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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开这种玩笑

2018-06-26  本文已影响210人  非用防风

  木匠陆海空在我们诸镇大街上当众撒了泡尿,而卖水泥的老邹却当众挨了顿骂。

  这一切源于一个打赌。

  木匠陆海空跟卖水泥的老邹因为下棋起了争执。陆海空说老邹下一步悔三步,输了棋就骂街,素质太差,跟他下棋不如跟狗下。老邹也不是省油的灯,嘴上从来不饶人,一听这话,火了!说你陆海空还不如一条狗,狗子敢在大街上撒尿,你姓陆的敢吗?陆海空呵呵一乐,说怎么不敢?就问你老邹敢不敢跟我一起去,你要是敢跟我一起去,我撒尿,你挨骂。你信不信?

  老邹当然不信,于是就跟陆海空约下了这场打赌,赌注是一副猪大肠。

  说着两人就来到了我们诸镇大街上。

  大街上人多,又正是中午,人群熙熙攘攘。这些人中,有认识陆海空跟老邹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人跟陆海空打招呼,问这大中午的你俩干啥呢?陆海空高深莫测地笑着,并不答话。只是慢慢地翻出了白眼珠,然后左手突然搭在了老邹的肩膀上。老邹错愕不已,刚想开口问,却见陆海空右手已经掏出了那家伙,尿了起来。

  人群一下就炸了锅,大姑娘跟小媳妇娇羞地尖叫着,老娘们也叫,但叫过之后就开始笑了。认识陆海空的男人们忘了笑,只是想这陆海空是不是疯了?不认识陆海空的男人们就开口骂了——但不是骂撒尿的陆海空,而是骂陆海空扶着的老邹。“他瞎你也瞎啊?”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这人他妈什么人品?看着瞎子在这撒尿也不拦着。”又有人说了这么一句。有脾气暴躁的开始指着老邹的鼻子骂,老邹有苦说不出,脸臊的通红,长叹一声,落荒而逃。

  这一仗陆海空大获全胜,心里得意,一个下午都很高兴。不光他自己高兴,我们整个诸镇的人都很高兴。因为事情很快就传开了,人们津津乐道,无不惊讶于木匠陆海空的狡黠。人们称赞陆海空,总是能为诸镇的人们提供茶余饭后,可以引以为笑的谈资。

  在这些人中,只有两个人不太高兴。

  一个是卖水泥的老邹,因为他不光挨了骂,还损失了一副猪大肠。其实挨顿骂没什么大不了,一副猪大肠也不值几个钱!最让老邹感到憋屈的是:跟陆海空斗了这些年,怎么就一次都赢不了?

  另一个不高兴的人,是陆海空他媳妇邓雪娇。邓雪娇想:也真是够了,结婚都二十年了,他陆海空就没有过正形。什么玩笑都能开吗?这次把那东西都豁出去了。陆海空的那东西,除了我还没别的女人看过呢!

  邓雪娇越想越气不过,所以下班回到家后就一直没理过陆海空。邓雪娇长的好看,在我们诸镇是数一数二的美人。长的好看的女人,一般脾气都不太好。但是邓雪娇不是这样,不光长的好看,脾气也比一般女人好。

  邓雪娇脾气好,平时不会经常闹什么别扭。而陆海空却经常胡闹,只要不是太过分,一般也不会怎么样去说他。但是这次,邓雪娇是真的生气了。

  邓雪娇真生气的话,陆海空还是有点发怵的。不是怕她打,也不是怕她骂,怕就怕她不跟自己说话!陆海空是个热闹人,最怕就是别人不跟他说话——尤其是他媳妇。你想想,两口子在一个屋里过日子,如果都不说话,那就像看电影不开声音。不光不开声音,而且还没有字幕,那得多么枯燥无味啊!

