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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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山坡之所以称为山坡而不是山,因为它的确不似别的山那样高大,巍峨,很容易爬到山坡顶上。它被一梯一梯的土地土坎向上围绕着,坡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个土坎角落都被埋下了种子,种上了粮食。坡脚下是一片平地,几户人家相对而立,几棚竹林分散在屋前屋后。再往下远一点有一口堰塘,那是庙山坡下人家公用的蓄水堰塘,面积不大,但每家按人头分了的,属于公共财产。雨水时节将水蓄在堰塘里,平时也可喂些鱼苗在里边,到了春耕插秧时节便抽水灌溉农田。堰塘边上有一户人家,靠着这户人家房子侧面的墙,搭了一个简易的木屋,那是本村的打米机房。这是由我的父亲两兄弟经营的,他们轮流着帮村人打米打粉,赚取一些微薄的加工费。
我和三三就生于此长于此,她大我五个月,是家里的老三,可能是大人们懒得费脑子取名吧,于是她便被唤着三三。三三家的房子地势比我家地势矮一层,我家在她家的背后,从我家院子绕到她家院子不足100米远。她家的后墙有一处缝隙,是土墙房年久干裂开的缝,能透过缝隙的光亮隐隐看见她家堂屋的一角。后墙靠左边有一个房间,墙上开了一个小窗户。三三会搭着凳子在窗户上朝着我家院子里喊我,我有时也会跑到墙缝边去喊她。
村里和我们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有好些个,但我和三三是最好的玩伴。我们的童年也在彼此的相依相伴,在土坎田间,在堰塘边的打米机房中悠然渡过。在庙山坡下一草一木的张望中,在春去秋来中慢慢成长。
每当轮到父亲经营打米机房时,有人挑了谷子,麦子,包谷来打米打面时。遇上打米机房门锁着的时候,来人便会放下箩筐,站在机房门口扯着嗓子喊话“有人打米哦,今天是哪个来打啊?”若是遇上我和三三正在堰塘边玩耍,便会使唤我们去喊人来。
等到父亲来打开机房的门,来人将箩筐搬进机房,我和三三便也跟进机房里玩。父亲用板手转动柴油机的转轮,柴油机便响起“咚咚咚”的声音,父亲转动得快起来,“咚咚咚”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随着机器后边冒出一阵白烟,父亲便放下板手,机器就可以自行运转了。父亲将包谷倒进机器上方的簸箕里,慢慢地将包谷往机器口推送,看着包谷慢慢地被机器吞进去,下边套着的一个大白布长袋子便开始鼓起气来,涨得圆鼓鼓的。
我和三三便也跟着去拍那个圆鼓鼓的布袋子,机房里便飞扬起一阵粉面和灰尘,整个机房像是笼罩了一层白雾。我们开心地捣鼓着布袋子,不一会就脸上,身上,头上就全布上一层白灰面。我们看着彼此“咯咯”地笑,扯起喉咙大声讲话,但是都被柴油机的“咚咚”声给淹没了,直到机器停止转动后,我们才能正常说话。父亲也和我们一样灰头灰脸的,来人将打好的米和面,还有糠收拾着装好,父亲收下递过来的加工费装好。到堰塘边洗个手,洗把脸,把灰抖干净,他们又各自忙碌去了。
我和三三便围着堰塘的田坎上,寻找我们的快乐。路边的瓦片,石子,地上的泥巴,田埂上的青草,藤蔓,树枝,树叶,好多看似无用的东西,那可都是我们的玩具。
捡起一块碎瓦片,拿在手上,身子朝右微微倾斜,右手用力一挥,将瓦片扔出去,便在堰塘水面上连续起伏跳动打了三四五六个水漂,那跳动的水花一闪一闪的,看着让人开心极了。我扔一个,三三也扔一个,看谁能打的水漂更多更漂亮。我们扔完了瓦片就扔石子,但圆圆的石子对于打水漂来说实在不是好的道具,经常扔出去之后一个也不跳起来。还是瓦片有宽度和薄度,打起水漂来更带劲。但被大人发现之后,会被拎住教训一通,怕到时有人下堰塘里会割了脚,堰塘里杂物多了就得去清塘,以便来年再蓄水。于是,我们便只能灰溜溜地放弃玩打水漂。
