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网图1.
医生说这是一种概率,百分之一的概率。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伸出干净白皙的手指往鼻梁上推了一下眼镜,但你还是捕捉到镜片后的意外和同情。他让你跟他去3楼的肝病科会个诊,说顺便先带份别人的病历去透析室。
电梯在标注“透析专层”的2楼停下,钢板双合门缓慢而沉重地打开,将你映在门上模糊的身影撕裂成两半。你默默地跟着医生走出电梯,一抬头,却愣在那里,清静的大厅竟然坐满了人。像上课的小学生那样,人们默默地坐在一排排整齐的候诊椅上,你们的到来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他们齐刷刷地转过头。你发现基本上都是中、老年人,灰白的头发下多是一张神色漠然的脸。短暂的注目后,他们继续着之前的姿势。你觉得这层楼的光线似乎比其他楼层暗淡许多,电梯口是能看见的唯一一条通道,从左到右笔直延伸进一个紧闭的房门。房门外有一个宽幅竖式电子秤,你很奇怪那个电子秤上竟然有一个可以转动的椅子。房门侧面墙上挂着一块电子大屏幕,闪着蓝色荧光,正滚动播放着透析患者的名字及床位,还有准备进入透析治疗的患者名字和床位。
“第17号机器准备就绪,请患者自量体重后从2号通道进入。”突然响起的播报声把你惊得哆嗦了一下。人群发出轻微的骚动,你看见那道紧闭的房门打开了,一位穿着白色工裙的护士走出来,瞬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像一只白色的蝴蝶穿行在昏暗的暮色里,停留在一位老奶奶身边,老奶奶微笑着从候诊椅上站起身,跟着“白蝴蝶”穿过人群,顺着通道走过去。你有点发呆,你分明觉得老奶奶的笑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你环顾四周,明明已经六月天了,你却感到有一股莫名的寒气逐渐渗透,有风从旁边敞开的窗户灌进来。你突然就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在外婆家,你去后院的厨房偷灶台上的油饼吃,看到多处的墙壁缝隙里有延伸进来的藤蔓,它们攀爬在厨房的四壁,有一条横生在灶台上,一指宽的根状茎带着密生的刺毛和三角形的叶片,冲着你摇晃。你吓得嚎啕大哭,外婆闻声赶来,紧紧抱着你。后来你知道那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不惧潮湿和阴暗,它们能穿透坚硬的岩石毫不迟疑地将毛茸茸的蔓尖任意蔓延。
眼镜医生回来了,催促你进电梯。他们都是等着做Hdf的病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按下楼层键。哦,就是一般人说的血液透析,他说,肾衰竭的末期是尿毒症,需要靠机器透析来代替肾脏过滤血液里的毒素,维持身体内部的基本运作。他转过头看看你,继续说,当然也可以做腹膜透,那必须家里要有绝对干净的房间。你没有说话,或许因为你呆滞的表情令他有些尴尬,医生又伸出食指推了推镜框,说,额,不过你还很年轻,科技也在进步,也许到时候有人工肾可以替代透析。
2.
“吱谙”一声,电动门扇折向一侧,从少年宫的人行通道走出来的小女孩吸引了你的注意,十二、三岁年纪,清瘦高挑的个儿,身上那条白底碎花的连衣裙让你的心莫名悸动了一下。她走下宽阔的门坎,迎头撞上了夕阳的最后一抹橘红,脸庞发散着年轻的光泽。她微微嘘起眼睛,抬起右手遮搭着额头,突然就来了个滑步,随即单足踮立,足尖直立地面,优美地旋转了一圈,轻盈得像只天鹅。
漂亮的Pirouette!你默默地赞叹她标准的舞步。她正好抬起头,目光对上了你的视线,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像是迟疑了一下,但仍往你坐着的方向走来。经过你身边时,她抬头看你,一怔后露出了惊讶和怀疑的表情。你冲她善意地微笑。你今天才去看过,你那张放大到100寸的舞台剧照,依旧挂在少年宫舞蹈组荣誉榜里最显眼的位置,而那是去舞蹈组楼唯一的长廊通道。她显然认出了你,有些不好意思了,姣好的面庞腾起两朵红晕,随后,她加快脚步从你身边走过。你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看着那片碎花飞飞扬扬,轻轻浅浅,时隐时现,直至完全汇入茫茫人群中,再也寻不见。