  所以这天,看邓雪娇不理自己,陆海空就又开始哄她。对于哄人开心,那陆海空是最拿手不过啦!这不,陆海空刚用声音学了个老狗跟小狗打架,邓雪娇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不仅笑出了声,还开口跟陆海空说了话。

  陆海空他媳妇邓雪娇,笑着对陆海空说:“狗改不了吃屎,也是拿你没办法。”

想了想,又说道:“老邹是个板正人,你别总开他玩笑!”

  提到老邹,陆海空也笑了:“没想着欺负谁,就是开个玩笑嘛!”

  木匠陆海空爱开玩笑,在我们诸镇是人尽皆知的事。有人说了,陆海空手艺没得说,就是人不太正经。又有人说,也不是人不正经,就是比别人活的明白。而在陆海空自己看来,其实他们说的都不对!自己是这么个性格,从小就这样,喜欢捉弄人。 

  打陆海空记事起,他爷就是个瞎子。有一天,家里吃稀饭。陆海空早早给他爷盛了一碗凉在那里,等凉的差不多了,就端过去递在了他爷的手上。他爷看不见,不知道陆海空在他碗头上盖了厚厚一层辣椒酱。舀了一勺放嘴里,顿时辣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一边咳嗽一边要水。这边,陆海空早早的就准备好了满满一杯白酒,这时候赶紧递给了他爷。老爷子这辈子可是滴酒不沾啊!这一次一口气干了一大杯,当时就连人带椅摔在了地上。他爷人生中第一次喝醉酒,硬是睡了两天才醒过来。据说,陆海空他爷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该逼着三林娶媳妇。”

  三林是陆海空他爸!

  陆海空他爸陆三林也是一个木匠!在他爸那个年代,手艺人很吃香。所以陆海空刚念完初三就下了学,跟他爸学起了手艺。

  学木匠不容易,没个三五年出不了师。头一年,陆海空他爸给了他一把刨子跟一把锯,让他自己上山锯下木头来,然后再把木头刨成一张张纸片那样薄。第二年,他爸给了他一盒墨斗跟一把尺子,这就是要练准头了。到了第三年,陆海空他爸终于带着陆海空走街串巷了。这样又过了两年,他爸不跑了,于是,陆海空挑起木工担子,开始了自己的木匠生涯。

  陆海空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独自出工,做的就是卖水泥的老邹家的活。那时候的老邹还没有开始卖水泥,只是给我们诸镇的水泥厂卸货,是个搬运工。

  那时候还是搬运工的老邹,找到了那时候已经当了木匠的陆海空,请他为家里打个碗橱。陆海空答应了,在一个清晨,挑着木工担子出发了。

  那时我们诸镇的路,还是用青石板铺成的,陆海空沿着这条青石板路一直往前走,过了状元桥就都是土路了。这条土路再走个二三里,有个土坡——雇主老邹家就在那土坡后面。

  陆海空刚把挑工具的担子放下,一条擦脸的毛巾就捧在了眼前。七几年,那时候的人们虽然都很穷,但是很热情。

  那天老邹早早的出门干活去了,屋里只有他媳妇带着五岁的孩子在家。陆海空稍事休息了一下,就开工了。当时正是九十月间,天气也不热了,陆海空手脚不闲,不知不觉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老邹媳妇把陆海空让到首席坐定的时候,饭菜都早已上了桌。陆海空一看,面前摆着的只有一碗咸菜跟一小碟辣椒酱,心里就不怎么乐意。心想,一般的人家虽然也弄不出几个菜,但是家有匠人怎么也得有个肉呀!一碗咸菜切几片肉盖在上面也是那么个意思嘛,这邹家太抠。

  陆海空一边这么想着,脸色似乎也不怎么好看了起来。老邹媳妇许是看出来了,慌忙用筷子翻着咸菜,说道:“陆师傅吃菜呀,里面有肉!”

