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
黎燕切着红苕尖,刀按在菜板上,细长的菜叶碎成好几节。
“这天气一热,下手都是滑的。”黎燕对着母亲说。
“我说。燕儿。”
“哎呀妈。我知道。”
“你这姑娘也老大不小,这都离婚半年,旁人不会说什么的啦。”
“也要有啊。”
黎母接过切碎的红苕尖放到沸水里,菜叶散开,黎母又加大了一些火。
黎燕转身擦了擦手。看向时钟,“今天栗子放假了?”
黎母嗯了一声:“你看你这妈当的。”
另一边炉子里的水又开了,刺耳的声音拉走了黎燕。
......
男孩趴在课桌上,蝉鸣围绕着栗子的耳朵。栗子想着,这些蝉多可怜啊,在地上爬了个两三年,上树上吱呀叫个一周就死去了,这生命都没有湾镇五角钱的冰棍长。
讲台上一个粉笔头飞向他撞在脑门上。
“栗子。听讲哦。想哪个姑娘呢。”全班笑了起来。讲台上的女老师微笑着看着栗子。
“爱是什么?”
宋老师在这黑板上画下一个大大的爱心。“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所爱的东西。”宋老师走下讲台,拍了拍一个小胖子。胖子站起来。
“刘述同学,你觉得爱是什么。”
小胖子支支吾吾半天:“爱...爱是,爱是彩虹般..”
“停。”宋老师转身看向同学们:“我不要你们说套话。告诉我,你们爱什么。爱!你们想要什么,喜欢什么,你们看见什么东西就是爱!”
寂静之余,只剩下蝉鸣。“明白吗。来,刘述重新说说,爱是什么。”
小胖子想了半天:“爱...爱是大房子。”
又是一阵哄笑。下课铃响起。黑板上写下了这个暑假的作业。
栗子背着书包和同学走到一起。
“终于放假了啊!栗子。”
“走。去河坝那里。”
栗子甩着身子慢慢悠悠的走着。脑袋只是看着脚尖。脚下泥土飞扬。
“何由。他怎么了。”小胖子凑到站在栗子另一侧的高个子身边问。
“喂。栗子,大鼠问你,你咋了。”
“你们讨不讨厌那个老师啊。”
被叫做大鼠的小胖子挠了挠脑袋:“讨厌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总觉得吧。这从城里来的老师都有点怪怪的。”
“但是我就觉得很好啊。没有这些被调来的老师,你也不知道你名字的含义啊。”何由反驳道。
“你们还不是叫我大鼠。”
栗子笑了。
三人走到河坝旁的一个桥洞下。书包扔下,拿出玩得破旧的游戏卡牌。阳光在树荫里糜烂,成了酒酿的醉红色。栗子把骰子扔出最大的点数。欢呼雀跃。施工的尘土随着风一下飘进栗子的嘴里,栗子被尘土呛到,连咳好几声。
“这湾镇大道!总算是要结束了。”栗子抱怨到。
“对啊。都修了几年了。”
大人们常说。这是湾镇的转折点。一条长长的路,平坦光滑得像没毛的猫后脊。他们说,这大道就是黄金铺成的。栗子连连翻找,连一块多余的石头也找不到。湾镇大道的修建成功,对于栗子来说,也仅仅是在熟悉的河坝下面玩卡牌时,再也不会有尘土飞来。
“诶。我上周才听隔壁班的王大说,就我们这个宋老师,经常在厕所里悄悄哭呢。”何由说。
“我去撒泡尿。”栗子往一边去了。
“那你说,她为啥哭。”大鼠问。
“据说,她不想被调来我们镇。”
大鼠想了想:“确实,我们镇啥也没有。是我我也得哭。”
“那你意思是你想出去?”何由翻出一张牌,拿到了一张王牌的他,高兴得藏不住笑意。
“我是想啊。可我明天还得做农活。”
“你爸妈也真是。说好让你把初中读完,怎么还是要让你做农活。”
大鼠叹了口气:“迟早都得做。他们说让我多锻炼锻炼。”
栗子回来一屁股坐下:“唉。所以作文到底怎么写嘛。”
“你居然在想作文。”
栗子摇了摇头。
等夜色来了后。湾镇蝉鸣歇了下去,月光和蛐蛐则替代了白日的热烈。回到家,栗子把书包里的书整整齐齐放在了自己房间的小抽屉里。他走到阳台,收下已经晒干了的衣服。楼下传来母亲的声音:“吃饭啦。”
栗子才匆匆忙忙下楼。
端起碗筷,家里长短,一个母亲,一个婆婆,一个永远看着黑箱电视的公公。栗子总是呆不久。饭桌上没有一个位置是留给他的。他总觉得,自从爸爸离开这个家,总少了一种烟火气。要说父亲是一个多有烟火气的人。可父亲偏偏却是个作家。
艺术。
这两个字是栗子从小听着长大的。昏黄灯光下,饭桌上,父亲总谈论着千奇百怪的艺术。小时候那几年,栗子和母亲黎燕总是听得入神。后来久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开始涩嘴之后,每每吵架。公公婆婆躲在房里不出来,只留得栗子一个人大喊:“爸爸妈妈你们别吵啦。”
栗子放下碗筷。“我上楼啦。”
“记得洗澡哦!栗子。”婆婆嘱咐道。
“唉。妈你说这咋整。我怎么绣也绣不好啦。”黎燕看向老太婆。她手里拿着布的一角。
“你以前怎么绣的。”婆婆拨开一个橘子。
“以前那是以前,以前心灵手巧啊。”
婆婆颤巍巍的手将橘子喂给黎燕。“会好的。会好的。”
黎燕揉了揉眼睛,“早知道,当时就应该把衣服做下去的。”
“我当时说你还不信呢。现在这湾镇成旅游区,以你当年的手艺。那些个衣服。啧啧啧。个个都买呀。”
黎燕笑了一笑。
栗子把纸张平铺在桌子上。拿出彩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色爱心。歪歪扭扭的写一个“爱”字。夜晚的风一吹进来,背上汗淋淋的一片之中,一滴汗珠滑落在地上。栗子挠着脑袋。一下埋进了被窝中。
“爱!它是啥玩意啊!”
