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奶奶的体己
1.唯一的“奶奶味道”
晚饭后,门外漆黑一片。
四周都是黑影,或高或低或深或浅,带来深不可测的神秘。田野隐藏在巨大的夜幕之下,它在白天呈现的勃勃生机已经遥不可及。远处传来的一两声狗吠,传递出莫名的不安。路边的灌木丛黑乎乎的,仿佛随时会有怪物从里面冲出来。
父亲站在院门口,让手电筒的光尽可能地照亮照远。他看着梅妮儿在微弱的亮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不远处的转角处,直到听到梅妮儿呼喊奶奶开门的声音。
梅妮儿照例在嘴里含了一点食物,让奶奶猜是什么。奶奶照例故意猜错。祖孙两人照例哈哈大笑。
奶奶不会给梅妮儿留什么好吃的,她什么也没有。喊饿的时候,奶奶会从土灶旁挂得高高的小竹筐里,拿出一块馒头,很有嚼头。
仅有一次,奶奶把咸鸡蛋打碎,倒进滚开的面疙瘩汤中,滴几滴小磨油。咸蛋黄被搅拌成大小不一的颗粒,金黄金黄的,散落在香气四溢的汤里。奶奶给梅妮儿盛了一碗。
蛋黄粒又软又糯,梅妮儿调皮地用舌尖轻轻一顶,它们就融化了,口齿留香,余味无穷;面疙瘩大的稍有嚼劲,小的就嗤嗤溜溜地滑进肚子,麦香瞬间充盈整个身心。那是她记忆中唯一的“奶奶的味道”。
2.畸形的小脚
梅妮儿被父亲派来给奶奶“暖被窝”。
梅妮儿看着奶奶一圈圈地从脚脖子上松掉一条长长的布,看着奶奶拿剪子剪掉脚底的硬茧,看得心惊。
奶奶每动一下,梅妮儿就发出“嘶嘶”的叫声。
两个人躺在了被窝里,梅妮儿的心还在揪着。
她忍不住问奶奶:“干嘛用布缠着脚脖呀?”。
“缠着脚脖不进风。”
“热天不热吗?奶,天热了,你就别缠了吧。”梅妮儿央求道。
“中啊。”
“这条布怎么这么长啊?”
“你没听人家说啊,老婆子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奶,你脚疼不疼?”
“不疼,就是发烧,烧得我光想用凉水冰它。”
“奶,你干嘛把脚变成这样?”
“脚小了好看呀,以前闺女出嫁的时候,人们都拉起新娘子的裙子看她的脚,谁的脚大,那可是丢人的事。”
“那你当新娘子的时候,有人看吗?”
“有啊,我这一辈子就穿过一次裙子,就是出门那天,红上衣,绿裙子,可好看了。不过,我妈死得早,没人好好管我,我的脚没有缠好,半大不小的,不好看。”
“你缠了几年?”
“三四年吧,像你这么大,六七岁,正缠着呢!”
“哎呀!”梅妮儿大叫一声,好像真的有一道疼痛从脚尖直冲心尖,她不敢再问。
奶奶总是很容易入睡,她会轻轻地打鼾,还会在熟睡中轻声地嘟嘟囔囔些什么。
夜很黑,梅妮儿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听着窗户上糊的塑料纸在夜风中哗啦啦地响。听着风声,听着奶奶的动静,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3.说“瞎话”
深夜从梦中醒来,听不到奶奶的动静,梅妮儿会有些慌张:“奶奶是不是死了?”她听说人死了是凉的。她下意识地摸摸奶奶畸形的小脚,是温热的,便放心地继续做梦。
有时候老鼠的动静太大,两个人就一边大声地呵斥,一边用力拍着床头的木板,吓得老鼠一动不敢动。可是不一会,老鼠的胆子又肥了,它贼头贼脑地从墙角探出头,在各种杂物堆里发出讨人厌的声响。有时,能清晰地听到老鼠咬噬木板或者粮食的声音;它还会顺着墙角爬到梁上,灰渣子掉得梅妮儿一脸,惹得她“呸呸”半天。
两个人爬起来,循着响声,拿根竹竿在旮旯角落里乱搅一通,直到听到老鼠飞快地窜出屋外方才罢休。
折腾了半天,一时半会儿觉是睡不着了,梅妮儿央求奶奶讲个故事,奶奶称之为“瞎话”。
“说什么呢?”奶奶自言自语。她从没有说过日子有多难过,她肚子的“瞎话”也少得可怜,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个。
第一个:
一只猴子成精了,背走个大姑娘。大姑娘生了两个孩子,趁猴子不注意逃回了娘家。
猴子精天天晚上带着两个孩子去她娘家找,娘家不开门,就让两个孩子在门外不停地叫娘。这家人烦死了,就趁天黑前把门口的磨盘烧得滚烫滚烫的。
到了晚上,猴子精又背着孩子来了,他像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到磨盘上,同时把两个孩子放下来。结果,他们三个的屁股被烫得通红通红的,连滚带爬逃走了,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猴屁股,猴屁股,猴屁股都是红的,要不,为啥人们会说,你那脸啊,红的像个猴屁股!你要是见到猴子,就会发现,它们的屁股都是红的!