  “好、好!”陆海空随意地应承着。

  陆海空没好意思翻咸菜,老邹家那孩子倒是翻的勤。眼看着那一小片一小片肉块都进了那孩子嘴里,陆海空有点绷不住了。乘着去厨房添饭回来的空儿,跟老邹媳妇说道:“刚在外面看见,也不知谁家的猪,钻进你家菜园子找不出来了。”

  老邹媳妇一听就慌了,扭着屁股跑了出去。

  陆海空看大人不在跟前,赶忙用筷子挑了一坨辣椒酱塞进了老邹家那孩子嘴里。把孩子辣的,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乘这功夫,陆海空从咸菜碗里翻出几块肉,就着饭吃了下去。

  说话间,老邹媳妇回来了,看见孩子在哭,急着问怎么回事。

  “你家孩子不精神,我说辣椒辣,他非不听。”陆海空头也不抬,一边扒着饭一边说道。

  老邹媳妇骂了孩子几声傻,接着说道:“菜园子里也没看见猪啊?”

  陆海空扒拉着那碗咸菜:“这就是你家菜园子,也不知道谁家的猪,钻进去就找不出来了。”

  老邹媳妇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老邹媳妇把这件事记了好多年,后来跟已经长大了的孩子说过这样一句话:

  “可死不可穷,人穷了不是人。”

  说这话的时候,老邹也在跟前,从此就记下了。不是记下了他媳妇说的话,是记下了陆海空这个人。

  随口这么一提,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老邹家,离着我们诸镇大街还有两三公里的路,是几年前开始卖水泥的时候才搬过来的。搬过来的时候,就只两个人——老邹他媳妇不在了,得病死的。而当年那个被陆海空喂了一嘴辣椒酱,辣的直哭的老邹他儿子,也都有二十好几了。

  陆海空挑着木工担子,在我们诸镇的大街小巷里走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手艺是越干越精。手艺好了,名声也就传出去了。名声传出去了,活也就越来越多。活越来越多,认识的人也就越来越多。陆海空不像他爸陆三林,他爸陆三林是个老实人,就知道埋头干活,话不多。“三年没说成两句话。”陆海空跟别人聊起他爸的时候,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么一句。

  陆海空爱说话,而且爱说笑话。在谁家院子里干活,往往是干着干着,不知不觉地身边就聚了一堆人。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老光棍,也有小寡妇。这些男女老少都喜欢听陆海空说笑话,把陆海空像电影明星一样供着。

  陆海空还有个好处,就是说话不耽误干活。把围着他的人逗笑的同时,活也就出来了。这一点卖水泥的老邹的儿子小邹就比不上他!那小邹干活的时候不能说话,嘴动了,手就忘了动,反正在同一个时间只能干一件事。

  卖水泥的小邹家,跟木匠陆海空家就隔着一条街。隔着的那条街的街头有一口井,每天早上挑水的时候,陆海空都能碰到小邹。

  陆海空知道小邹的毛病,所以就经常跟他逗着玩儿:眼看小邹过来了,水桶空着的时候不跟他说话,等到两个水桶都装满了水的时候,还是不跟他说话。小邹也不爱主动跟人搭话,你问他,他才说。接着打满水的小邹就准备走了!陆海空看他挑起两桶水,扁担上肩了,这时候才会上去打招呼:“小邹,可吃早饭了没?”这一打招呼两人就得聊一会。陆海空空手站着,小邹挑着两桶水。也是没见过小邹这么“迂”的人,挑子上肩了,一说话就忘了放下来。陆海空憋着笑,东拉西扯的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每每是小邹感觉快要撑不住了,有时候大冷天也能累出汗来,这时候才会截住话头,说一声:“陆叔,我得回去了,一挑水太重。”

  镇上的人爱看热闹,看的时候不说,回去了都笑着骂陆海空阴损。后来有一天,这话就传到了小邹他爸老邹的耳朵里。

  老邹这个人心眼小,这一下就把陆海空恨上了。恨上了也不说,只是在暗地里跟他较着劲:陆海空家里吃肉,老邹就得在家里炖上排骨;陆海空家里喝一顿瓶装的酒,老邹就得家里把天天喝的散装的酒给放起来;陆海空买了自行车,老邹借钱也要换个三轮的……不管怎么说,反正就是要把陆海空比下去!