清晨。黎燕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到客厅里。婆婆做好了早饭。“妈。你说的,我都拿过来了。”
“对嘛。你多看看你以前怎么弄的。会有启发,会有启发。”
栗子吃着早饭,囔囔着一句:“婆婆做饭越来越淡了。”
“栗子。婆婆给你做饭已经很好了。”黎燕说。
“乖孙。人老啦。”
老了跟做饭咸淡有什么关系。栗子心里这样想。
“我饱啦。去玩啦。”
“去找谁啊。”
“大鼠、何由。”
栗子消失在院子的转角。
湾镇大道最后一点施工即将结束。长长的盘山公路一直顺着几座大山向外生长,似乎一条沙丘上匍匐前进的巨蟒。栗子照常来到“水帘洞”,这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何由和大鼠带来了一大包零食。栗子后来想起,总觉得童年的快乐里不可缺少的是那些廉价的零食。
“你们都想好了嘛。”
“嗯。”
“真的要去?”
“一定要去。”
“我们去干啥。”
“问宋老师作文怎么写。”
“实际上是干啥。”
大鼠和何由一下愣住。大鼠说:“好奇呗。——你就不觉得宋老师有一种咱镇上没有的气质?
“什么气质。”
“城里的气质。”
栗子笑了一下。何由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
“这是啥?”
“手机。”
栗子和大鼠眼睛凑近细细打量。“哪来的。”
“昨晚。我爸妈从深圳寄回来的。”
“哇。还是滑盖的。很好看啊。”
“可是我只想要吉他。”
“你知道宋老师电话嘛。”
“知道,她告诉我们了的。只不过当时没人记,我记了。”何由说。
“你记人家电话干什么。”
何由抿了抿嘴唇:“你不觉得,宋老师,还挺好看的嘛。”
大鼠和栗子起着哄。
尘土飞过来,大鼠和栗子被呛个不停。湾镇大道底下的小凹凼里。三个孩子拨通了他们老师的电话。
进宋老师房门的时候,他们蹑手蹑脚。大鼠凑到何由耳边:“你看。她绝对又哭过。”
何由一个劲的:“嘘——小声点。”
宋老师的房子是教职工通用的宿舍。本来只是一个四面白墙的简陋屋子,却被宋老师打扮得妙趣横生。“这些都是啥呀,宋老师。”
“这些,是电影。”
“你喜欢看电影啊。宋老师。”
“是的呀。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导演。”
“导演就是拍电影的吧。”
“嗯——差不多。”宋老师递上一盘枣子。
“你们来找我,有啥事?说吧。”
“我们是来请教你,那篇作文到底怎么写的。”
宋老师微笑着娓娓道来。栗子环顾四周,只见宋老师的屋子里有很多照片,照片上都是她和一个老女人。那估计是她的妈妈。她们笑得很灿烂。
“宋老师。”栗子打断了宋老师。
“同学们都有看到你哭,是为什么呀。”
宋老师愣了一下。
“啊。抱歉,让你们看笑话了。”宋老师挥了挥手,开起了电风扇:“是我妈去世了。”
三个孩子一下沉静下来。
他们看着宋老师,微笑着,枣子上的水珠里边,仿佛藏着宋老师的眼泪。大鼠觉得枣子咸咸苦苦的。
湾镇的夕阳和别处不同。由于金顶的佛光照样,夕阳总是和佛光连成一片,烧得一片绯红。直烧到远天,和大地连在一起。栗子回家时总想起宋老师的话,他们听了半天,也没明白爱到底是什么。
不过他们却对宋老师从一种不感冒的态度到了几乎对她又尊敬又爱慕。三人看着宋老师坐在床榻上,用纸巾偷偷拭泪,还是孩子的三个人也明白,宋老师真的很伤心。母亲死前唯一的愿望是希望宋潞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乡村教师,将外面的知识带给山村乡镇里的孩子。宋潞自己也明白,就算自己再是一个先锋青年,对未来无止境的热情下,她也不能对自己去世母亲的遗嘱毫不在意。所以,她放弃了她的梦想。
梦想变成了几张电影海报,贴在白色的教职工公寓的墙上。告诉给她。生活是生活。
栗子那晚,拨通了自己父亲的电话。这是大鼠提出来的主意。栗子也亏了之前没能想到。自己的父亲就是明摆的一个作家,为啥就不问他呢。
“喂。”
那头半晌未说话。“你这小子,这样打电话过来,不怕你妈骂?”
“啊。”栗子继续说道:“我妈,在楼下做衣服呢。”
“做衣服?”
“你走以后,我妈就又做衣服了。”
“重操旧业。”
“也是苦了他了。”
栗子走到阳台上。趴在栏杆上。
“你打电话过来就是问候一下我?”
“啊。当然不是。我想问你作文怎么写。”
“什么作文。”另一头的李宽,正提着一大袋垃圾在霓虹街市里穿梭。衣服上满是油渍。他放下垃圾,在一旁靠着停了下来。
“爱。”栗子望着湾镇最大那颗树,月光透过树荫,将他的小脸打上了一个轮廓。“什么是爱啊,爸。”
“爱?”李宽沉思良久。“爱呀。”“这东西也太复杂啦。”
“复杂?连你这个作家都不知道?”
“不知道呢。”
“那你一天到晚写啥呢。”
“写爱呀。各种各样的爱。”
“我对数码宝贝的能叫爱吗?”
“那是很简单的一种。”
“那你的爱是什么。”
“我的爱,是你妈妈呀。”李宽借着开玩笑的由头笑着说道。
“那你要抓紧时间找她复合了。”栗子皱着眉头:“她一旦恢复了她手头上的功夫。你就很难抓住她的心了。”
“你这小子。”
两头沉默下来。
“栗子。你要自己去体会哟。”
楼下传来黎燕的声音:“栗子!下来一下,妈妈有东西给你看。”
“好啦。我知道了。”
李宽说:“你妈在叫你呢。快下去吧。”
“那你还喜欢我妈咯?”
李宽笑了一下。看着眼前繁华的都市。月光打在湾镇河沟里的癞蛤蟆身上,反射出来的光,就和那都市里的绚烂一样的奇幻。
栗子还没等李宽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当然啊。”李宽对着空气这样说。
栗子下了楼。黎燕给她看了一件新做出来的衣服。颜色寡淡。衣服的各个部位全收紧到一块,看上去让人十分紧张和束缚。
“你觉得这件衣服好看嘛。”
“不好看。”
婆婆在一旁说:“你看!我也说不好看。你妈就是不信。”
公公抽着烟,突然一震:“进球了!”他对着电视机大吼。
黎燕失落的点了点头。“真不知道我年轻时的激情从哪里来的。”
“你这就算老了啊?那我们算什么,半截身子入了土,你爸还对着中国队喊必胜呢。”
“我上楼去啦。”栗子跑上了楼。
.......
河坝旁
“日全食?”
