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

什么是离散？

在18岁的黎小军眼中，离散就是离开和散去，就像是朋友聚会结束后，大家离场散会，各回各家一样。

而对于38岁的李巧来说，离散则是疏离与飘散，不再执着于寻求安稳。

李巧是上海人，6岁便跟随父母移居美国，对于家乡的记忆，只有家门口模糊的梧桐树与生煎包，小时候的玩伴儿早已失去了联系，那时候年龄太小，不知道那一别就是永远。

黎小军也是上海人，高考结束后，独自一人飞到美国，只为看一眼自由女神。他说自己当初学不下去迷迷糊糊的时候，就会梦到自由女神，他觉得那是一种召唤，一种来自大洋彼岸的幻梦支撑他走完了高三。为了一睹女神风采，他毅然踏上旅途。

李巧和黎小军是在观看自由女神时遇见的。当时黎小军看到自由女神像后说了一句上海话，恰巧被路过的李巧听见。远在异乡的两个人，被相同的母语连在一起。

纽约的一间酒吧里，李巧问黎小军：“你真的觉得是自由女神帮你度过了那些艰难时刻吗？”黎小军重重地点了点头：“每当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梦到她，她高高地耸立在云端，注视着我，我顿时就会觉得身上充满了能量。”

“你家人之前有来过美国吗？”李巧问。“我爷爷年轻时在美国唐人街开过餐馆，我爸妈也是在美国留学期间认识的，后来有了我，他们就都回到了上海。”

李巧没说话，与黎小军碰了下杯。“你有怀念过上海的生活吗？”黎小军喝了一口酒，看着李巧。

李巧并不着急回答，缓缓地点燃一支香烟。

“有，但并不经常。那时候我太小了，上海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我知道我来自那里。”李巧缓缓说道。

“你来美国后，有回去过吗？”黎小军问。

“我刚工作那年，和领导出差去了上海，工作间隙，我一个人来到外滩，上海很美，但江风让人游离，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或许是我一直把上海当做故乡，我想要一种熟悉、安定的感觉。但当我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那种稳定的感觉并没有如期产生。”李巧喝了口酒，“然后我就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黎小军不理解李巧所描述的熟悉的安定的感觉是什么，他觉得你在这里出生长大，这里就是你的家乡，怎么会没有归属感了呢？

李巧看出了黎小军的疑惑，“我们这一代人大多都是这样，从小跟父母离开原来生活的地方，去纽约、东京或者巴黎，四处漂泊。当年岁渐长，我们的归属感就慢慢消失了，最直观的一点就是当年我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们都没能赶回去。我们也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要移民，但我们别无选择。”

李巧接着说道：“我还记得刚到美国时，父母说等我长到18岁我们就回上海，那时候我天天盼望着长大，等到我终于年满18岁的时候，他们的餐馆生意正热火朝天，早就把上海给忘了。”

“他们不回去，你可以自己回去啊。”黎小军说。

“当时我的内心确实有这样想法，我不会在美国呆一辈子。可是你知道吗？人在年轻的时候，对未来是没有完整想象的，但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

如今我已经38岁了，我已经和一个美国人结了婚并有了孩子。我们曾辗转于洛杉矶、迈阿密，现在在纽约生活。我对于是否要回去已经没有了执念，或者说，无法再产生念想。未来对于我而言，只存在于未来。”李巧淡淡地说到。

这些话对于18岁的黎小军来说，显然无法理解，但他能隐隐约约感觉到那种抽离感，他想起自己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过往人生》里，Nora的父母忽然要移民，镜头一转，她的父母住在漂亮的房子里，听音乐抽烟，过着时髦而快乐的生活。他们为什么忽然要离开韩国？他们的女儿后来只用韩语说梦话。

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说不清道不明，充满了混乱、倾斜与动荡。

李巧喝完杯中的酒，对黎小军说：“或许这就是离散，漫游，无处可去，每个人都在做出选择，每个人又都深陷其中。”

李巧起身去结账了。

黎小军突然想起来，自己每次在梦里看到的自由女神都是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