  而陆海空呢,却压根不知道这回事儿,嘻嘻哈哈的一直拿老邹当个朋友,有事没事就爱来老邹家的门市部里转悠转悠。两个人都爱下象棋,陆海空偶尔耍个滑头,老邹又太板正,下着下着又容易吵起来。不下象棋的时候,时不时的也聊聊天。聊天的时候,话还是陆海空说的多,老邹只是听着,偶尔也插上两句。

  话说的多了,就难免会偶尔说错个那么一两句,但是陆海空说过就忘了,也记不住。老邹不喜欢多说,倒是喜欢多想。一多想,就容易把一句话给解出别的意思来。这句话本来是这个意思,你偏要给安上那个意思,那么好话就有可能变成坏话,好事也就有可能变成了坏事。

  陆海空没想到, 那一年,老邹就因为自己一句并无恶意的玩笑话,而决定盖一个厕  所。又因为这个厕所,彻底改变了一个人。     

  这个被改变的人,就是陆海空他自己。

  我们诸镇,位于皖南一个偏僻的山区,发展比较落后,九十年代中期了,镇上还没有通自来水。没有自来水,吃喝拉撒的问题就比较麻烦:吃喝得去街头的井里挑水,挑回来就存在缸里,供一天的用度。拉撒得去街角的公共厕所,白天好解决,到了夜里,就得备一个马桶。那时的马桶都是木制的,外面刷着红色的油漆。一般的家庭,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倒马桶跟挑水。男人负责挑水,女人负责倒马桶,这是很平常的事。

  而在老邹家,挑水跟倒马桶这两件事,都得老邹的儿子小邹一个人干,因为他家没有女人。老邹他媳妇死了有快十个年头了,小邹也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因为性格太内向,人又有点“迂”,所以至今没搞成功过一个对象。

  那时是八月间,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陆海空他媳妇邓雪娇,头天晚上红烧了一锅猪大肠——那是陆海空跟老邹打赌赢回来的。邓雪娇心肠好,想着平白吃老邹家一根猪大肠,怪不好意思的,所以就留下了一半,让陆海空第二天早上出去干活的时候捎给邹家。

  陆海空带着一盆红烧肥肠来到老邹家的时候,老邹正拿着扫把打扫院子。而小邹去挑水回来,跟陆海空前后脚进了院门。陆海空把装着肥肠的瓷盆放在了堂屋的八仙桌上,转过身来,笑着跟老邹说道:“玩笑归玩笑,我不能吃独食,算老哥你请了一次客,下回请还你。”说着就往屋外走,这时候看到了提着马桶,正准备出门的小邹,小邹叫了一声叔。

  “哎,”陆海空答应着,然后又说道:“这孩子真能,你们邹氏集团进出口贸易都归你一个人管?”

  小邹不会开玩笑,也不懂陆海空话里的意思,楞楞的看着陆海空问道:“啥是进出口贸易?”

  “挑水是进口,倒桶子是出口。”陆海空哈哈大笑,有口无心的,又说了一句:

  “该娶个媳妇,哪有老爷们倒桶子的。”

  陆海空说完这句话,拉开院门走了出去。

  陆海空走是走了,但他不知道,他这最后一句话,戳了老邹的心。老邹虽然不爱说话,但心里有算计,什么都想比别人强。儿子这么大了还没娶到媳妇,是老邹的心病。陆海空说老爷们不该倒桶子,像是揭开了老邹心头的疤。

  “是啊,男人倒桶子让人笑话,那咱就不倒了,咱自己盖个厕所!就在院子外面这片空地上盖,盖好了非把桶子给劈了当柴烧!”