“什么是日全食?”栗子问。
“就是有个巨大的狗,把太阳给吃了。”
“那就没有太阳了啊。不行的,没太阳就不行。”
“他会在一分钟之内拉出来。”
大鼠听何由说着,在一旁咯咯咯的笑。
“他们说啊。日全食的当时,那一瞬。太阳被吃掉的一瞬间。”
栗子和大鼠听得入神。
“天空会瞬间黑下来。等于是老天闭上了双眼。他会向大地无差别的施予恩赐。实现在那个瞬间被许下的愿望。”
“切。假的啦。”
“真的!”何由信誓旦旦的说。
栗子凑近:“真的?”
坝上传来一阵热烈的鼓掌和欢呼声。
“我们的湾镇大道!终于修好啦!”
人们雀跃不已。
“修好啦?”
孩子们探出头去看,只见群山连绵处,两条道彼此已经完美的衔接在了一起。镇上的广播里唱响了喜悦的歌谣。“我们都会有钱啦!”
那些工人们嘻着个大黄牙,在阳光底下笑得灿烂。金顶的佛光普照,万年寺的钟声敲响。青蛙在荷塘里窥视。栗子相信,原来时光真的是一瞬间的。
黎燕是什么时候掉下眼泪的。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打开曾经年轻时做的那些美丽衣裳时,蹿到她脑海里的,不是那些所谓的对美的鉴赏能力,或者手工织衣的技艺。
李宽刚和她在一起时,她为她自己做的衣服就是这件红色的连衣裙。红色连衣裙上画着一个田野,田野里是漫无边际的鲜花和绿草。黎燕穿着这件衣服在湾镇的乡野里奔跑时,李宽总觉得,她就是这个自然世界的一部分。肆意生长的野女孩,李宽那个时候发誓,要和她走一辈子。
黎燕不知道,为什么誓言总是许下的时候算作誓言,却因离开而更显可笑。抚平脊梁和打磨锐石的是什么。是在李宽后来那些年面对栗子的教育费用时拿不出一分。艺术家说是搞艺术的,没艺术可搞时,就整日瘫睡在床上。
日上三竿头,艺术家就在梦里构思着那些奇思妙想的梦,自己的现实生活却邋遢的不堪入目。
黎燕翻开黄色的那件短袖,短袖的袖口是呈喇叭状的花形,风吹来时,那个喇叭口会向外翻,里边是一层层彩虹的颜色,起风了,袖口里会钻出一条彩虹。那是结婚的第二年,栗子刚学会说话,说的词是:“虹。”
其实黎燕和李宽也不知道究竟是:“红还是虹还是轰。”
他们只一厢情愿的相信浪漫。
黎燕关上衣柜。她鼻头酸得紧,眼泪却奇迹般的止住一滴不流。回头望见栗子站在门口呆呆的看着她。
“妈。”
“怎么突然回来了。”黎燕有些许哽咽。
“湾镇大道修好了。”
“啊。是吗?”
婆婆和公公闻声而来:“修好了!”
“太棒了。”公公说。
“这下,你妈的衣服有地方可卖了呀。”
随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婆婆和公公互相看着对方。妈妈黎燕低着头一言不发。蝉鸣绕耳。栗子永远记得那个暑假的那一段沉默。轻蝶飞舞,屋外人声鼎沸。没人知道在高兴个啥。一条修了十年的道路通了。所以呢。栗子这样想。
栗子本来是不相信什么奇迹的。也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神灵。在父母的身上,她总是看到了很多矛盾的部分。明明他俩那么现实,却在每一年都会上金顶拜拜佛祖。明明是拜佛祖,却又经常说:“上帝啊。”
婆婆递给她新做的发糕,里面加上了猕猴桃汁。吃起来多了一份香味,甜不甜已经没那么重要。栗子说,婆婆的发糕,越来越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不是从舌尖上体会到的。而是从鼻子。吃完婆婆的发糕,自己吐的每一口气,都是香的。公公拍拍经常坏掉的黑箱电视机,说买一个新的也不买。中国队输了。公公在片刻的欣悦过后又失落了下去。
婆婆对黎燕说:“我们七老八十啦,说不定哪天走了。栗子没长大啊。剩下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再找一个。”
黎燕很生气。对婆婆说:“怎么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栗子去阳台收了衣服。打开抽屉。拿出前些天画上爱心的那张纸。在上面写下:爱
“爱是什么。宋老师说爱是遇见自己的喜欢。可我却并不觉得这是爱。为什么爸爸明明爱妈妈,妈妈明明爱爸爸,他们遇见了自己的喜欢却依然要离婚。爱是什么,大鼠和何由说爱是一个地方和一把吉他。我也不这么认为,难不成婆婆就爱那一个发糕,公公就爱那个中国队吗?我认为爱是矛盾。爸爸和妈妈爱,所以爸爸妈妈分开。婆婆和公公爱,所以他俩会经常吵架。婆婆和妈妈爱,所以婆婆经常对妈妈说一些让妈妈生气的话。爱,就是矛盾嘛。”
栗子关上了抽屉。
那个夜晚,湾镇大道的新建,让很多人睡不着觉。栗子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个天狗吃着大大的太阳。他自己问自己,万一真的有神灵存在呢?
......
“你们都打算好了吗?”
“嗯。”栗子和大鼠坚定的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确定了。电视上说,日全食是在后天。7月23日。”
“去金顶,那里看日全食最清楚。”
“对。”
“既然路线已经定好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钱。”
“钱怎么解决?”
