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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魂|「五十八」火车北站

2018-12-25  本文已影响231人  冯俊龙

《老屋魂》内容简介  目录

老屋魂|「五十八」火车北站

第【五十八】章    火车北站

       

出得门来,复生向西方走去。

复生读过《易经》,《易经》上说西方属金,属金的地方可以发财。晋傅玄《杂诗》:“清风何飘颻,微月出西方”,意思就是说西方是太阳落下的地方。复生想去寻找太阳究竟落在什么样的地方。还有,祖父、大哥都是从家门的这个方向走出去的,自己沿着他们走的方向去寻找希望,肯定也不会错。

沿着公路,走过自己读初中的乡完小,再走过乡场镇,然后爬坡、过田埂,就走到邻县的地界。复生知道,大哥去天邑也是走的这条道,这条道通向邻县的大镇,这镇上有通向省城的客车。

复生边走边想,自己要走就走得远点,甚至越远越好,哪怕是天涯海角。只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不能给他未来的地方,就可能会有希望。

《多难丽人》里有一句话:生活意味着痛苦和欢乐,意味着幸福和泪水,意味着忍饥挨饿,意味着名扬四海,当然也意味着很快会接受第一个吻或者第一记耳光。

复生也不知道,生活会给他什么。

冬天的夜来得早,复生一路上走得磕磕跘跘,心里也是愁肠百结,走到大镇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找到开往省城的长途客车,说是第二天早晨一早就开。复生掏出钱来买票。

卖票的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数了半天才数清复生给的一卷零钱只有十块钱,边用一把木片做的尺子压着票本给复生撕票,边头也不抬地说:“再拿五毛钱来,买保险。”

复生口袋里分文没有,口里说:“我不保险,就不给钱。”   

眼镜把木片尺子“啪”地拍打在桌子上,眼睛从眼镜片里冒出来,嘴角喷着唾沫说:“是规定,不是你要不要。”

复生一脸无辜,摸了摸衣兜,忐忑地说:“我没钱了。”

“没钱?没钱你今晚吃啥?你住哪?”眼镜倒有点诧异起来。

复生不吭声。

眼镜看了半天,心里终于有些明白,也就不多说。扯了票递给复生,口里大声说:“记到,明天一早车子就要开,不要搞忘了时间!来迟了车子不等人,也不得退票的哈!”

复生东看西看,选在长途客车停靠的旅社的锅炉房,和旅社烧开水的老头乱摆了一夜的龙门阵,喝了几大碗热乎乎的开水,倒也不觉得冷和饿。

第二天天还没亮,复生看司机手里提着钥匙来开车门,第一个冲上去,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第一次出远门,复生看穿得花花绿绿的姑娘小伙陆陆续续来上车,心中开始了激动。便摸出藏在衣兜里的烟来,点燃,故作老练地抽,心里却作了一首诗:

                宝贝

吊在嘴角的

长长的海绵头的

香烟

冒出

浓浓的烟雾

向所有的观众

显示出

主人

的不羁


尽管

眼角流出泪

鼻子流出涕

我也没有

半点难堪


我相信

我这妖魔般的宝贝

就像能熏黄

我的手指一样

熏醉

姑娘的心

     

长途客车在中午时分,停在公路旁边一处人声鼎沸的独立院落前面。乘客们在司机和售票员的吆喝声中蜂拥而下,向设在院落后面的简易厕所冲去。

复生早就饥肠辘辘,还是昨天早晨吃的一碗稀饭,昨天夜里喝了几碗热开水,肚子里没有屎尿,却也跟随着人们去厕所里假装屙尿 。

从院落后面转出来,摆在院子里像城市里的餐厅一样的饭店里热气腾腾。人们围坐在一起吃饭吃菜吃面,店里穿着肮脏的白衣服的人,像兔子一样飞快地跑来跑去。桌凳碰撞声人们的呼声喊声碗筷盘碟摩擦的脆响声,像苍蝇一样钻进复生的嘴巴耳朵里。复生用鼻子狠狠地嗅了几大口,肚子却不争气地大声响起来,复生也不管是肠里还是胃里分泌出来的液体,只晓得兜里分钱没有,店家肯定也不会免费让自己吃白食,就装着晕车的样子,转身上车,在座位上坐下来。   

等了好久,一位捂着嘴巴的女人上车来,发现复生伏在椅子靠背上,就关切地问复生:“你也是晕车了?” 