  老邹这么想着,等小邹回来的时候就跟小邹这么说了。小邹没什么主意,就是说盖在院子外面怪臭的。老邹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小邹吼了一句:“嫌臭你就早点娶个媳妇回来,媳妇一进家,老子立马把厕所给拆了!”

  就这么着,老邹家的厕所工程开始动工了。诸镇的人们不理解,议论纷纷。有人说老邹装的有点过了头,大家都上公共厕所,他老邹的屁股镶了金了,还是上了钻了?就比别人的金贵?还有人说,是呀是呀,都是平头老百姓,这些年卖水泥挣了点钱,还真把自己当特区首长了……

  老邹不理这些流言蜚语,一心想着早点把厕所建成,好让儿子不用再倒马桶,不用再被别人笑话。老邹心里也明白,如果儿子娶到媳妇了,那么他也不用再倒马桶了,不用再倒马桶,也就不用再被人笑话了。可是眼前,盖成一个厕所明显远比儿子娶到媳妇要容易些。

  老邹请来了我们诸镇的泥瓦匠老詹,老詹带着他的媳妇,也是他的小工的方红,在一个凉爽的清晨,正式开工了。

  泥瓦匠老詹,跟木匠陆海空是好朋友。土木一系,难免交道打的多。陆海空问老詹:“老邹盖厕所,请你的时候就什么都没说?”

  老詹告诉陆海空,老邹什么都没说,只催着快点开工。

  陆海空跟老詹的谈话,被老詹他媳妇方红听到了。也没有人问她,她自己就说了:

  “真的假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都说邹家父子没女人,那东西被自己玩坏了,当着人面撒不出尿来。”

  “扯淡!再胡咧咧,撕你的嘴!”老詹狠狠地骂了他媳妇一句。

  泥瓦匠老詹,跟卖水泥的老邹也是好朋友。好朋友之间,处事图个爽利!老詹知道老邹急着用厕所,紧赶慢赶的,只一个礼拜的时间就把厕所建成了。

  厕所建成的那天晚上,老邹给老詹算了工钱。老詹眼里,把钱看的不重,说:

  “小工的就不算了,都是朋友,送几个功夫。”

  而老邹跟老詹却不一样,把钱看的很重,见老詹这么慷慨,就有些感动了。老邹认为,连钱都不计较,看来老詹是拿自己当真朋友了。

  这一感动,老邹就要请老詹喝酒。老詹也不推辞,不光不推辞,还提出把木匠陆海空也叫来,说:“都是朋友,图个热闹。”

  没想到老邹却摆了摆手,说:“我跟他不交心。”又说:“今天就咱哥俩,掏掏心窝子。”

  老邹一般不跟人掏心窝子,这天也不知怎么了,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他跟老詹两个人,酒干了几大碗,话说了几大车。说来说去,最后说到了陆海空身上。许是酒后吐真言,老邹把多少年来对陆海空的想法都说了出来。从二十年前请陆海空打了一个碗橱说起,一直说到前阵子陆海空跟小邹开的那个玩笑。说到那个玩笑,就又说到了为什么要盖厕所。越说就越激动,说到后来,忍不住大骂了一句:

  “就说陆海空,算他妈什么玩意儿?”

  老邹酒后骂了陆海空一句“他妈什么玩意儿”,这句话很快就传到了陆海空的耳朵里——是通过老詹他媳妇方红嘴里传出来的。

  方红是我们诸镇有名的大嘴巴,喜欢传闲话。别人传闲话,听到什么说什么。而方红传闲话,听到什么不算,还要根据自己的理解予以加工。所以,老邹酒后骂陆海空的这句话,传来传去,等传到陆海空的耳朵里的时候,竟变成了:老邹恨陆海空,说陆海空是“他妈什么玩意儿”。至于盖厕所,是找大仙做的法,为了破陆家的风水……

  这些话是陆海空他媳妇邓雪娇告诉他的,陆海空听了以后,虽然不全信,却也忍不住有气,说:“多少还是说了阴阳怪气的话,全是好话能传成这样?”