那一天。三个孩子纷纷跑回家中把自己的零花钱全部凑齐。虽然仍然不够,他们便拿来了很多自己的玩具,新的旧的。有的甚至偷来了自己弟弟妹妹的玩具。大鼠说他许愿会帮弟弟妹妹们多许一个的。
游山大道上有许多外地来的游客。游客们总是不小心,会在猴子多的山头上被猴子抢走很多零食口袋,口袋里也有一些碎钱硬币。三个孩子绕着小路一路捡拾硬币回家。在一些山间的清泉里,游客们会把这些清泉当作是佛祖留下的神迹。里边投满了硬币,大鼠拿个笔记本,记下来了那些他要许的愿望以及帮别人许的愿望。
后来七七八八凑到了一百来块。可还是不够。金顶上去的索道就要好几百了。别提一路上的吃和玩。栗子把所有头发都挠了一个遍,最后找到了公公。
“干啥。”公公问他。
“我想要你教我编虫子。”
“编什么虫子。”
“就是我小时候你给我编的那些虫子。用那个蒲扇叶编的。”
“学那玩意干啥。”
栗子注视着公公。
“好吧。”
湾镇里朝的田野上,老人走在前面,栗子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根木棍跟在老人后面,打走了停在花上的密蜂,赶走了靠在石上的蜻蜓。公公一路找着蒲扇叶。栗子蹦蹦跳跳的在后面走着,公公走很慢,所以他得以空闲在田野上左蹦右跳。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青蛙在一旁——。”
公公累了,拿出婆婆给他包的发糕,咬下去。
“公公,你平时为啥都不说话。”
“人老了是会累的。”
“那你怎么会有力气喊加油啊。”
公公哑口无言。
“你婆婆年轻时的发糕跟现在可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
“年轻时,她做的发糕是甜的。和我结婚后,发糕又变成咸的。到现在啊,这发糕。”风吹着,柳絮飞到了公公咬了几口的发糕上。公公拨开柳絮。“现在的发糕,简直都没味了。可是好吃。”
“但是妈妈就不喜欢吃。”
“我当时就叫你妈妈别和那小子结婚。不踏实。发糕再不好吃,那也是大米做出来的。李宽那小子能给他什么。什么西式餐点、什么洋酒,谁没喝过。再好吃的东西,也是别人家的。”
栗子听不懂公公说的这番话了。坐在田野的石头上玩着狗尾巴草。
“所以啊。我就怪罪你婆婆,当时说什么自由爱情。狗屁...”公公正打算说脏话,栗子一下堵住自己的耳朵。公公一看,停了下来。
“来吧,我教你蚂蚱怎么折。”
栗子凑到公公身边。公公的身上有着和婆婆一样的皂香味,他手很抖,但是依然很灵巧。一片片扇叶翻折旋转,栗子专心致志的学着。不出半个时辰。栗子学会蚂蚱。那几个小时,栗子学会了这些千奇百怪的动物的折法。也不知道是谁那么无聊,能够用扇叶折出那么多动物啊。
游山大道上,三个孩子吆喝着五角钱一个的扇叶虫子卖给游客们。推过的西瓜车上的西瓜,碎在嘴里,成了夏日另一面的温柔。一天下来,火烧天空,他们最后还差了50块钱。
“这可咋办啊。”
三个孩子在河坝旁束手无策。
李宽辞职的时候十分果断。摔下那一带垃圾就此离开。他忍受不了在城市里日复一日的机械生活。可关于下一本书的灵感就是怎么也不来。之前找到他的那家文化公司承诺过帮他免费做一本书,还是看在那家文化公司的老板是李宽的初中同学的份上。
李宽说不上来自己到底要写怎样的一本书。他总觉得是自己的表达欲不够。李宽回想起上一本书为什么会那么好,回想半天,那本书写得每一个字确确实实都是他的生活。他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后来被领养到一个家庭,在那里度过了他的少年时光。这些时光里,夹杂着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对于世界的看法。那一本书的书名叫:三个道。写了一个正常家庭长大、寄养家庭长大和离异家庭长大的三个孩子不同的人生故事。
那本书虽然也没有到名震一时的地步,可为李宽在业内赢得了不少的赞誉。李宽凭着那一本书活过了十年时间。可也仅仅是这一本书,仿佛挖空了他所有关于人生的看法。明明自己也在诉诸生活的不公,却因为诉诸本身而进入了幸福的生活。
他也感到这有一点讽刺。所以,他得逼自己。自我的身上,还有什么没有被发现。自己的生活里,到底还有哪一些部分是诗意的存在。
辞职后的他蜗居在家里。回想起过去的十年。李宽兀的发现自己或许和黎燕不能幸福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两个人对于家庭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李宽是一个孤儿,在他的身上,从来没有体会过家的凝聚力,以及作为家中一份子所需要付出的责任。长期在各个地方奔波的他,只学会了一刹那便是永恒的爱情观。而黎燕,乡镇教师家庭长大的女人,所秉持的价值观自然也是最传统却又最幸福的那一套的价值观。
她讲求家庭的圆满,人生轨迹的实现。他讲求不安,讲求能够有冒险的浪漫。如果他俩之间没有爱情是不可能的。恰恰李宽认为,他俩之间只有爱情,而缺少了亲情。离婚半年,从柴米油盐中逃离出来的李宽发现自己仍然深爱着黎燕。黎燕也常在深夜里梦见初见时的李宽。李宽相信,如果有什么还可以将他们重新走在一起的东西,就是栗子。栗子是他们爱情的转折门。跳脱出来说,或许栗子是李宽走入一个正常社会观的引子。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们可以去找宋老师!”大鼠提议。
“找宋老师借钱。”
“你疯了吧。”
“没有啊。你想想。宋老师说,我们喜欢的东西就是爱,我们去金顶许愿,那不就是追逐我们爱的过程吗?”
“所以我们是在完成我们的暑假作业?”
“对咯!”
栗子想一想,拍了拍大鼠的胖脑袋瓜:“我觉得行!”
再见宋老师时。宋老师买了一个摄影机。黑色的很大一坨,摆在桌子面前。“这就是摄影机啊。”
“电视上的都是用这玩意录下来的?”
宋老师骄傲的说:“没错!”
“宋老师你买这个干啥呀。”栗子问。
“湾镇大道修建成功,政府那边说要举办一个什么纪录片大赛。我想起詹姆斯卡梅隆以前也是个卡车司机呢,后来人家也能拍成泰坦尼克。我是个教师,我也能。”
孩子们崇拜着这个人民教师。
“宋老师,我们之前说好的那个呢....能不能?”
“你以为我给你们看这个摄影机是干啥呢。我们都是一样的,该为自己的梦想去努力不是?”
“所以就是同意咯。”
“这50啊,就送给你们了。等你们完成你们的小秘密任务之后,再来报答我也不迟。”
大鼠高兴的跳了起来撞到了高个子何由的头。
栗子开心的笑了:“谢谢宋老师啊!”
三个人向宋老师鞠了一个躬,拿着钱,离开了。
宋老师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声:“宋老师,我会帮你许愿的!”
宋老师微微一笑。那个笑容,让何由希望能立马变大二十岁,她悄悄对栗子说:“宋老师可真美呀。”
栗子用力的点了点头。
湾镇大道的宴席就会在日全食那天举行。到时候天空一黑,漫天会放满了烟花来庆祝湾镇的新一个起点。
三个孩子回家悄悄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半夜十二点的时候偷偷溜出来,走路去金顶,然后坐车下来。
......
