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禅记
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我第十三次在参禅时失眠。
我曾经听人说,闭上眼睛就是天黑。这当然是很唯心主义的说法,毕竟现在已经天黑了,我闭着眼睛,却只感觉到无垠的混沌。
意象中,我仿佛身处一个虚无的次元,周遭尽是不具实体的乱神之力,汹涌地包裹着我,时而刮起黑色的龙卷,时而劈出巨大的闪电,时而降下静默的寂寥,时而奏响喧嚣的欢歌。
这种虚无的混沌压迫着我,使我躁动不安。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沸腾,同时又饱受撕扯的折磨。一方面,它想肆意飞扬,另一方面,却又试图平息。我尝试着通过更换姿势来化解这种矛盾,但却没有奏效,无论我怎么折腾,都没能够说服它们。
这种感觉令人沮丧,我便索性睁开了双眼。
触目所及,乃是一间简陋的禅室,十数个光头身着袈裟,次序排开,背门朝里,盘膝而坐。在他们面前,偌大的墙壁上,一个单薄的禅字镶嵌其中,许是年代久远,墙面斑驳的白灰已有少许脱落,使得黑色的禅字显得不够深邃。
我小幅度的转动头颅,用眼角余光左右四顾了一番。不出所料,此时此刻,打坐的光头里面,至少有五分之四已然徒具形式。他们或呆滞,或迷离,或浅睡,或沉眠,显得颇为平静。尤其是我右手边的无戒禅师,呼吸匀称,吐纳恒常,连带嘴角的哈喇子也起伏有度,着实令我倾佩不已。
不过倾佩归倾佩,另一方面,我又有些嫉妒。要知道,无戒禅师乃是这间寺庙的住持,而我不过一介挂名弟子。这就好比别人在必修课上惬意的酣睡如泥,而你却在选修课上焦躁的辗转反侧,难免会有些不忿。
好在,身为一个没心没肺的男人,我很快便释然了,并试图找寻自己的救赎之道。同时,作为一个有勇有谋的男人,我深切地意识到,唯有寻本溯源,方可击而破之。
略一思忖,我便列出了失眠的三重因素。
第一重因素是为环境。韩寒对此的见解是有门就行,但对我来说恐怕是不够的,无论如何,寮房床上躺着总比禅室地上坐着舒服些。
第二重因素是为装备。在我看来,袈裟实在是一件奇怪的装备,披上之后,左肩裹得严严实实,右肩露得坦坦荡荡,好似一侧在修九阳神功,一侧在练九阴真经。我曾经听无戒禅师说起,山下烟雨楼有种武功技法唤做冰火两重天,很是销魂。想来和此情景相差无几,或许只有精通左右互搏之人方能驾驭。
第三重因素是为心绪。人到中年,忧虑实多。正所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既无法抵御那龙卷,又无从捕捉那闪电,既无法忍受那寂寥,又无从融入那喧嚣。这种矛盾以及其衍生出的彷惶焦虑给了我很深的挫败感和撕裂感,使得我偶尔为我的思想感到担心,害怕它会和细胞一样分裂。
众所周知,我是一个小神经,和王二一样。
但事实上,我和王二大不相同,王二是属于那种天才型的选手,而我不过是一个平庸的懒癌患者。我们同为小神经,很有可能只是因为我们的细胞都在不断分裂。而如果我从细胞分裂过渡到思想分裂,那我依然还是小神经,只是会变得和梵高一样。
这听上去很酷,但同样也很惨。所以我决定打个响指,作出一些改变。很显然,环境并非刹那之间可以改变,装备也非一时半会可以提升。这样看来,留给我的选择似乎不太多。我这么说的意思是,别无选择。
是的,我们别无选择。
谁不是一边向往着诗和远方,一边忍受着生活的苟且;谁不是一边在围城内外彷徨,一边咀嚼幸或不幸的暗伤;谁不是一边对三和大神的处境不胜嘘嘘,一边对他们的超脱心生期许;谁不是一边当众高唱我们不一样,一边暗自低语其实都一样。
洞悉这一点让我感觉很受伤,因为这意味着,在竭尽全力活着这张底稿上,失梦也好,除鬼也罢,可能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注脚。
这种执念折磨着我,使我感觉很没劲。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接着便听到一声巨响。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硕大的光头鹤立鸡群,我意识到那声巨响乃是无戒禅师的呼噜声。
然后我意识到,我们正在参禅。
据说唐宋之前的禅德,几乎是不用怎么参的,一言半句,便悟道了。譬如说两人在长安街上偶遇,张三说你瞅啥,李四回瞅你咋地,几回交锋,火气正重之时,其中一人突然静默发呆起来。虽然此举搅了一众吃瓜群众的雅兴,但他仍懵然不觉,这便是悟道了。