  邓雪娇说:“是这么个话,但也是怪你。肯定是你开玩笑不分轻重,有意无意的,得罪了人家。”邓雪娇总是这么通情理。

  陆海空不与她争辩,只是憋了一肚子火。憋的难受,就想出去走走,哪怕遇着个人,扯个闲话也能散散心。这时候天还没全黑,但路上也没什么人了,陆海空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老邹家院门口。

  老邹没在家,不知道被谁请了去吃晚饭。小邹自己随便吃了口,吃完了没事干,就找了点红油漆,想给新盖的厕所分出个男女。刚在东面墙上写了个“男”,打算接着在西面墙上再写个“女”的时候,看到了从西面走过来的陆海空。小邹没有他爸老邹的心思头,笑着跟陆海空打了声招呼。陆海空微笑着点点头,说你这干啥呢?

  小邹说:“刚好手头没事,给厕所分个男女。”

  “哦……”陆海空像是想起了什么,思索着跟小邹说道:“分男女…别着急,你先别写!”

  小邹问:“怎么了?”

  “不能分男女。”陆海空按下了小邹写字的手。

  小邹又问:“为啥不能分?”

  陆海空说:“你想啊,这厕所是你们家的,不是公共厕所。但是是厕所,就难免有人上,人家上是上了,那粪还不得你跟你爸自己挑?”

  小邹听了陆海空的话,连连点头:“嗯,陆叔你说的对,这门上得安个锁。”

  陆海空听了哈哈大笑:“你见过哪有安锁的厕所,哈哈……不能锁起来,要不别人得说你家小气,厕所都锁起来,是怕人家偷屎吗?”

  小邹想想也是,就问陆海空:“那该怎么办?”

  “很简单,”陆海空说道:“你把两边墙上都写上‘男’,这样别人就明白意思了,知道这厕所是你家的,只能你跟你爸上,因为你家里没有女人。都是街坊领居,人家上个厕所你总不能往外轰人家吧?懂了没?两边都是男厕所,明白人一看就知道什么意思!”

  小邹被陆海空的聪明所折服,对陆海空说了句:“陆叔,还是你厉害!”然后提笔在西面墙上,又写了一个“男”。

  陆海空拼命忍着笑,摆摆手,走了。

  这又是陆海空开的一个玩笑,同时,这个玩笑也有点报复的意思。陆海空本没有过取笑老邹家两个光棍的意思,老邹偏说有,并因此盖了厕所,还骂了陆海空。老邹冤枉陆海空取笑他,陆海空就真的取笑他一次。

  “不能白受了他冤枉!”陆海空心里想。

  我们诸镇出现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男士专用”厕所,刚开始人们都觉得很新奇。等到后来知道了它的来历,又都哄堂大笑。有人笑着说陆海空坏,也有人笑着说小邹傻。

  只有老邹笑不出来,不但笑不出来,还气的浑身发抖。小邹安慰他爸,说,不行把字擦了重写?

  “不准擦!”老邹颤抖着指着厕所墙上的两个字,对着小邹骂道:“知耻而后勇,这两个红彤彤的字,就是卧薪尝胆的胆,要你每天都看着这两个字,直到娶回媳妇为止!”