黎燕很开心,自己的手工终于得到了一点恢复。看来为了生活的做菜真的消磨掉了自己对于生活之外的敏感。黎燕花了半个月时间,总算做出来了一条自己特别满意的衣服。这是一件长裙。是蟹壳青的长裙。在上面画着的,是湾镇的晚霞。晚霞是艳丽的红,红色印在蟹壳青上便成了傍晚天边过渡的颜色。婆婆让黎燕为这条裙子取一个名字。
黎燕半天没想出来。公公说,要不然就叫:黎燕。
黎燕问公公为什么。公公说,多美啊。如果人一出生就是在夕阳下。我不告诉你,你又怎么能知道这就是夕阳呢。夕阳和朝霞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在东方,一个在西方。
婆婆居然刹的一下流下了眼泪。公公叹息着说:“可能在我有生之年,都看不到中国队拿一次冠军了。”
“你们常说,人老了,就像孩子一样。我们佛家讲究有始有终,有因得果。或许就是这个理吧。”
后来,公公的这段话让黎燕对着李宽重新说的时候。李宽在他的书里写下:生命仿佛一个近似圆的封闭图形。生命伊始和结束全部归于一点。如果问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们从那里来也终究回那里去。
倘若这样看,便觉得人生乐观了不少。如果生命是个圆,谁也不用担心生命之初和结束有着不同,决定人生是否如意的,恰恰是那划过生命的弧形轨迹。在弧形轨迹上走过的人生,如果得以幸福,那一定如同婆婆的发糕一样,里边藏着淡淡的香味。你说不出那是那一朵花带来的。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栗子挤着眼睛念出这么一句来。
“你看的啥?”
“那天好像卖玩具时多夹了一本书。是张爱玲的。”
“管他什么铃呢,这句话就是不对。”
“怎么不对了。”大鼠问。
何由想了想:“华美的袍,怎么还可能有蚤子嘛。”
“那你说那得是什么。”
“生命是半袭华美的袍。一半是蚤子,一半是鲜花。”
“何诗人啊!”大鼠称赞道。
三个孩子一路走走停停。半夜溜出来让他们兴奋不已。夜晚的山林是不寂寞的。比白日的山林多了一份诡谲的美。湾镇走到金顶,得走到七里坪,爬上雷洞坪。遇见了留仙台上的仙,在山林中吼上一段有回音的乐。三个孩子越过重重小小的山峰,几十公里的路,在欢笑和争吵中度过。
到了清晨六点。湾镇的人们已经置办好了宴席。湾镇大道的门口摆满了鲜花。红色横幅已经在向太阳招收。金顶的云雾笼聚成团形。三个孩子看着太阳一点点的攀升。婆婆拿上了新做的发糕走向宴席,像亲戚朋友们随手递两个等待他们评价。公公终于有机会穿上年轻时买的球服。显得他身强体壮。远处的李宽打开了自己的电脑,在word文档里面打下来一个字:“爱。“
鞭炮声响彻山谷。人们的欢呼不绝如缕。峨眉山的宴席九大碗,九个菜。峨眉山的神仙洞,九老洞,九个神仙。当时也正好是2009年,又带了个九。湾镇大道刚好又绕过了19个湾,处处是9。所以,那是一个每个人都认为的幸运之年。刚好那天又有着日全食。每个人看起来,都对生活以及未来充满了希望。欢呼声响起。黎明的烟花划破了天际,远在金顶的三个孩子看见山头底下的湾镇,烟花在空中绚丽的绽放。
那一刻,栗子相信。世界上是有着神灵的。
世界到九点。挨家挨户在地上看着那炙热的太阳。
当有一个黑点出现时。底下的人兴奋的大喊:“开始了!开始了!开始了!”
“太阳要被吃啦!”
婆婆咬着发糕,望眼欲穿。
公公闭着双眼,享受着被吃掉之前的阳光照耀在身上的感觉。逆光让公公身上浮上了一个金边。遥望远方的湾镇大道成了湾镇的脊梁骨。公公说:“年轻时走过的卖煤路,也长成了一个大胖小伙子啊。”
太阳被吃掉了。
孩子们闭上了双眼。双手合十。大鼠高呼,栗子高呼,何由高呼。
“让我以后能到城市里面去工作吧!让我以后能到城市里面去工作吧!让小宋老师能实现愿望吧!让我以后幸福吧!让我爸妈都能想通吧!”
“让我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吉他吧!让我的歌声和琴声能穿透这些重重叠叠的山吧!让这世界上能有一种可以载着声音远走的汽车吧!让我的爸爸妈妈他们能早点回家吧!”
栗子大喊:“让...让我的爸爸妈妈能复合吧!让我的爸爸妈妈能幸福吧!让..让...”栗子说着说着突然开始崩溃大哭。蹲下身子看着那个被吃掉的太阳,栗子崩溃的绝望的,仿佛自己的生命被吞噬了一样的大哭大叫。
何由和大鼠看着他。“咋啦啊,栗子,咋啦。”
栗子只是不知道问谁,说了一句:“要是真的有神灵。就好了。”
黑暗的天空里,湾镇的烟花透亮成一片。
“妈,你看,也太神奇了。”黎燕说。
“是呀。我活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呢。”
“我们实在是太幸运了。”
“你瞧你爸。又开始发疯了。”
公公闭着眼,张开双手,望向天空,仿佛受到某种号召。
“爸他是这样的。虽然他讨厌李宽,我就觉得李宽特别像他。”
婆婆这样一笑。“那我和你公公在一起也很不容易啊。”
......
霎那的黑暗被抹去之后。天空恢复了一片澄清。泪痕印在栗子的脸上。“回去了吧。”
“嗯。”大鼠说:“会有用的吧。”“会有用的。”
栗子回去的那天。到家中午,公公就去世了。最后一面,栗子没能见成。听婆婆说,公公等那一抹黑暗消失了,阳光重新打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扑通一下就倒地了。别人以为是公公喝醉了,还想着准备扶他起来,没想到,这一倒就先离婆婆而去了。
栗子坐上车,第一次在走在湾镇大道上没想到是因为公公的去世。公公是镇里那一辈第一个采用火化的人。黎燕哭得很伤心,反倒是婆婆一直安慰黎燕。后来想起公公魔怔似的站在日全食底下,原来是预先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消失。婆婆说公公的去世已经是十分幸福的了,晚年没有得一场病,仅仅是一瞬间就那样离开人世。婆婆笑着说,她多希望自己也能安安稳稳的走。
因为病痛而去世的人们总说有一种奇妙的回光返照。如果说公公有回光返照那一定是每一次对着中国球队呐喊加油的时候。
栗子看着闭上双眼的公公,心里没有太多悲伤,只是感觉有一种失落。他突然想起前几天还在田野里教他怎么用蒲扇叶折小虫子的场景。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折这些玩意嘛。”
“不知道。”
“这就像你婆婆为什么老爱做发糕一样。”
“为什么?”