复生不知道怎么回答,点头又摇头。问话的女人以为复生太难受,便走过去拿来一个桔子递给复生,好心地说:“把皮剥了,捂住鼻子,就好受得多。”复生接过桔子,三两下剥去皮掏出桔瓣,往嘴里一塞,吃得津津有味。 

女人似乎有些明白,心想这娃儿可能是饿了?再去拿了几个桔子过来递给复生。复生再也忍耐不住,三下五除二用手剥开,狼吞虎咽吃了两三个,心里终于好受了些,恋恋不舍地把剩下的两个揣进裤兜里。

客车终于开到成都的时候,天就要黑了。火车北站的站前广场上,停满了各地来的长途客车。川流不息的人们,在车流之中穿梭。

复生等所有的人都下车的时候,才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正准备走下车去,突然发现一个座位下面有个人造革挎包,看看空空的车厢里只有自己自己一个人,司机在车门口敲着车厢的铁皮,扯着嗓子叫:“下车啰下车啰!”没人看得见自己,复生赶紧趴下身去,提起挎包就从后门溜下车去。在车流人群里左穿右转了好久,又钻进站前广场上密布的低矮简易棚架房子隔成的商店,来来回回绕了几圈,复生才来到邮政大楼门前。

本想从挎包里找到些吃食,或者钱物,哪知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裤和一些泥瓦匠用的工具。大失所望的复生本想把这个工具包给扔了,想想自己反正空着一双手,提着总比空手的好。

看着熙熙攘攘的站前广场,复生饿得头闷眼花,裤兜里揣着的两个桔子,已经转移到装着陌生人的衣服工具的挎包里。现在是身无分文,这两个桔子一定要留到最难捱的时候用来救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能动用。复生心里这样想着。

看看邮政大楼旁边有个旅社,复生趁守在前台的女服务员在低头给客人开票的时候,偷偷蹿进二楼的厕所里。

厕所里破旧的水龙头有气无力地滴嗒,断断续续的水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像老家刚开始下雨时流的屋檐水。复生把嘴凑过去,用干裂的嘴唇包住散发出福尔马林气味的早就生锈的水龙头嘴。水珠像流泪一样,慢慢地流进复生的口腔,再像输血一样,流进复生的肚子。

半蹲半弯着身子,双腿难受腰也有些痛了,复生的嘴巴里的铁锈味道也渐渐消失,肚子还没有灌到一半饱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斥:“哪里来的讨口子?!”

复生转身一看,一个手拿笤帚的老头,穿着一双长筒胶鞋,眼睛里的厌恶,就像看见一只死老鼠。复生马上惊慌失措起来,站直了身子,低头嗫嚅地说:“我……我口渴,喝、喝点水……

“爬!喝这里的水不要钱?喝死你!”老头的笤帚差点打过来,见怪不怪,一毫不含糊地撵复生走,复生怕这老头真打自己,转过身落荒而逃。

从邮政大楼的旅社下来,火车北站广场已经是灯火通明。虽然天已经全部黑下来,但广场上的人还是密密麻麻。

提着篮子担着担子背着背篓的商贩,嘴里大声叫卖着,眼睛如同医院里的B超机一样,仔细地扫过路过的每个人的脸。坐在地震棚一样隔成小间铁皮房子里的男男女女,守着码得密密实实的饼干、方便面、水果、帆布包、香烟的铺位,觊觎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背着行李提着被包牵拉着老人小孩的男女,就像防备小偷一样,绕着商贩们匆匆而过。

背着黄布口袋戴着红袖标的卫生监督员,就像打游击战的指挥员,等唾液或者鼻涕或吐或甩在地上,马上幽灵似的冒出来,一手快速地撕扯下一张盖章的票据,一手抓扯着唾液鼻涕的主人,不容分辨地说:

“罚款!伍角!拿到!掏钱!”