  小邹心想他爸是气糊涂了,那两个红彤彤的字是“男”,并不是“胆”。

  “男士专用”厕所成了诸镇一道独特的风景。我们诸镇的人们,惊奇了一阵,也嬉笑了一阵,感受了它的突兀,后来也逐渐变的平常。人们经过的时候,再也懒得多看它一眼,刚好有需要的人,还是会走进去解决问题。这些人中,主要以男人居多,偶尔也会有女人进去。而女人们,不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进去的,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陆海空他媳妇邓雪娇,就是在一次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走进了老邹家的厕所。

  邓雪娇在我们诸镇的茧丝厂里上班,诸镇盛产桑树,镇里以下的各乡各村,以至于每家每户,一年都会养两季蚕。茧丝厂收购蚕茧,用以加工丝绸产品。厂里有白班,也有夜班,一个月轮换一次。

  那天邓雪娇上的就是夜班,许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肚子疼了一夜。这一夜,邓雪娇跑了无数趟厕所,跑的腿也软了,拉的肚子也空了。邓雪娇有低血糖的毛病,肚子一饿,人就要晕。到了零晨5点多钟的时候,邓雪娇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就跟领导请了假,提前下了班。

  厂里离家不远,十几分钟的步行路程。刚出了厂门,邓雪娇就感觉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然后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疼。“又来了,”邓雪娇心里想着,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邓雪娇知道,拉肚子跟生孩子一样,出来之前都会有阵痛。刚刚肚子疼了一阵,现在不疼了,但邓雪娇却并没有放慢脚步,因为她不知道下一次再疼起来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自己是否还能忍得住。

  邓雪娇小心翼翼地快步走着,心里假装轻松,想转移肚子的注意力。经过老邹家院子的时候,看到了老邹家的厕所。可能是厕所给了她心里暗示,邓雪娇感觉肚子里又剧烈地翻江倒海起来。天刚蒙蒙亮,看看四下无人,邓雪娇再也难忍那种痛苦,一头钻进了老邹家的厕所里。

  这天下的事,也就真有那么巧的。邓雪娇在老邹家的厕所里畅快淋漓的时候,老邹的儿子小邹也被一阵腹痛从梦里闹醒了。自从盖好厕所,老邹兑现诺言,早就把马桶劈了当柴烧了。所以这时候小邹不得不立马起身,向着厕所奔去。

  邓雪娇听到一阵脚步声,快速的离自己越来越近,来不及喊叫,一张万分惊愕的脸就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裤子提到一半的邓雪娇愣住了,抓着裤腰的小邹也愣住了……

  但只一瞬,尴尬的两人同时反应了过来,邓雪娇一把提上了裤子,小邹也立马跑了出去。

  邓雪娇被一个男人看到了下体,虽然这个男人算作晚辈,但还是忍不住心里发慌。又羞又气,快步跑了回去。

  老邹平日里起的早,正站在院子里刷牙,看见儿子像条疯狗一样跑出去又跑进来,然后就坐在廊沿上发傻,忍不住问道:“干啥哩?发什么疯?”

  “肚子疼,上厕所。”小邹回他爸。

  “那怎么又不上了?”老邹又问。

  “陆家婶子在里面……哈哈哈……”小邹话说的好好的,竟然笑了起来。

  老邹啐了一口,说:“这出息,没见过女人,笑成这傻屌样。”

  小邹还是笑,好一会才停下来,然后才跟老邹说道:“是没见过女人,第一次见就见个‘白虎’。”又放低了声音自言自语:“书里写的,还真有哩。”说着跑了出去,刚才一闹,肚子忘了疼,现在可又疼起来了。

  小邹说“见了个‘白虎’”的话让老邹听在了耳朵里,老邹愣了会儿神,然后在心里嘿嘿笑了起来。

  第二天,木匠陆海空他老婆邓雪娇是个“白虎”的事,就传遍了我们诸镇的大街小巷。

  第三天,邓雪娇气的在家里直哭,班也不去上了,菜也不去买了。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男人们跟女人们,装作若无其事,又明显是在忍着笑的表情。好几回,邓雪娇甚至听到了有些人在她背后笑出了声……陆海空气急败坏,可是也没法子,只能在家里安慰邓雪娇,陪着她。