“我们这些老人啊,不像你们,有了手机、电视便对生活能够不理不睬啦。那个时候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好玩的。便硬生生拗出来一些好玩的咯。”
“这些虫子怎么玩。”
“起初是用来吓女同学的。”
“后来呢。”
“后来女同学先走一步了。我猜,可能就是因为被我们虫子吓得折了几年寿。”
栗子笑个不停。
“唉。”
“咋了公公。”
“要是我可以年轻个十岁就好了。”
“你要用那十岁来干啥嘞。”
“每一天,每一天,用每一顿饭菜对你婆婆说一句谢谢。”
“想不到公公你还有点煽情嘛。”栗子接着说:“为什么现在不说了呢。”
“来不及了。说太多,走的时候她会更加悲伤了。”
栗子当时身边飞过一个蜜蜂,他没有听到这句话。公公似乎也是在喃喃自语。
公公走了。丧礼接着一周后就办了。家中的人更少了。湾镇大道通了之后,来往的游客更多了。母亲办起了手工服装店,家里的窘况渐渐改善了。婆婆的发糕开始输送到湾镇的第一家大型酒店里作为他们客人的早餐之一。婆婆很骄傲,镇上的人都叫他发糕妹。
栗子隔了将近一周才去找大鼠和何由。
栗子问他们一切都有改变吗。
大鼠说:“没有改变。我还是得做农活。”
何由说:“没有改变,我还是没有吉他。只能每天重复的听着别人弹奏,幻想自己手中的吉他能突然出现。”
原来真的没有神灵啊。
湾镇的人从那一场狂欢中脱离了出来,生活的轨道翻过了一座山又向另外一座山翻越而去,不见尽头。湾镇大道的公交车现在半小时一趟了。下个城仅仅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了。不过人特别多,似乎这路一通了后,以前的浪漫却跑到城市里去了。
几家几户也在城里买了房。大鼠的父母说他们那叫不忠祖先。大鼠整天垂头丧气。日全食的新闻整整报道了一周。这样的奇观让每个人仿佛在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有了一丝丝人生的目的。
直到栗子捡到一张车票。一张前往县城的车票。
这张车票捡到的时机也刚刚好。湾镇的道路只有一条,发行半小时的公交车后,道路常常拥挤不堪。所以每天只有限量的票在进行发售。栗子捡到这张车票时,大鼠何由在他的身旁。三个人坐在河坝旁,看着这一张白白的纸。
“是谁说没有神灵的。”
“什么东西?”
何由指着这张车票。
“这是啥?”
“车票。”
“你觉得,这真的是我们偶然捡到的?”
栗子满脸疑惑。大鼠皱着眉头:“啥意思。”
“神!神灵!”何由激动地说:“那天我们不是许了愿吗。神灵是不会直接帮我们实现这个愿望的!”
“你是说,神灵...要我们去城里?”大鼠一说。
“对啊!你想想。太巧合了。刚好路就通了。刚好车票限量了,刚好我们捡到了。刚好这一切都是在日全食许完愿之后发生的。”
大鼠补充道:“而且自从那次日全食过后,就再也没看到过佛光了。”
何由说:“我去城里,能买到吉他。大鼠去城里能见见世面。而栗子去城里能...”
“能见我爸?”
何由和大鼠点了点头。
“见我爸干啥。他们都离婚了,我跟的是我妈。”
“你都不想见见你爸爸吗?”
栗子想起李宽。已经是半年没见了。家中唯一的男性公公也去世了,栗子这一想才突然觉得想念自己的父亲了。
“我觉得...”大鼠欲言又止。
“你觉得啥?”
“我其实那天...”
“你说啊。”
“我那天看见黎阿姨,在万年寺那棵榆树上挂了牌。”
“什么牌。”
“上面写的是,希望李叔叔能...能回来。”
栗子看着大鼠。
“你确定?”
“嗯。”
“其实我也知道我爸妈还互相爱着呢。”栗子接着说:“他们就是不能一起吃饭而已。”
“那你打算怎么办。”
栗子沉默了。
“我觉得你可以去跟你爸爸谈一谈。”何由说。
“我觉得你干脆撒谎骗你爸算了。”大鼠索性这么一甩。
“什么?”
“撒谎啊。”
“什么谎?”
“骗你爸,你妈想要复合。骗你妈,你爸想要复合。”
“这也太...”栗子沉默良久:“我觉得...”
“我觉得可以试试。你想想他们两个人明明都还爱,就是害羞说不出口嘛。”
栗子这么一想,觉得如果真的照这么说,仿佛真的是上天的旨意。
“可是该怎么做呢?”
“你要骗你爸,用手机。”——“有手机吗?”何由掏出了滑盖手机。“你要去城里,有车票吗?”何由模仿栗子犹豫的样子说了一句。大鼠拿起面前捡到的车票。“可是只有一张啊。”
大鼠看了看何由,又看了看栗子。“你看看我们俩身高。”
“我们俩免票?”
“对啊!”
“现在咱啥都有了!”
“那去不去嘛!”
栗子想了想:“去。”
宋老师拿着摄像机走过湾镇大道的每一处时,都想起曾经母亲对她说的话。她此刻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因为三个孩子的启发而敢于去做一做自己梦中才能做的事了。她以前想着如果出来没能和电影接触,就干脆直接斩断和电影的一切链接。这样一来,就再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可是孩子们尚且都能因为自己的愿望而去做敢做的事,她无法说服自己就甘于自己的懦弱。拿上摄影机,手中握得死死的。从蚂蚁的角度去考虑,湾镇大道就像是通往另外一个宇宙的银河之路一样。这条路上搭载了好多人的梦想和希望。宋潞想起那些自己看过的电影。重复着里边的台词。宋潞的每一步伐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孩子们去金顶剩下的钱去城里面刚刚够。至于这个谎言要怎么骗。大鼠给出了一系列的方案。
栗子回到家。向黎燕借来了电话,偷偷把电话卡和何由的电话卡调换了。用何由的手机给李宽发了这样一则短信:我最后还是想好了。8月2日下午三点,在喷水池的那个雕像下,我在那里等你。
接着栗子给黎燕说自己在8月2号会到朋友家玩一天,晚上才回来。黎燕也没有多想。等到了那天。栗子在旅游区买上了鲜花。带着大鼠和何由,坐上了早晨八点半的那般湾镇大道之车,前往了县城。
“这好山好水,卖几两?这帽檐镜框,又值几个?肆意的人儿头发飞扬,漂亮的姑娘荡起双桨。若问我是谁,答:栗大侠也。若问我是谁,答:鼠大侠也。若问我是谁:何大侠也。大侠有甚。有鲜花也,有吉他也,有房子也。若问这好山好水到底卖否——”三人唱起了自编的诗歌。
“答:不卖不卖也!”