即便不玩打水漂,我们也并不会感到无聊,地上的泥巴也是我们最喜欢玩的,它可以捏各种各样的玩具,做各种各样的造型。挖起一捧泥巴堆在地上,再加一点水,将泥巴打湿。这时展现我们才艺的时候又到了。学着大人们和面团的样子开始和泥巴,不停地揉着泥团,待到泥团和到不稀也不干,有一定的韧性时。我和三三就用泥巴来做玩具和零食了,捏小动物是最难的,也是最捏不像的,但小动物也是我俩最喜欢的。做汤圆是最简单的,扯上一块泥巴,双手合起,在掌心揉搓几下,就是一颗圆圆的汤圆,再稍微用力按一下,汤圆变长一点再揉圆,那就成了油条。再摘下几片大叶子当盘子,把汤圆,油条往叶子上一摆,一餐美味就被我俩做出来了。然后就假装开吃,津津有味地吃,一边吃一边品头论足。最兴奋的是吃完之后,把那些汤圆油条抓起一把全往地上一砸,看那些泥巴又被砸成一团,心里感觉特别的畅快。
堰塘的田埂上长满了过江藤,这是一种生命力很顽强的植物,也是庄稼地里最忌讳,农民们最讨厌的植物。这草长得比地里的庄稼还要快,年年拔年年长,真可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种植物平时是毫无用处,但若是遇到荒季荒年,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也会割来喂猪,但即使经过猪的消化拉成粪便,用来浇了土,它没准也会在土里再长出来。
过江藤还会开出白色的小花,我和三三也是喜欢花花的,我想但凡女娃子家应该都喜欢花花草草的。当我们看到那白色小花时便觉得好美,心里想要弄到院坝里种起来,那样开满一个院子的花会不会很漂亮呢。于是,我和三三便自以为聪明的扯了很多过江藤回去,趁着她家里爸妈不在时,把她家院坝边种上了过江藤。先种完她家的院坝,想着给家人一个惊喜,我们还等着受表扬呢。计划第二天加把劲,去扯了回来把我家门前的院子也种上。
当我和三三沾沾自喜地跑着告诉她妈妈,我们种了花在院子里。三三的妈妈气得哭笑不得,直骂我俩傻戳戳,那是人家除都除不掉的杂草,我俩还傻乎乎地扯回来种上。我俩便这样闹了一个笑话,也被其他小伙伴笑话了好久。
父母们整天忙于生计,围绕着那一亩三分地有着干不完活,收成却少得可怜,平日里若不节约着来,是吃不到第二年收粮的。地里种完包谷,种红苕,种了各种豌豆,胡豆,油菜,小麦,为了让仅有的土地发挥出最大的能量。他们一年四季没有一天是荒着的。
我们的童年,要么跟着父母下地干活,要么跟着村里的小伙伴自己玩。有玩伴的小朋友自然是不愿意跟在父母屁股后头转的,农村的孩子,没有人会感到孤独的。
我和三三的乐趣就有很多,我们每天都忙着各种玩意儿,屋后的竹林也是我们的乐园。竹林深处就像一个宝藏,有平时家里打烂的磁碗,瓦片,有照完手电的电池,有各家扔的破烂。这些无用的东西,都扔到竹林里了,这可是小娃们视之若宝的。
若是能在竹林里翻捡到几只打碎的磁碗,将那碗底子处用石头敲成小颗粒,再打磨光滑,那可是抓子儿的好物件。将五六七八砸好的“子儿”,往石板上或是地上撒开来,留一颗在手里,将手中的一颗“子儿”向空中抛起的同时,伸手抓起石板上的“子儿”,再收回手接住空中的一颗。这样的游戏,我们总能一玩就是一个上午或下午。每每将那些“子儿”装进口袋带回家时,总是要小心翼翼的,避免被家人发现。母亲是最不喜欢我们玩这些的,因为石子儿总是会把衣裳的口袋磨破了,每当被发现的时,母亲总是毫不留情地,粗暴地抓起那些“子儿”就给狠狠地扔到院子前边的水田里了。只留我在心里恨得牙痒痒,但又不敢反抗母亲的权威。
我们在竹林里翻找各家用完扔掉没有用的旧电池,把电池盖敲下来,积攒起来,偷偷剪一根母亲的毛线把红色的电池盖串起来。电池盖是最难攒的,因为它太薄了,要很多电池盖才能串出一串有分量的,串成后,这又是一件羡煞小伙伴的玩具。用木碳在地上画出几个方形的格子,然后单着脚将串起的电池盖按顺序踢到各个格子中去。这就是我和三三,还有小伙伴们百玩不厌的修铁路游戏。
竹林里深处还有一些冬天用来储藏红苕的窑洞,浅的一米多深,深一点有三四米的样子。秋天到了红苕收获的季节,将挖回家的红苕,储存在窑洞里,撒上一层不知名的药水,上面盖上一层塑料薄膜,再盖一些干草干柴保暖。这样子存放的红苕慢慢吃到第二年开春都不会烂。当春天过后,窑洞就空出来了,这里又是我们玩耍的好去处了。窑洞旁边多少会有掉下的红苕,我们又可以捡来玩过家家了。