  第四天,邓雪娇还是不出门。陆海空忍不住,跑到老邹家大闹了一场,跟老邹打了一架。老邹太缺德,开玩笑归开玩笑,没有这么毁人的。然后陆海空又跑到了老詹家,当着老詹的面,狠狠地抽了老詹媳妇方红两个大耳刮子。陆海空打听清楚了,是老邹装作无意间把这事透露给了方红,通过方红的嘴,这才让全诸镇的人都知道了。

  陆海空闹了一圈回来,气还没消掉,气的头昏,也没理哭哭啼啼的邓雪娇,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一觉睡醒,看到邓雪娇还在哭。邓雪娇一会儿不哭了,一会儿想想又接着哭。哭的陆海空心烦意乱的,这几天都是这样,陆海空终于搂不住了,冲着邓雪娇骂了起来:“哭什么哭?又不是被人强奸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想想还是气不过,又接着骂道:“你说说你,哪儿不能拉屎,非得去老邹家厕所?”

  陆海空气糊涂了,这时候不骂老邹缺德,也不骂方红多嘴,反倒怪起了邓雪娇不该上老邹家的厕所。邓雪娇听了陆海空的这句话,心想好没来由,要是这么算的话,归根结底的还是怪你陆海空,不是你陆海空使的坏,老邹家厕所分男女,也不至于就被那小畜生给看见了……邓雪娇越想越委屈,恨恨的瞪了陆海空一眼,又趴在自己腿上大哭了起来。陆海空嘴上不说,心里也是隐隐的有些后悔,开了半辈子玩笑,没想到这一次,竟让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

  这样想着,陆海空又觉得有点对不起邓雪娇。邓雪娇是个好女人,一辈子正正经经,连玩笑都很少开。贤良淑德,没有一样事让陆海空丢过脸。陆海空想,自己太混蛋,怎么着也不该冲她发火,她有什么错?这么好的女人,只因为下面没长出毛来,就该受到这么大的羞辱吗?再说了,也不是她自己不想长……

  想到这里,陆海空放缓了语气,一只手轻轻地把邓雪娇拥进了自己怀里,轻声的安慰了起来:“别哭了,真不行就在家待着,一阵风的事,过一段时间大家就都会忘了……”

  邓雪娇只好信了陆海空的话,打这天起就不出门了,在家里待了整整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邓雪娇慢慢止住了哭,也不再是成天到晚提不起精神了。陆海空还是早出晚归的去干活,回来也只字不提外面的事。其实,这阵风还没过去,人们从一开始的议论邓雪娇,到变成了后来的议论陆海空。陆海空承受着外面的流言蜚语,回来还要想方设法的安慰邓雪娇,好让她尽快的忘记痛苦,平平安安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陆海空感到了生活前所未有的累。

  三个月以后,这阵风终于过去了,人们渐渐忘记了这件事,就算没忘记,也没有兴趣再提了。邓雪娇站在我们诸镇街头上的时候,望着眼前这早已熟透的街景,知道诸镇没变,诸镇的人也没变。这世界,原来是什么样子,现在也还是什么样子。如果非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陆海空,这一个月来,渐渐地,陆海空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变的大家几乎都快要不认识他了。

  陆海空不再跟任何人,开任何一个玩笑,就连话也很少说了。陆海空的前半生,开过无数个玩笑,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开玩笑的高手,既能让人笑,又能把握好“度”。孰不知,在每个人的心里,那个“度”是不一样的。在所有人哈哈大笑的同时,却总有一个人笑的很尴尬,那个人,就是被玩笑伤害的人。陆海空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觉得有些玩笑并不是那么有意思了。

  我们诸镇,最会开玩笑的木匠陆海空,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变成了一个“没有意思”的人。人们也慢慢的习惯了这样的陆海空,仿佛他本来就是一个这样性格的人。走在诸镇大街上,有认识陆海空的人会偶尔想起来,跟他打招呼的时候说:“陆海空,怎么好久都没有听你说过笑话了?”陆海空没有答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那一次跟老邹在诸镇大街上的打赌,到底谁才是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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