷之路(1)
一. 秋、放牛、蝶夢
初秋, 天氣還是熱得很, 偶爾還有一二聲蟬叫, 從山上吹來的風已帶有點絲絲涼意。
這天,隊里安排我放牛，自下鄉後,我總把每次新的農活當成美差，覺得是個學習的機會。上山放牛，早就向往,覺得寫意, 從小就看那日歷上春耕圖;楊柳飄飄，牧童騎在牛背上吹笛，多優閑，多詩情畫意,令人羨慕不已。
我一口答應，二話沒說就興沖沖直奔牛棚。也沒任何思想准備，,隨手即去打開柵欄。忽的一陣濃烈的,熱烘烘的臭气扑面而來，令我一陣窒息和眩暈，剛吃的早飧差點嘔出來. 臉容都憋得扭曲了。 赶緊轉回頭跑了几步, 大叫幾聲，連吐口水後大口大口的喘吸著，气才緩了過來。
這下子害怕了，呆呆的對著牛棚望而怯之。心想,沒有氧氣罩幾乎就是冒險，真想能一走了之，考量了一下，已經答應了隊長放牛，干其它農活人都已出工了，真為難。還有,牛棚里那一大群牛等著我，做人可不能沒一點信用和責任心，用當時俗語說點進步的：那是對你的考驗。其實我并不在意什麼考驗，主要還是不想失去做人的信用, 既然答應下來工作什麼困難都得做。於是, 給自己壯了壯膽，鼓了鼓勁，屏滿著一股氣息,赤著腳就踩進牛棚。
腳一著地, 我即大叫“唉呀!” 這下子糟了; 腳竟陷了進去, 腳板子竟給牛糞粘黏住了，連移動都困難； 厚厚的、足有幾寸深的牛糞、牛尿和著牛吃剩的爛稻草,粘粘膩膩, 腐腐軟軟，這里一大坨, 那里一大堆。有的溜滑的陰涼，有的冒煙的熱乎。我連聲叫苦, 皮膚不禁泛起著雞皮疙瘩。來到這一步，進退二難。只能硬著頭皮,一步一惊心,每行一步心里都起毛。空氣中幾乎沒有氧氣，都是濃烈刺鼻的二氧化碳, 氨氣，和硫化氫，臭氣熏天。連眼睛都感到氨氣刺激, 腦真有些眩暈，我一直強抑著不讓自己嘔吐，躡手輕腳地，似走鋼索又如履薄冰。嘴里學著吆喝著; “嘿嘿, 快走!......你這畜牲還不快走!”
其實，口也不敢太過張開, 幾乎氣只敢呼出而不敢吸進，怕把那混濁的空氣吸進肚子里。這時駐守在昏暗牛棚里的碩大金蒼蠅也亂哄哄的橫沖直撞, 滿天亂飛， 給撞著了頭都有點痛。可想而知；突然從牛糞上騰飛而起的大頭蒼蠅, 失魂落魄的撞進嘴巴里會是什麼災難。你還敢張開嘴嗎?
心里卻仍要擔心著；牛群惊慌沖出, 想躲避腳都不聽使喚， 地方又狹窄，如果真的忽然沖出,似西班牙斗牛節的狂牛把自已撞倒, 那後果就難堪了。危機四伏，惊險異常，牛群還是左沖右闖，折騰了老一陣子, 好不容易，我才把六十多只牛全部趕出牛棚。
那十幾分鐘好似在地獄煎熬，出來時臉都因閉氣，憋得都青了，心都覺得衰弱和塞得慌亂，赶緊大口大口呼氣吸气，這人才慢慢地緩過神過來，繃緊的神經系統才慢慢恢復知覺。但心里可總也覺得蹩著一股臭惡气, 很不舒服。雙腳黏糊著牛糞只能匆匆地在路邊草上蹭了蹭，也沒擦掉，定睛一看; 牛群已不知所蹤，兀自揚長而去，我也沒敢怠慢，跑著赶緊追牛群去了。
一路上，這些毫無紀律的游兵散勇, 忽而走走停停，忽而東走西拐，我在山路旁拾了枝樹枝, 赶著那些懶得走的, 追著那些誤入岐途，喝著那踩進稻田的……
六十幾只牛, 各有性格、脾氣、愛好在這路途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它們在考驗我的性格、能耐。說准确點；它們在折騰我。好不容易走到山腳, 它們才似烏合之眾鳥獸散去。我也赶緊找了個有利地形, 爬上一塊大石頭, 可以高瞻遠矚, 觀察牛群動向， 但山林茂密，要察覺到它們的位置也不容易；有的躲到大石頭後, 有的藏進灌木叢里, 似”敵人” 一樣神出鬼沒的, 不容易發現。心里總也擔憂它們跑失了, 如果跑得太遠的要住回赶, 跑到別人耕山隊的田去蹂躪人家農作物的要去喝止，腳步總也不停著,眼睛總也不敢清閑著。
直到過了中午時分, 牛大概也吃飽了,天氣也實在太熱了, 就都躲太陽去了, 我的根據地;整個大石頭都熱得發燙, 坐都不敢坐，又不能在上面呆的太久。人也累了,就獨自坐在石頭遮陽處的草蓯里，歇了一會兒透透氣。确實蔭涼, 與坐在石頭上暴晒有天壤之別。不知是什麼花草, 在這初秋竟也幽香襲人, 山里吹來細軟的風在耳鬢廝磨。跑了一整天, 真的倦了。坐著, 坐著, 竟有點發呆了，不知想什麼。糢糊中忽然聽見有人吟詩；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騰春潮, 睛空一鶴排雲上, 便引詩情到碧蕭。” 是劉禹鍚的(秋詞), 我一陣惊奇，赶緊舉目搜尋； 原來是只藍色的彩蝶, 翼脈奇特,色彩鮮明，一對靈巧的棰狀触角，前後翅不同步的扇動，栩栩然在我身邊盤旋起舞，仙風道骨，靈气通透。都入秋了怎么还有蝴蝶？逐不禁問之;
“謫仙,有禮了,不揣冒昧,請問;來者是梁山伯還是祝英臺?”