但是宋代之后,人们的根器陋劣了,讲了做不到。譬如说四大皆空,就是空不了。譬如说不要想,却控制不住去想。譬如说放下,就是放不下。当然,就我个人的看法而言,这其实不完全在于根器陋劣,主要是文化使然。比如说,我们的武功多是北冥神功吸星大法,讲究的是吸,而那些西方人,他们的魔法都是除你扫帚除你锅铲,讲究的是除。
吸就难免吸取一些杂念,除也多少除却一些妄想,从这点来看,在明心见性这个问题上,西方人似乎有着天然的优势。然而,据不完全统计,却并没有发现西方的大贤数量远超东方。这里就不得不佩服老祖宗的智慧了,好吧,既然你小子根器陋劣,无法歇即菩提,那就以毒攻毒。你小子不是放不下么,你小子不是喜欢想么,你小子不是有执念么,那就让你想个够。给你一个话头,须臾不可放松,不通不止。如此这般,便无余力想七想八,正所谓一戒御众戒,一念抵万念。
此时此刻,我的话头便是,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可以预见,这个问题的答案必定是五花八门。比如说改变世界,比如说证明自己,比如说责任担当,比如说享受生活,等等。
但我隐隐觉得,面对这样一个宏大的终极命题,单从一人一生这个角度去推导,多少显得有些身在庐山不知真面目。真要讨论这个问题,或许把时间尺度定义在人类文明史更为适宜。
事实上,按照科学界的定义,将文字出现后的历史称之为人类文明史。那整个人类文明史,最多不超过6000年,和浩瀚宇宙相比,可谓是沧海一粟。在此其中,能够以世纪为单位进行传承的,更是屈指可数。在物质文明这方面,多以遗迹、文物或者古董等方式呈现,暂不纳入本文讨论范围。在精神文明这方面,可以说是林林总总五花八门,但是总体来说,我觉得可以划归为知识和信仰两类,前者多以科技的形式展现,后者多以宗教的形式呈现。
有意思的是,科技和宗教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体系,却并非是两条平行线。在人类文明的早期,它们的交集多以悲剧收场,比如布鲁诺和伽利略。但人类文明发展到现在,两者开始体现出一定的亲和性与一致性,比如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人类的焦虑感却并没有因此减弱,反而日趋提升,不少人开始投身宗教寻求解脱。
回到此前提出的命题,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单就这个命题而言,宗教可能比科技给出了更多的证明。常规角度下,科技更倾向于探索这个世界的运转法则,以及人类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等等。而宗教本身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探索这个命题本身。
若要详细讨论各宗教的教义,恐怕不是一言半句可以说清的。但撇开繁杂的典籍条文,深寻宗教的本质,我觉得三大宗教分别可以用一个词来解释。
基督教对应的应该是救赎。它认为人死之后灵魂存在,等待上帝来裁定上天堂或是下地狱。所以人活着的很多努力就不是那么无意义的,因为可以得到救赎。
伊斯兰教对应的应该是审判。它认为人死之后是一种沉睡的形式,等待安拉来审判得永生或是销白骨。所以人活着的意义在于寻求真理以善待人,以便死后通过审判。
佛教对应的应该是轮回。它认为人死之后进入六道轮回,根据此人的业来确定转生之后进入天人道、畜牲道还是地狱道。所以人活着确实苦,但是好好干,下世为人就可以活得好一点。
这样剥离开来看的话,三大宗教好像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都是讲遏恶扬善,以便死后上天堂或者来世入人道。
但从一个非宗教人士的角度来看,便或多或少有一些功利性的现实主义。就好比阿里卖卖假货的同时,每年春节给你发一块八的红包。就好比百度搞搞竞价排名的同时,在第十三页给你显示你想要的搜索结果。就好比腾讯弄弄山寨氪金游戏的同时,给你提供一个没有朋友的朋友圈。这种打一巴掌给一口糖的做法,或许契合集业的规则,但总感觉不是那个味儿。
或者,这也不能怪它们,如今的中国,再也不是那个闭关锁国的睡狮。改革开放的进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尤其是在科技迅猛发展的当下,今天在苍穹之下谈谈共享,明天在密室之内讲讲区块链,的确很是困惑。这种困惑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理了不知道相信什么,不理担心会被时代抛弃。这种割裂感带给我们很多的焦虑,很多的犹豫,很多的彷徨。