孩子们笑得夺走了夏日的精彩。
打开车窗。湾镇大道曲折的路上,是重重叠叠的山峰。前方的景色袭入眼帘消失在后脑勺。温风催人困。孩子们便慢慢的睡了去。栗子这一想,才想起今早差点露馅的事情来。
他出门时。婆婆就守在门口。
“乖孙。去哪儿呀。”婆婆微笑着说。
“去..同学家。”
“去同学家,带那么一大包书包干啥呀。”
“啊。吃的。全是吃的。”
婆婆走过来,看着他。栗子的心提到嗓子眼。婆婆微微一笑:“我当时也是拦不住你妈。索性就不拦了。”
“你公公生前怪我,把你妈妈给了李宽这个男人。”“后来我想啊。当时我爸也怪我妈把我许配给了你公公。”
婆婆拿起栗子的手,婆婆的手布满了斑点和皱纹,栗子手光滑白皙。形成明显的反差。“我在想,哪代不是哪代啊。哪代都是这么过来的。想着想着也想开了。”
“至于你妈,我才不管那么多呢。明面上说让她新找个男人,是怕没人照顾你这个小孙子。”
栗子摇了摇头表示不明白。
“唉。我就这么一说。你去吧。早点回来。”
婆婆目送着栗子的离去。
等栗子再次醒来。已经到县城里了。
那些高楼棱角分明。下了车就被车和人包裹在一团。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这些东西他们也仅仅是在电视上才看到过。虽说2009年,对于栗子说,仿佛又是另外一个90年代似的。看一眼表,才发现已经中午了。
叫醒何由和大鼠。大鼠一路上流着口水目睹着城市里发生的一切。这里的空气里充满着水泥和尘土,可是大鼠却觉得咀嚼起来都是香的辣的。何由一路上一直寻找着吉他店。城里的人操着各种各样的口音,是他们听不懂的。他们一路小跑。终于到了约定的地点。大鼠说:“就按照计划行事就好了。”
栗子从书包里拿出宋老师帮他们写的那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的是:“李宽。很抱歉我突然遇到急事来不了了。所以我就这样和你说了吧。我想和你复合。如果你也想,请你来找我。我在山上等你。别打我手机,我手机没电了。见面说清楚一切吧。”
“我还是没想通,为什么不直接发短信。”
“你想啊。发短信,我爸肯定会打电话的。到时候怎么办。还不如装作本来要见面但是因为有事不能见面,让他主动来找我妈。”
大鼠说:“听懂了吧。”
何由点了点头:“你怎么还敢来教训我了。”
栗子到了事先的位置,在那里留下了鲜花和这封信。并且用母亲的衣服将他们包裹起来。放在那里。
“还有多久。”
“马上到了。”
三个人趴在一旁的树荫处。等候着李宽的到来。可迟迟不见人影。“会不会,他压根就不想来见你妈妈呀。”
“不会的。”
栗子坚定的说。
正当栗子们看着城市里车水马龙的流转时。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男子,将头发疏得整整齐齐,步履正式得款款而来时。何由发出感叹:“太帅了你爸爸也。”
栗子被父亲震惊到了。原来父亲真的是一个那么浪漫的人。在那一刻。父亲拿出手后的玫瑰花,抬眼望去却不见黎燕的踪迹。
他有些疑惑。走近一看,只见在那个位置上放了她的衣服。他拿起衣服,打开。孩子们看见他打开了里面的东西,立马跑远。“成功啦!栗子!”何由高兴的拍打着栗子。栗子跳得很高,仿佛要超过那些高高的大厦。
“吉他吉他!”
“对啊。快帮何由把吉他买了。太晚了没车怎么办。”
穿梭在城市里的三个孩子,脸上的笑容,似乎也要跳了出来。
.......
“爱。它究竟是什么啊。公公死去的时候,我才发现,爱是一种宽容,是一种缄默不言。婆婆本来是不爱公公的。婆婆说,那个时候,很少有妻子是爱丈夫的。后来怎样爱上的,是在公公累了,陪陪他聊天。是在婆婆老了,公公依然舍不得她。人生里究竟什么才是爱呀,这就是爱呀。公公死前怕婆婆伤心,所以很少和婆婆说话。婆婆陪着公公,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够幸福。这也是爱呀。爱呀,是藏在饭菜里的问候,是那一个发糕,是对着生活无奈的怒吼呀。”
何由找到了吉他店。可是吉他的价格超乎他的想象。最后何由是抱着十分失落的心情离开的。栗子和大鼠不断安慰着他。何由笑着说没事,他会想到办法的。
何由相信是真的有神灵的。大鼠也相信。栗子现在信了。在城市里奔波了一天的他们累了。吃过了城里各色各样的食物,玩过了各色各样的玩具。大鼠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告诉父母自己的梦想。何由坚定了自己学音乐的愿望。而栗子,有些不安的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是栗子决然不会想到的。
由于三个人回去晚了。最后一班车刚好错过。他们回不去了。
何由哭了起来,大鼠也哭了。反倒是栗子安静了下来。对他们说:“咱们走路吧。虽说大路远。小路走个六七个小时也能到了。”
等黎燕反应过来时,她也只能坐在椅子上干着急。
“你既然知道,还为什么放他走呀。”
“唉。怪我这个老婆子,我以为他们只是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谁知道就去城里了呢。”
“那些路又崎岖,这晚上没车,他们肯定想的走小路。万一摔了,万一被蛇咬了。”
“不会的啊。燕儿,放心吧。我们年轻时也走过那么多次了。”
“可是...”
“李宽还有多久到。”
“他说还有半小时。他坐朋友的车上来的,大路上没有看见孩子。”
“这傻...他看那笔记,看那短信的语气,也绝对不可能是我啊!”
婆婆拍了拍她的肩,“坐下来坐下来,安静等等吧,不会有事的。三个孩子,还有一个高个子,等一等就回来了。”
“妈你心真大!”黎燕没忍住吼了一声。
家中安静了下来。
一会,李宽来了。
“小燕。找到人了吗?”
黎燕看见身着西服的他站在面前时,愣了一下。“还不是都怪你。我都...”