被扯住袖子的人赶紧用穿得脏兮兮的鞋去抹,但经验丰富的红袖标们哪肯让你消灭“罪证”?用穿了皮鞋的脚去拦那各式各样的鞋,口里吐出来更加严厉的声音:“你把这脏东西往哪里踩?还想把污染扩大化?弄脏得越多,罚得越多哈!”这样的争执往往以红袖标收到钱结束,那被罚了款的人就骂,但声音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复生看戏一样,被这光怪陆离的世界惊呆了。

围绕着火车北站的广场转了一圈,复生才发现偌大的广场分为两部分。

广场左边是停车场,复生来时就是在这里下的车。现在停车场停满了长途客车,一个穿着黄色军大衣戴着雷锋式棉帽子的看不清年龄的人守着,所有人都被禁止入内。和白天的喧嚣热烈相比,夜里的停车场就像复生老家的猪牛圈,挤满了猪牛,却死气沉沉。

右边是火车站出口,也是整个广场的枢纽位置。从火车站出口处靠右,是邮政大楼那幢楼房。这幢大楼有几家旅社、招待所,一层的门面里除了邮政的服务大厅外,就是旅社的服务台。还有一家专门存放旅客行李的行包房,其余全是卖吃的副食店和饭馆。被这幢大楼做围墙一样拦出来的坝子,就是西广场。西广场除了有出口处,还有入口处。入口处的上方,淡红色的“成都”两个字,威武地矗立在一幢老旧的大楼顶上。“成都”下面,是一个巨大的钟,黑色的夜里,巨大的秒种走动都能看见,也不知道为什么专门要为这个大钟安装一个射灯。乘客们都在这里流动。

没有乘车离开车站的旅客,都拥挤在西广场靠车站外的屋檐下。有的席地而坐,有的拿出随身携带的被褥,在人缝里铺开,睁着眼睛抢在没人注意到他们的时候酣睡。

复生看着这些人,心里想:要是下雨了,他们又睡在哪里?

在比老家赶场天还人多的火车北站广场上,走来走去的复生,始终没有看见火车。走得又累又饿,在广场上转了好多圈,发现实在没有机会讨得一点吃食,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的地方,也没有一个人掉个角票粮票,便往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走去,想去找个座位坐下来。

复生跟随着人流,往车站的屋檐下挤去。

通过带栅栏的通道,复生竟然挤进一个宽敞的房子里去了。夹在背提抱驮的人流中,复生走过一条长长的天桥,往一处灯火通明、大家都坐得整整齐齐的地方走去。

到了一座长长身子的车前,有穿着制服的人伸手向复生要票。复生心想:坐一下都要票?便问:“要啥子票?我还没买呢!”

穿制服的人瞪了复生一眼,要复生走开。复生有点不甘心:自己好不容易才挤到这里来,就是想找个能坐的地方,凭什么要票才能坐?便总想偷空挤过去。穿制服的人连吼了两声,召来一个穿旧军装但没有红色领徽的人。

旧军装和问复生要票的穿制服的人只说了一两句话,复生就被旧军装抓过来,押着往车站旁边一个屋子走去。

旧军装毫不客气地翻看复生的挎包,又把复生的全身搜了一遍,把复生藏在身上的日记本搜了出来。翻看一阵,又问了复生几句,对屋里的其他人说:“碰到一个离家出走的读书娃!”说罢,把复生的日记本随手塞进复生挎包,把复生半拉半提,连拖带扔地甩出火车站高大候车室的玻璃门外。

复生有点气恼,但也无可奈何,连着踩了几个人的脚,被人在若明若暗的房檐下恼恨地瞪了好多眼后,复生终于搂着人造革挎包,在一堆散发出汗臭味的人堆里坐下来。

复生肚子里已经不再响了,刚才在旅社厕所里喝的自来水,似乎已经融进肠胃里去甚至浸透到了血液里,但饥饿仍然如影随形。复生心里想,可能自己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日子,胃肠里可能就像刚才看到的旅社的尿槽,只有曾经通过肠胃的食物残留下来的污迹,刚才喝进肚子里的自来水正冲刷着这些被污迹堵塞的皱褶,看能不能洗刷一点食物残渣出来。

似乎有点冷,复生伸手进挎包里,掏出包里的衣服,胡乱地套在自己穿的长西服外面。还想再去把其他的衣物掏出来垫在屁股下面,手却碰到包里的桔子。复生抓住桔子的手好像抓住了生的希望,翻来覆去地在包里摩裟了好久,终于选定了比较小的那个桔子,犹豫了半响,才拿了出来。只用手一掰,桔子已经被一分为二,还来不及剥皮,桔子在复生嘴里没有嚼烂,就囫囵地吞进肚子里了。