有一回,我和三三就在一个很深的窑洞边上,捡了红苕,还摘了竹叶,捡了瓦片,开始煮饭煮菜过家家。玩得高兴时,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存在。而我就在一个转身的刹那掉进了三米多深的窑洞里,幸好洞是泥土的,倒是没有摔得太疼,但却把头摔晕了。面对高出我几个身高的洞口,我只能和三三地两两相望,她伸手拉不到我,我伸手也够不着她。我在窑洞里边吓得哇哇大哭,她在窑洞上边吓得哇哇大哭。
还好,三三没有被吓傻,哭了一会之后,她叫我等着,转身就跑去找大人了。我一个人呆在窑洞里,等啊等啊,感觉时间特别的漫长,不论怎么哭喊,根本就没有人听得到。我又紧张又害怕,期盼着三三快点找到有大人来把我拉上去。
我蹲在窑洞里等啊等,感觉过了好久,终于听到有人声和脚步声靠近窑洞了。三三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流着眼泪,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二姑,就,就,就是这里.....”三三是够义气的,一口气跑了二里地,把我妈找来,救我出了窑洞。这事后来一直被我妈拿来教育我,让我要感谢三三。
在春天渐渐暖和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像等着下水的鸭子,最喜欢的就是到水田里去摸磁龟儿。兴许是由于土地太贫瘠,那磁龟儿也是长得极小个的。我们光着脚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水田里,初春的凉意被我们的欢乐驱散了。三三一手钻进泥里,摸了半天,突然兴奋地喊着:“我摸到好大一个磁龟儿。”她试图将这个大磁龟儿从泥里掏出来,我却感觉我的大脚趾头正在被人往外拽。她是摸着我的脚趾头以为是个磁龟儿了,楞了一瞬,我们就在田里笑成一团。
屋后不远有一处山崖,崖下有几片树林,那是属于山崖下住户们的财产。山上边的人没有材烧的时,便会到山崖下去捡枯枝藤蔓回来晒干当柴烧。就近下山有一条几乎90度的斜坡路,妈妈们捡了柴会背着从那条斜坡路上抓着两边的藤条艰难地爬上来。而这样的路对于我和三三来说,是极为好玩的,我们可以坐在地上,屁股一用力就直接往下趖,很轻易就到了崖下。又拉着藤蔓快速轻巧地爬上来,再接往下趖,如此反复。最终的结果是我们的裤子屁股被趖烂了,回家免不了又要挨一通骂的。而我们却乐在其中,等妈妈帮我们把裤子补好,还会偷偷约上小伙伴再去趖。
庙山坡的山顶上有一棵不知年岁的黄葛树,我们要五六个小朋友拉起手来,才将它树杆合抱住。我们总是会趁着父母不注意的时候,约上三五小伙伴,踩着庙山坡上窄窄的土坎子,惊险而又飞快地跑到庙山坡顶的黄葛树下。几个爬树厉害的伙伴先往上爬,然后趴在树杆上再把不会爬树的伙伴拉上去。我们这样在黄葛树上就能玩一个半天,若是黄葛树长新芽的时节,摘下最嫩的黄桷,吃起来有点涩涩的却又感觉极好吃。现在想来,兴许是那时没有零食吃的原故才会觉得好吃。
我们偶尔也会干一些正经事,就是拿着自家的小铁撬小锄头去田坎边上挖侧儿根,侧儿根是一道美味,无论是凉拌还是炒了都是极好的。对于乡村的人们来说,是比打牙祭还要好吃的东西。但是挖侧儿根的人也特别多,它们总是还没有长高长大就被人挖光了。只剩下一些瘦弱细小的长在田埂边,我和三三就在田埂上奋力地挥舞着铁撬往田坎子里撬,那早就被挖得千疮百孔的田坎,就在我俩的摧残之下摇摇欲坠。我们又免不了被告状,回家又得被骂一顿,但我们却依然我行我素,屡教不改。
就这样,我和三三在田间地头的奔跑中,在竹林深处的乐园里,在过家家的饭菜里,在山崖边的趖趖板上,在庙山坡的黄葛树上,玩着玩着,我们就长大了。
我们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三三因为有亲戚在镇子上,家里打通了关系,将她送到了镇小学读书。住在亲戚家,只有周六才会回来。而我则要爬过山趟过河再上山,到了隔壁村叫着“龙王寺”山坡顶上的小学上学。我和三三见面的机会就少了,玩耍的时间也少了。