当你的视线已经陷入昼夜交替相互抢光的模糊状态时,少年宫大门上的装饰灯带亮起来了。无数细小的、五颜六色的圆形水晶球簇拥着“少年宫”三个金光闪烁的大字,晕染着周围逐渐浓郁的黛墨暮色。它就像一座流光溢彩的宫殿,似在昭示这里是梦想的起源。你记得十年前的少年宫大门只有现在的一半大小,三个红色的铁皮字分别用一根铁杆固定着横亘在大门的上方。你现在坐着的地方曾经是个三角形的花台,种满了太阳花和凤仙花,橙黄和粉红缤纷锦簇,像一片柔软的云彩。每天结束了训练,从大门里出来,你都会窜进去掐几朵花带着回家,以此圆满一天的快乐。你几乎觉得它们就是为了你而存在,那些日子应该是你最怡悦的时光。上次来这里是多久,五年前?六年前?那时候花台已经拆了,三角形的大坑里塞满了黑灰色的尘土和泥,掺拌着路人扔下的生活垃圾,捏扁的矿泉水瓶,脏兮兮的纸巾团,皱巴巴的购物小票,像原本平整的大地结了一块丑陋的痂。你一度以为是因为你的离开,那片橙粉色的云也就飘走了。也就是那段时间开始,因为药物过敏,你原本光洁的额头长满密密麻麻的疹子,又痒又痛,你总是无法控制地用尖锐的指甲在上面划拉着Z字,无数小血珠滲出皮肤,灿烂地盛开成花,后来结成了疮痂。痛总比痒好受些,但是你一照镜子就看到,它总让你想起少年宫大门外这个三角形的坑。你剪了齐眉的刘海把它们遮住,除了洗脸基本不再照镜子了。
如今这里是几块墨玉般润泽光亮的大理石,层台累榭。你触摸着冰冷的石头,仰视堆砌在最高处的白玉雕像,那是一个巨大的、跳芭蕾舞的少女,双足踮立,身体微微侧倾,手臂舒展曲张呈半圆型,脸庞轻扬,纤巧的下巴与芊芊而立的颈项形成一道圆润优美的弧线。从你的角度看它的眼睛,只能看到凹陷的缺口。不能自已的悲悯让你觉得它是那么亲切,亲切得让你觉得与它之间存在着某种跨越空间的关联,你甚至以为它就是你,你能清晰地感受到足尖传来的灼热和酸楚,你半伸展的双臂微微发麻,你站立得太久,想坐下来休息。
跳起来!你可以的!老师说你可以你就一定可以!
越是激动的时候,林老师的声调就越是尖细而高亢,声带蹦得像快断掉的弦。她一手扶着练功杠,一手叉着腰,努力平复急促的气喘。你听得出她语气里的迫切,但是你真的跳不动了。你瘫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她,她背光而立,大部分的脸躲在阴影里,你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原本梳成丸子包的头发已经散乱,右鬓角有一大缀垂在脸侧。你感到有些心慌,无法控制心脏跳动的节奏,周围的一切来回往复地旋转,像小时候看到的走马灯,而你就在灯芯里。林老师带着你连续三十五组的五位转,晕得你几乎感应不到自己的身体,你机械得跟着面前的林老师,她的身影越转越快,白色的蓬蓬裙兜成一个大圆球,逐渐膨胀起来,开始穷除不尽地裂变,圆球越来越多,就像你梦里那些白白胖胖的泡泡娃娃,你把它们叫做泡泡娃娃,硕大的圆球穿着三角形的裙子,它们总是嬉闹着拥向你,挤压你,你恐惧,却无处躲避……胃里一阵痉挛,你趴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干呕。林老师还在说话,她说,你可以的,老师说你可以你就一定可以,你就是咱们少年宫要飞出去的那只白天鹅。
那天你真的感觉飞起来了,但你没料到那竟是你今生最后一次演出。夜幕下的天鹅湖,静谧滢渟,犹如一段黛墨色的丝绒。蓊郁的鳗草丛里隐隐绰绰有莹莹灼灼,那是精灵们在窃窃私语,他们在等待天鹅变回美丽的奥杰塔公主。你沐浴着湖面上氤氲的夜雾,抖落沉重的天鹅羽翼,舒展出颀长而白皙的手臂,你直立足尖旋转,跳跃,优美而轻盈。你思念着深爱的王子,他的爱能让你解除魔咒,还原人形。侍女们在为你歌唱,精灵们在为你欢呼,你听到了黎明将来的风声,看到了天边乍现的曙光......最后完成两个双起双落跳,定足,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你突然觉得脑袋里一荡,“咔嚓”,就像一道闪电切割下来,眼前的所有倏忽成了一片血红色的海洋,汹涌的浪潮咆哮着,翻滚着,就要扑到你面前了,你突然看到林老师跃上浪端,她也是血红色的,她的五官像黑色的粗线条扭曲摆动,她冲你在喊叫,你的耳朵里“嗡嗡嗡”的长鸣声像铜器在击打,你感觉心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你无法支撑自己身体的平衡,必须趴到地上。你毫不犹豫地趴在地上,冰凉的触感让你舒服了一些,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你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
林老师来家里探望,带来了你的奖杯和证书。你躲在卧室里没有出去。你听到她在跟你母亲说话,窸窸窣窣听不真切,你的母亲在啜泣。你不想出去面对她们,你莫名的沮丧。你知道你的身体出了状况,尽管你还不太清楚是什么,但你有不好的预感,不会再有机会上台跳舞了。你突然懊恼那天莫名其妙地摔倒,你都没有来得及站到心心念念的领奖台上。迷迷糊糊中,你似乎听到关门的声音,你想出去看看是不是林老师走了,那群白白胖胖的泡泡娃娃,就在这个时候飞快地朝你奔来,它们挤眉弄眼地冲你笑,想从门外涌进来,你拼命用身体抵挡住门,但是它们的冲击力也越来越大,你快没力气阻挡了,你近乎绝望地大喊,妈妈,快来救救我。
3.