蝴蝶回道:“台兄，梁山伯與祝英臺誤入紅塵被情所困,已歸仙去也。”
我乃執著“惜哉！......謫仙，能否告知, 此仍庄周夢蝶或蝶夢庄周乎？。”
“非也,本蝶乃此山之精靈, 此仍「祖地夢蝶」”一時幡然，使我不胜唏噓。又問道;
“不諳雅故,敢問謫居；何來興緻在此吟詩作興。”
“秋韻將至, 雲淡風清，天高氣爽, 心神曠怡，頗有感触, 忽而興起淺吟幾句。”蝴蝶悠悠然答我。
“謫仙,竟有如此詩情秋意,令人羨慕。然, 吾人辛苦勞作, 甚是心哀沮喪。”
“台兄，今昔是何年?見君乃一介書生相, 何為放牛娃?想必不是當地人氏, 何緣到此?”
“謫仙有所不知, 當今世事紊淆, 稱之’文化大革命’，偉人號召, 貶書生務農, 美言; 接受再教育, 實為威逼也。”
蝴蝶憤而斥之:“此乃生命之褻瀆, 文化之摧殘，國之不幸, 民之殃禍, 惜哉! 痛哉!”
我忿然沖口而出:“ 世溷濁而不清, 蟬翼為重, 千鈞為輕, 黃鐘毀棄, 瓦釜雷鳴, 詭人高張, 賢士無名, 正如屈原所言也。”
蝴蝶黯然，沉思片刻，繼說:“唯勸君別喪志;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 苦其心志, 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空乏其身。”
“謫仙, 卑人不敢奢求於大任，只祈望社會對生命之敬畏, 對文化之尊重。青年乃未來之楝樑, 文化乃立國之基本, 集予毀之, 國將不國, 一朝濫觴, 覆平待久,殷鑒不遠矣。”
蝴蝶怜而憫之曰“赤子之心，桑梓之國, 怎不令人心慟。本蝶雖有善心, 唯嘆勢單力薄, 哀哉！”
“卑人不揣淺陋,素聞蝴蝶效應之宏巨, 可翻江倒海，可改變世界，謫仙可否施展仙術? 以救天下蒼生。”
“吾愿往矣，然, 此效應非可逞一時之快, 傳導需時, 或十年八年, 或百年千年。”
“如謫仙有心, 已足愿矣, 感激涕零, 請受卑人代眾蒼生一拜。”
“莫禮, 莫禮, 人生路長，請君忍辱負重，克己復禮，君子自強不息,辱我者, 亦師也……“
我正不知如何回話,飄渺間，我幌然看見對面草叢中一只大水牛, 兩支大犄角，嘴邊泛著咀嚼後的白沬, 怔怔的,疑惑的眼神看著我。
唉呀! 什麼時候了, 我一下惊慌的跳了起來。赶緊爬上大石頭, 環顧四周, 數了數, 牛群都還在, 這才放下心來。
這時天籟間盈滿著一种菩提之靜，明淨的天空，滌心的澄澈。
我竟做了這么個奇異夢, 孰真, 孰幻? 是蝴蝶夢了我, 還是我夢了蝴蝶?心里總也感到忐忑不安, 甚至有些惶惑, 此夢乃天下之大不違也，蝴蝶應不會把我的話托夢告訴別人吧。
從西斜的太陽里，懶懶散散的牛群中, 我察覺到是歸家的時候了。於是，大聲呼喚;“回家了!......” 別指望這些畜牲回聽話自個走回村去，還是要吆喝著，咋呼看，左攔右趕它們才慢慢的走上歸家的路。
走著走著, 不知覺間, 天空中仍是那寶石般的藍，天邊竟泛起了紅霞, 回望峭拔峻峨的山上,青蔥間流蕩著洁白的霧靄, 輕柔飄逸，純淨無塵，山勢飛逸縱橫，山韻意蘊無窮,如一闋婉約的詩詞。古人說; 山高必有仙。無非，真有神仙居住在那裡？我今天遇到了神仙! 不管是否真假, 在我心里多了一份希異和期份，生命的禪意也在這一抹秋色中湧動, 流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