“那,现在的猴子都是他们的子孙吗?”梅妮儿问。
“应该是吧。”奶奶也不确定。
“那,猴子的妈妈也不想她的孩子吗?”
“想也没办法,他们都是畜生,不是人。”奶奶淡定地回答。
第二个:
“人老了,就没有用了。”奶奶开始絮絮叨叨。
说的就是一个老年人,老得爬都爬不动了,光会吃,不会干。儿媳妇就和儿子商量,要把这老婆儿扔到山上去。
说干就干,儿子就用席卷着老娘出门,准备往山上去。
这时候,孙子看到了,就对他妈说:妈呀,记得让我爹把席拿回来,等你们老了我还能用。
说到这儿,奶奶显然是很开心的,“瞎话”戛然而止。
“后来呢?”梅妮儿问。
“后来,儿子和媳妇就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老婆儿,为她养老送终啦。”
“为啥呀?”
“因为他们怕儿子将来也这样把自己扔到山上。”奶奶的声音充满笑意。即使很高兴的时候,梅妮儿也从没有见到她哈哈大笑过。
梅妮儿恍然大悟,奶奶趁机问:“你会让你爹扔奶奶不?”
“当然不了!”梅妮儿脆生生地答。
第三个:
有一个老光棍,喂了一群鸡,好不容易把它们喂大。
结果,一连几天,天天丢一只鸡。
他火大的很,一天到晚在在门口咒人:“再偷我鸡,你就断子绝孙!”
终于,门口来了一只狐狸,她求这个人:“别骂了,以后我再也不偷鸡了,你骂得我受不了了。”
这个光棍也是个好心人,饶了它一命。
原来呀,这些鸡都是这个狐狸精偷的。谁不想自己的孩子过好呀?狐狸精也不例外。有人咒她的孩子,她也急呀,她也怕自己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呀!
梅妮儿听得咯咯咯地笑:“奶奶,啥是老光棍呀?”
“就是木有儿子木有闺女木有老婆。”奶奶叹气。
“我二伯就是老光棍吗?”梅妮儿问。
“唉,是呀,都四十好几了,也没有媳妇,天天在外面晃荡,又不知道晃荡到哪儿了。”奶奶不断叹气。
第四个,第五个
“娶媳妇,不容易呀。前庄老牛头是个能人呀!”奶奶羡慕不已,她接着说:
老牛头天天早起吃饭的时候,都拿个咸鸭蛋就饭吃,一看就是富人做派。有人看见了,就给他说了个媳妇。
媳妇嫁过来了,才知道咸鸭蛋只有一个,当初那个咸鸭蛋还在呢,老牛头天天用筷子戳一坨出来,吃几个月都没有吃完!
“这不是大骗子吗?”梅妮儿惊奇不已。
“骗来了就算了,哭一场,过日子呗。”奶奶说。她又接着说:
刘庄你知道吧?以前有个小媳妇,长得水灵得很,谁见了都眼气。小媳妇过门的第二天,开始炒菜了,锅先烧热,再倒上油,趁她还没有下菜,她男人抓把盐往油里一扔,迸媳妇一脸,后来,这个媳妇一脸坑坑洼洼的,这样啊,就不怕她跑了。
“真哩吗?”梅妮儿不信。
“真滴呀!过去这号事多了!”奶奶坚定地说。
“她不气吗?”
“气呀,可是又打不过男的,只能认命。”奶奶轻声说。
梅妮儿理解不了,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好奇:“奶,我爷死了几年了?你想不想他呀?”