这种时候,如果能有一个东西能成为我们内心的主导,成为我们精神的故乡,那我们可能就没有那么焦虑了,在精神上会得到一个圆满的解脱,不会一天到晚问,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通常来说,这个职责是由宗教担当的。但是作为一个非宗教人士,教义对我的洗礼显然不够。确切地说,作为一个无宗教信仰的中国人,我骨子里流淌着的是传统文化的血液。
作为四大文明古国中唯一延续至今的中华文明,其文化远比今日所想象的绚烂。早在先秦之前,便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比如我们熟知的法家、道家、儒家、墨家、名家、阴阳家、纵横家等等,均出自于那个时代。可惜的是,流传至今,传承最广,意识最深的,怕是只剩一个不断融合改良的儒家了。
但这也不坏,存在即合理。而且儒家讲究的是现世,就是不管死后怎么样,来生怎么样,先问今生怎么样。据说古代的中国人,是以追求成为君子,在自己的德行上能够达到至善作为人生目的的。
这种感觉就很纯粹了,简直十分对我的胃口。
为此我详细研读了儒家的相关典籍,对于至善这个概念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比如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比如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比如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比如说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比如说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比如说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很显然,止于至善这个目标,可以说是宏大到几乎不可能。以致于此后两千多年,也就出了一个王阳明。
倘若我把活着的意义锚定为止于至善的话,按照概率论和自知之明来计算,多半是达不到圆满的。但是,正所谓生有涯而知无涯,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况且,以此为人生导向的人们,大都活得很有趣,很简单。比如说,你有一架施坦威钢琴,你会因为听琴的朋友去世,就摔琴绝弦终生不弹吗,显然不会,但是伯牙就会。比如说,你一个朋友跟你讲,说他要去给大BOSS送地图和匕首,需要带一件见面礼,你的人头最合适,你会给他吗,显然不会,但是樊於期就会。比如说,你收到一封信,里面就一句话,说你一年没什么成就,请速速自杀吧,你会照办吗,显然不会,但是扶苏就会。
这样的人,以当下的眼光去看,可能会觉得很难理解。但就个人而言,我特别喜欢这种傻乎乎的有趣。或许对我而言,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做一个有趣的人。
要成为一个有趣的人,其实并不太容易,首先得接纳自己。比如说,再有人喊你换灯管,你就不能回以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而是要立马站定,说灯管我不会换,但我可以给你当人梯。比如说,小姑娘要拿你练开膛,你就不能说,那你先把地扫一下,而是要迅速躺倒,扯开上衣,调整姿势,配合开膛。比如说,再有人喊你死胖子,你就不能说,能不能不要在前面加个死字,而要递过一瓶可乐,肥宅快乐水了解一下。
接纳自己,就是要明晰自己当前的状态,确定现在的我是怎样一个我,消解过多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然后下一步,便可以有的放矢地去提升自己。可以简单,可以有趣,可以干净利落,可以心地澄明,可以脱离低级趣味,可以归来仍是少年。
想透彻这一点,仿佛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浑身通透,同时又有些疲惫。一阵困意袭来,不知不觉间,我竟然睡着了。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睡着之后,无戒禅师的呼噜声即时停止。他微侧着头,目光凝视着我,嘴角挂着迷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