“抱歉抱歉,我已经报警了。他们正在山林里面搜。”
“这好山好水卖几两?——不卖了...太累了。”
“怎么还没走到啊。”
“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好像是的。”
“回不去家了啊。得在这山里面睡觉了。”
“晚上会有野人的吧。”
“我们尝试喊喊救命吧。”
“救命啊——”
“救命啊!”
山林中没有一人回答。
“完蛋了。要死了。”
“瞎说啥。这有吃的有喝的。这附近一带又没有蛇和什么动物,怕什么。”
“神灵会保佑我们的。”
三个人坐在石头上歇息下来,仰天看着星空。
“我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日全食好神奇啊。”
“那你说有月全食吗?”
“是有的。”
“你怎么知道。”
“我在书上看到过。”
“那你说,日全食如果是好运。月全食就是霉运咯?”
“瞎说。月光是太阳反射过来的,那也是好运。”
“你们想好六年级毕业以后怎么办了吗?”
大鼠说:“我还要读书。就算我爸妈不让,我也还要读书。我要去城里面,只有读书才能去城里面。”
何由点了点头:“我要去拜一个老师。让他教我弹吉他。我还要学会钢琴、笛子、琵琶、小提琴。”
“你说这些东西会实现吗。”
“会的。”
“何由。那你哼一段歌我听听。”
何由小声哼起了音乐。音乐穿过天空洒在山林的每一个角落,就像原始人的鸣叫,来自于人类内心深处最原始的冲动。对于艺术最本质的感悟,在何由内心深处悄悄发芽。
“栗子你怎么不说话。”
栗子沉默不言。栗子想到,自己这些天所做的事情到底能算做什么。一厢情愿的告诉生活自己想要的结局?
或者是在生活里非要尝试放映一部电影?他突然体会到原来不是每一个浪漫都刚好有完美的配乐在那个节点等待你的。很多时候,是不体面的。按照电影的演法,这一切都应该有个完美的结束,爸爸和妈妈可以顺利的重新在一起。
可是现实提醒着他,他们会在山林里迷路,会因为山林中惹人厌的蚊子而焦躁不已。宋老师来时的第一节问我们觉得山的那边是什么,曾经栗子说是海,现在想了半天,山的那头还真的只是山而已。
婆婆也有离开的那一天。隔代人的离去对于栗子来说仿佛面临死别的预演。父亲的离开就是一场生离。明明自己还没长大,却要面临如此多的本来不需要体会的体会。
他有试想着哪一天自己父母的离去,那一定会让他痛苦三天三夜。明明刚刚来临这个世界,初初认识这个世界的繁华,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繁华终会老去,老去的终会死去。更新的将会替代那些新的。
“我明白。黎燕。我是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
“我也明白。”
“所以,我今天并不是来向你说明我们两个会复合的。”
“我明白。”
“我只是,我觉得在我与你结婚的那段日子我有点亏欠你。”
“我也是。”
“我本来希望能重新给你场当年没办的婚礼,就我们两个人。”
“不需要了。”黎燕倚在窗边。
“我明白了。”
“如果我俩当时不那么快结婚,说不定现在还是情侣呢。”
“是啊。”
“离婚后一直没有机会向你真正的道别。”
“我们真的还要感谢栗子这小子。”
“你别看他小小的天天问这问那。说起他的心思,真的是继承你了。”黎燕笑道。“不过我本来不想让他学会你那套的。什么人生啊,哲学啊。没什么意义,不如生活来的实在。”
“我走了你就一直在捣鼓你的旧业?”
“现在好很多了,刚刚离婚那段日子,手生了,怎么织衣服也不好看了。”“你呢,新书写出来了吗。”
“有头绪了。”李宽不好意思的一笑。
“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
“你以后打算干啥。写完这本书,还要结婚吗。”
李宽看着窗外,吃了一口婆婆的发糕:“不知道,可能不接了。”他嚼了一嚼,顿时说:“妈!你这发糕越来越好吃了啊。”
婆婆在厨房笑道:“那是啊。用了你给我的秘密配方。”
“还叫妈呢。”
“该叫还是得叫。”
黎燕宛然一笑。
电话响起。“黎女士,找到啦。三个孩子现在都回来了。”
黎燕一听,眼泪潸然而下,李宽看着她:“找到啦?”
“嗯。”
......
其实栗子早就猜到了结局,自己的爸爸妈妈本来就没有生活在一起的可能了。只不过那晚,他看见爸爸妈妈一起站在门口迎接他回家时,栗子开心的哭了。婆婆在一旁做了热腾腾的饭菜。可能称不上一家人。褪去了婚姻外壳的黎燕和李宽仿佛更能自在的在一张放桌上看着自己的孩子是有多么天真可爱。
栗子说:“你俩以后反正要轮流来看我。到学校。”
爸爸妈妈无奈的点了点头。
栗子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灵的话,这个神灵绝对是个聪明的神灵。它不会直接满足你的愿望,甚至不会直接告诉你生活应该怎样走下去。而是在某个瞬间,某个事情发生过后,告诉你你选择的路带给你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何由的父母听闻这件事后,对何由发了一顿大火,在那一顿大火过后,何由得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把吉他。
隔壁的大鼠在父母暂时性的允许下,得到了能够把初中上完的可能。在六年级开学那天,学校新修了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电子屏幕上播放的是宋潞小姐花了一整个暑假记录的湾镇的变化。宋潞依然是宋老师,没有成为什么著名的导演。只是在每个假期能够拿着那个摄像机到处走走停停,看看她眼中这个美丽的世界。
“爱是什么。我思来想去。爱是一场翻来覆去不停转的游戏?爱是一个个伤心过后的泪痕?爱是一厢情愿的浪漫?爱是什么。爱是继续走着,并且继续活着。”
......
两个月后。栗子的婆婆也去世了。去世那天,婆婆是睡在床上的,她是悄无声息走的。比公公走得更悄无声息。去世前一天,婆婆做了最后一顿发糕给大家吃。小时候有一棵梨树栽种在老院子前,后来因为湾镇大道的修建,老梨树被砍走了。婆婆其实在那个时候在后山偷偷又种了一棵梨子树。最后一顿的发糕,婆婆用的是湾镇湾里的水,后山里的梨。吃起来依然是那么淡淡的,清香的味道。
婆婆走的那天。栗子问黎燕:“妈。为啥我要叫栗子啊。”
黎燕说:“据说给你取名的那天。你婆婆告诉你公公要叫你梨子。但你公公耳朵不好,听成了栗子。我们两一听,也就叫你栗子。叫着叫着,也就成栗子了。”
栗子跑到河坝处给何由和大鼠说这样一个笑话,尘土仿佛再也没有飞来过。突然栗子说:”欸!是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