奶奶很尴尬:“哈,我想他干啥,他光打我,我可清气几年了!”
……
事实上,奶奶很少和梅妮儿聊天,奶奶似乎从没有说过年轻时的经历,这些偶尔冒出来的闲扯,却在无意间就被梅妮儿镌刻在了心里。
4.陪伴很短,感情很淡?
梅妮儿陪伴奶奶的时间很短。
随着梅妮儿的功课越来越多,“暖被窝”的任务的交给了妹妹。
梅妮儿有一次在家门口,正遇到奶奶端着一盆面粉从院子里出来,她的脚脖上还裹着绑腿,把一双小脚趁得越发的小。
奶奶一只手拄着拐棍,一只手紧紧箍着盆子。只是,她的眼神让梅妮儿心惊,是烦恼,是绝望,是哀怨,甚至是怨恨。
几乎没有思索,梅妮儿极尽温柔地叫了她一声。
奶奶的脸色瞬间恢复了平日的风和日丽,快得让梅妮儿怀疑自己的眼睛。
奶奶在怨恨什么呢?她从儿子家拿粮食吃,还是要看人脸色的吧,可是,她不敢表现出来,哪怕是在孙女面前。
梅妮儿在一天天长大,奶奶的腰越来越驼。
她上学,放学。
她住校,一周回来一次。
她上高中,半月回来一次。
她总是想家,但从不会想起来奶奶。
回到家,也总会去奶奶那儿坐一会儿,却无话可说。
高二的时候,她收到第一张神秘的纸条,那是一个男生不太成熟的笔迹:我发现你的笑很迷人,是那种默默的笑,我称之为“默笑”。
默笑?梅妮儿一愣。
梅妮儿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奶奶身上继承了什么。
她领悟到,奶奶对人对事一直都是淡淡的,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农村大妈那种闹哄哄的热情,以至于没有人觉得自己被这个老太太亲近过。
她开始想起奶奶那个怨恨的眼神,她很后悔自己没有带去关心和安慰。
周五回家,她给奶奶买了一袋蛋糕,奶奶爱吃甜的。
奶奶吃了一个,蹒跚着小脚,把剩下的关进柜子。
隔了一夜,梅妮儿又去看奶奶,蛋糕已经被老鼠糟蹋得乱七八糟了。
奶奶真的很老了,老到了没有听到老鼠的动静。
奶奶第一次向梅妮儿提出要求:“你能不能给你二伯写封信,让他回来,我想他了。”
奶奶真的老了,这一个要求,反复地说。
二伯回信了,太忙,不能回来。
奶奶的目光暗淡下去。
5.奶奶的体己
高三的五月真的很忙,忙到好久没有回家。
梅妮儿到公共电话亭,给村头的小卖部打了个电话,让人叫妈妈来接。
“梅妮儿,你奶老了。” 梅妮儿感到妈妈想表达一种哀伤,可她却听出了一丝解脱,甚至是甜意。
“啥时候?”不是该嚎啕痛哭吗?梅妮儿很奇怪自己无动于衷。
“你奶摔了一跟头,摔到头了。已经办了事了,你二伯回来的时候去你们学校找你,也没找到。”老妈解释。
梅妮儿无意了解真相,可很多天后,还是从人们的闲谈中还原出了事情的经过。
奶奶年纪很大了,可是还能吃能喝能睡能自己做饭。
只是,她很寂寞吧?
有人到村里收头发、磨剪子,她很愿意和人家说话。终于,她遇到了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人。
她给陌生人做了一顿饭。
又给陌生人冲了一碗糖水。
她把自己的装老衣拿出来,让他看。
据说因为试穿装老衣,陌生人才偷走了她的体己。
她想去追,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
……
村里人笑谈了一阵,都在猜测奶奶到底存了多少体己。
梅妮儿知道奶奶那身装老衣,那是子女们早早为她预备着,待她去世后穿的衣服。每年夏天,奶奶都会拿出来翻晒。
那身装老衣,长袍,宽裙,领口和袖口都用金线绣着凤尾,和人们平时穿的衣服相比,它无疑是特别的,是庄重的,是漂亮的,是华贵的。
梅妮儿没有向任何人解释,但她心里很清楚,装老衣上确实藏着奶奶的体己:几只她珍藏了一生的银扣子。仅此而已。
据说,是她妈妈留给她的。
可是奶奶,她为什么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穿她的装老衣呢?
文章写于2019-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