在追着时光跑着玩着,我和三三就上初中了。这一次,非常幸运,原本还不知道读书为何物的我,竟然阴差阳错地考上了镇中学,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是镇上所谓的好中学,没有达到分数线的只能上乡中学,无论是教学条件还是住宿条件都比不了镇中学。我和三三同校了,虽然不同一个班,但我们有了更多一起玩耍的机会。每到周六我俩就结伴回家,周日又一起返回学校。
我们坐一块钱的三轮车回家,到了大马路下车再走两三公里的乡间小路,我们一边走一边说着在学校里,班级里的趣闻轶事,谁喜欢谁,谁又追谁来着,八卦着哪个老师跟女朋友约会一个走前边一个走后边,隔得老远了,生怕被人看见了。又说哪个老师偏心,做事不公平,一路叽叽喳喳着有说不完的话,不知天高地厚地吐槽同学,也吐槽老师。
一个星期20块钱的生活费,让我们必须得计算着花,但我们又总觉得每天都吃不饱。便总是在吃完一餐后,又默默地数数自己的饭票,再狠狠心到食堂再加二两饭,就着从家里带来的炒咸菜分着一人吃一半,然后满足地摸摸吃得饱饱的肚子。学校的小卖部老师家属开的,虽然用钱很紧巴,但对于那零食的诱惑,有时候还是无法抵御的,总会悄悄省下一块几毛的,跑到小卖部去挥霍一回,尝尝那没有见识过的味道。
有一次,我们是没钱了,便只能走路回家,十几里的乡村路,我们从下午放学一直走到晚上八点多,天都漆黑了,伸手不见五指。那是在离家还有三里多的一座山坡路上,我们遇到同村的喝醉了酒的疯子,他走在我们前边,走走停停,又骂骂咧咧,一会又倒在路边好似睡着了,一会又爬起来骂爹骂娘地嘟囔几句。我和三三只能远远地躲在后边,不敢越过疯子往前走,也不敢隔得太近,怕被疯子发现。我俩就颤颤惊惊地看着疯子走远一些,便跟着走一段,又躲起来。终于是等到疯子跟我们分了岔路了,我们才快速摸黑往家跑去。当回到家时,家人都已经吃过晚饭了。我俩便好奇为啥这么晚了都没人来找咱们呢?家里人却说以为我俩在学校守寝室不回来,这也成为了我和三三多年以后常常提起来了还有些心惊胆颤的经历。
三三爸爸会写毛笔字,每到过年前两月,便会买回很多红纸,裁成长条形,研好磨开始写对联,写好之后拿到集市上去买。越是临近过年时,三三一家就越是忙碌,我们又没空一起玩了。她们全家都要出动,每天要到附近各乡镇去赶集卖对联。三三爸爸就得日夜加班加点地写对联。因为字写得好,远近村里,镇里,十户有九户都贴着三三爸爸写的对联。那时的我特别羡慕三三赶过好多地方的集,还能卖对联收钱,当一回小老板。她的兜里装过大把大把的钱,虽然回家是要交给爸妈的,但那是我没有过的经历,心里可是稀罕了。
初中的时光过得飞快,比我们在田间地头过家家,追着赶蝴蝶的日子快多了。初中毕业考试没经预告就来了,我们都长大了,走向了一条各奔东西的路。我去了市里读中专,她去了隔壁镇读高中,我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再后来,我去了广东打工,她去了市里上大学,我们几年都难得一见了。
后来,直到现在,我和三三,我们也很少见面,有时一年或许一见,或许一年也未见。但我们总会在对方生日的时候送上祝福,我们永远是为彼此第一个送上生日祝福的人。
我们虽然很少联系,但却没有陌生感,也会在需要的时候出现,有啥好事要事也会想着对方。我们无论隔多久见面,依然是最熟悉最要好的玩伴。依然会津津有味地聊起儿时那些欢乐的时光,想起那时的场景,那年那月的故事,仿佛那就是前几天才发生的,我们依然记得那么清晰。在一阵畅聊中,我们又重温了那物质贫瘠,却精神富足,乐趣无穷,丰富多彩的童年生活,那也是我们最为珍贵的回忆
本文背景是80年代初渝西山区一个小乡村,文中有一些方言土语。
磁龟儿: 重庆方言称 马蹄、荸荠 为 磁龟儿。
趖: [suō ] 重庆方言 趖趖板或梭梭板,用现在话说是滑滑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