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27:最后一餐
在美国某小镇上,一个女人独自抚养了四个儿女,生活虽然贫困,倒也还算幸福。大儿子高中毕业后以打零工卖力气为生,收入不错,足够自己的日常开销,还可以余下一些接济家里。比他小两岁的妹妹从读初中就帮着妈妈操持家务。最小的一对双胞胎男孩比姐姐小七岁,虽是双生子却差别明显。其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相貌平平,书读得一般,不时会淘气做些讨人嫌弃的事。他的兄弟则是镇上出名的完美少年,姑且叫他P(perfect)好了。P相貌不俗,个性温和,头脑聪明,读书成绩好,体魄也健壮,是学校运动队主力。他还是个心善的孩子,几年间坚持为腿脚有病的邻居浇灌花园和苗圃。
我在高中时候和P同一年级,逐渐发展成最多不过牵手的男女朋友。高中毕业后,我顺理成章去读大学,他没钱交大学学费,也不想贷款再背债务,就参军去了。大家各走各路,感情无疾而终。我听说他是出名的好兵,而他的出色给他招来了一场大灾祸。
P的不幸源于一个相貌迷人但个性跋扈的姑娘。这女人出身政界名门,也在军界发展,以后大约要接过父母衣钵仍旧从政。她认定P这个潜力巨大的美男子会是个理想夫君,于是找各种机会骚扰他。P几次明确表示不想来往,却没有任何作用,这姑娘已经疯狂到不可理喻的地步。终于在她又一次无赖一样纠缠的时候,P气急败坏地推搡了一下,她就向后跌倒,后脑磕在一块石头上,当即就死了。
P被告上法庭,宣判那天我赶去听审。法官坚持把这桩误杀案判为谋杀,想必得了那女孩子父母的好处。P被判处死刑,我震惊到感觉不出悲伤或是气愤,一心想要找到挽救的办法。
依照法律,死刑犯可以请若干亲友在监狱共进最后一餐,我和七八个P的高中同学被他点名邀请了。监狱单独开辟出一片区域来安排这种聚餐。一条没有窗户的黑暗走廊两侧都是牢房。牢房窗子透进的光线穿过栅栏门,虽然暗淡,也足以照亮走廊了。P的房间在左手边靠中间的位置。正对面的右手边那一间里,也有一个犯人孤独一人在用餐,一个亲友都没有。桌子上摆满碗碟,貌似菜品还很丰富。那人完全不像能吃饭的样子,只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哀嚎,说他是冤枉的,他不想死。他哭号到口渴,就喝水,然后继续哀嚎,水喝完了,就到桌边去喝汤,再继续嚎叫。凄惨的形状真是目不忍睹,耳不堪闻。看守的警卫提醒他不要再喝了。“你再喝下去的话,行刑的时候要尿裤子,别死得那么难看!”他呵斥道。
P并不为对面的情形所动,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他安安静静在我们一群人的注视下吃饭,胃口还格外好似的。我们这些陪吃的反而都没有食欲。有人问他怎么能这么淡定,他回答说:人活一世,终究要死,活着也很疲劳,就这样吃饱喝足,在一个安排好的时候终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听他这么说,再控制不住心里的悲愤,流着泪说:“可是你是冤枉的,为什么不上诉?”他回答说冤枉不冤枉不是关键,没觉得有必要继续活下去,再说对方权势通天,上诉也没有意义。其他人也都劝他采取补救措施,他丝毫不为所动。
我终于想到一个突破口了,对P说:“你不是一直喜欢写作,想当作家吗?你死了就永远没有希望,不如越狱吧。在逃的真正杀人犯不知道有多少,何况你是冤枉的。南方种植园里到处是非法移民,都没有身份,警察完全不过问。你也去,造个假身份,藏二十年,到再也没人记得你是谁了,你就可以发表作品,当个真正的作家。” 他听完面色凝重,从随身物品里翻出一支高级钢笔来仔细看。这是他读书的时候因为写作特别出色,老师送给他作为勉励的,他一直舍不得用,希望留到自己写的东西真正配得上它的时候。
P决定越狱了。我们手忙脚乱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翻出来给他。信用卡不能借给他,那东西太容易被追踪,以后就靠他自己想办法了。越狱特别容易,看守没有出现,任凭我们一群人或是徒手或是随便拿起手边的东西当工具,就把窗户上的铁栅栏掰弯了。监狱没有外围墙,我们把P托举起来,他顺利爬出窗子,眼看就可以重返蓝天下的自由天地了。不巧有个不当班也没有配枪的警卫在附近无事闲逛,看见P跳窗,他大声喊叫起来。P手里突然出现一把枪,他反身一枪击中那警卫,警卫仰面倒下,穿着制服的胸口上留下一个窟窿。
P现在成了谋杀执法人员的现行犯,除去逃亡再无生路。我站在破窗里,看着他还没跑出视线就被一串警车撵上。紧随他的那辆警车车窗里伸出枪来,也许是用了消音器,没有听见枪声,P就倒下去。我的视线骤然间拉近,看见他的右手手心向上搁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那支笔。我想象自己就是他,在警车前边奔跑。如果说没有希望、似乎是有的,不论多么渺茫,也还有一星半点。如果说有希望,又明明没有了。可是希望没有了也不可以停下来,还是要跑,只有继续跑才好像可以凭空从绝望里抓住希望的一缕丝。我从令人窒息的想象里醒过来,才意识到他从一开始就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