嘴里那丝带甜的酸味,把复生的胃液激发得肆无忌惮。复生再也顾不得什么,视死如归般把包里的桔子爪出来,三两下褪去皮,却再也不敢把整个桔子放进嘴去,只是用手一瓣一瓣地剥下来,然后再一瓣一瓣地送进嘴里去。

本来开始时还假装斯文慢慢地一左一右地移动牙齿,一张一合地把桔瓣硏成碎沫才吞下肚去,但这样的速度根本无法满足胃肠的催促。复生的手像不受控制一样,把剩下的桔子全部塞进嘴里,只是这次稍微多嚼了几下,桔瓣才下到肚子里去。

复生正吞咽着嘴里汹涌而出的唾液,旁边一个散发出肉香味的塑料饭盒递了过来。复生抬头一看,一个瞪着一双鹰隼一样眼睛的男人,冷冷地看着他。复生不认识这个男人,也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什么意思,不敢去接塑料饭盒。

这塑料饭盒就像雕塑一样固定在复生眼前。

但这“雕塑”到底没坚持多久,就被复生腹腔里的翻江倒海摧毁。复生眼睛里的饥饿终于被塑料饭盒点燃,看拿着饭盒的男人的眼睛虽然冷漠,却仿佛没有凶狠,这饭盒分明就是送给自己的。复生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接过来。

打开饭盒,大半盒饭里混着杂七杂八的肉和菜,被菜浸泡着的饭油腻深重,香味十足。复生也不管这饭菜是不是脏,或者有没有毒,抓过筷子,风卷残云般扫光了饭盒里的饭菜,甚至伸出害羞的舌头,把饭盒舔了一遍。

递给复生饭盒的男人,满意地拍拍复生的肩膀,挨过来,沉声说:“小弟娃,还饿不?”

复生肚子里好受多了,看着这个好心男人的脸上长满了麻子,却看不透这个男人的心思,摇摇头,感激地说:“不饿,谢谢你!”

“麻子”说:“看你饿得像头狼,是不是好几天没吃饭了?”见复生低头不吭声,麻子也不再问,眼里有了笑意,低声问:“你咋啦?遇到了什么难事?”

“遇到了什么难事?”复生心里一动,按着自己的心思,缓缓说道:“我、我来成都做生意,去市场进货……”

麻子心里像被锤子敲了一下,脸上却好像在打瞌睡,眯着眼停了半响,才忽然说:“来,看你细皮嫩肉的,像个读书人,我们来猜猜字。”

看着麻子就一粗人,虽然给自己施舍了大半盒饭,但字不一定有自己认得多,复生笑笑,也不说话。

麻子说:“八点加三笔,成三字。你说,哪三字?”

复生在心里东拼西凑,把八个点翻来覆去地摆,再横七竖八地加撇加捺加竖折,却一时想不起该加哪三笔,就能生出三个字来。

麻子很有耐心,两手相互插在袖筒里,又眯起眼睛,像在打瞌睡。

复生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来。

看着火车北站广场上鼎沸的人群,复生突然想到刚才自己想去坐的地方,不正是在书上看到过的火车么?这火车真长,车厢里还宽敞!如果自己真的上去了,这列火车是要开走的啊!开向远方的火车,会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呢?去那个遥远的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是复生的梦想。不管过什么样的生活,只要离现在的生活越来越远,自己就会觉得美好地生活的希望越来越大。

唉!自己竟然失去了一次难得的远离现在生活的机会!自己为什么就不挤上去呢?即使遇到再大的麻烦,自己也坐过一回火车的呀!如果火车能带自己去一个没有饥饿、没有寒冷的地方,自己的梦想不就达到了吗?复生心里懊悔得不得了!

“嗨!你想出来是哪三个字没有?”麻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复生听到麻子的问话,突然想起刚才在站台上看到的“小心火车”四个字,想也没想,突口而出:“小、心、火——”本来还有个“车”,但还没出口,就在喉咙那里被硬生生地卡了下来。

麻子惊讶地看着复生,半响才说:“你、你娃没白吃那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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