肝病科的医生是个中年男人,表情刻板严肃。从他坐着的身型看,个子应该没有你高。他一直盯着面前的B超报告,他说,回去问问父母,家族里还有什么其它的遗传病,你这个暂时没药可吃,注意低蛋白饮食,保持心情愉快,尽量延缓发展吧。他终于抬起头看了你一眼,继续说,控制血压,不要跳动和剧烈奔跑,不要久坐和练瑜伽,不要提重物,一定要防止囊肿破裂,随访肝功能指标。
其实你并没有认真听他在说什么,你也在看医生面前的那份B超报告,那张黑白色的图片上,肝区和肾区布满了无数个白色的圆点,大大小小,正圆型或者椭圆型。这画面让你觉得眼熟,你想起来了,你小学时候有一次上体育课,乘着老师没注意,把一箩筐的乒乓球倒进了操场上那个溢满雨水的坑洼里,你兴奋地看着它们“扑通扑通”地沉了下去又争先恐后地浮上来。你指着它们问医生,这些就是泡泡娃娃吗?医生有些懵,他皱了下眉头,说,泡泡娃娃是什么?这些就是囊肿,你的左右肝和双肾上都长满了囊肿,里面是水和血管,不能让它们破了。
你从医院回来后,找了一只黑色的记号笔,想把B超报告上的白色圆点全部涂成黑色。渐渐地,你失去了一个一个涂抹的耐心,你粗暴地大笔大笔划拉,似乎身体里羁系着一股怨气,你把它们倾力灌注到笔尖,你越来越用力,纸张被戳烂了,你甚至想用笔戳烂纸下的桌面。乍响的手机铃声惊得你猛然停下动作,抬起头,桌上的镜子印出一张花了妆容的脸,泪眼婆娑。母亲在电话那头询问你去医院检查的结果,你轻描淡写的说了从医生那里第一次听说的病种,多囊肾和多囊肝。母亲在电话那头轻微地“啊”了一声,你没等她继续说话,就把通话挂断了。扔下手机,你为自己的态度有一秒钟的不安,但很快就被从心里滋生出来的颓丧和悲哀填满,你一把抓起已经残破的B超报告纸,撕裂得粉碎。
四月的天气总是多雨,密密麻麻地打在窗外树叶上,吭吭哧哧的细碎,这倒是让失眠的你心绪平稳了些许。小时候,你最喜欢在这样的夜里依偎在外婆身边,看她就着台灯橘红色的光,一针一线缝着一块花布,她说要给你做一条裙子,跟隔壁的二丫穿的那条一样好看。窗帘是厚实的阴丹兰布做的,过滤了外面的雨声,雨点子吭哧吭哧,就像外婆嘴里正在咀嚼的蚕豆声。外婆的老花镜有块镜片裂了一个角,好似黏上了一小块残缺的蛛网,是左边还是右边你却不记得了。那是她带你去厂区看川戏的时候,为了追赶跑得太快的你,一个扑爬摔下去摔坏的。那晚外婆没有责备你,当她带着残破的老花镜拖着你赶到露天戏台时,戏早已开演。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完全遮住了戏台上的任何,人们摩肩接踵,翘首踮足,这难得一见的现场演出几乎吸引了厂区所有的人来观望。外婆费力地抱起你,尝试了几次也无法挤进密不透风的人墙。你扶着外婆瘦弱的肩膀,使劲仰头望向戏台的方向,长方形的舞台被耀眼的灯光溢满,就像夜幕下的大地被撕裂张开的嘴巴。你对外婆描述着你看到的景象,其实不确定外婆听懂了没有,因为你自己都看不明白。你问外婆是不是特别喜欢看戏,你说你长大了去学演戏,学好了在家里演给外婆一个人看。后来你去学了,但你学的是芭蕾。外婆说只要是你演的,啥她都爱看。再后来外婆就走了,那时候你才刚开始练习压腿。
你在漆黑里坐起了身体,望向没拉窗帘的窗外,隔壁雨棚上蹲了一只躲雨的白猫,它像是知道你在看它,倏忽地跳到你窗前探了下头,一溜烟又跑掉了。
4.
你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拖着行李箱,在父母诧异的注视中走进了屋子,你平静地告诉他们你离婚的消息。母亲的表情有些复杂怪异,但她依旧轻声细语地问你原因。你坐在沙发上,嗅着家里熟悉亲切的味道,小心翼翼地措辞。你不想让他们知道你曾经如何委曲求全地哀求维系没有孩子的婚姻,你不愿意去面对将来可能会再有一个因为遗传病而被迫放弃梦想的孩子在未来的生活中惊慌失措,然而你的想法被理解成自私和无理取闹。你更不会告诉他们,已经有了愿意代替你履行某种世俗义务的人,于是最后,你成全了他,也放过了你自己。
没有预料中的安慰。一秒钟的沉默后,母亲的愤怒像爆发的山洪,顷刻间浇灭了你心里尚存的一点光亮,她劈头盖脸对你的指责,就像你犯下了弥天大错。她声嘶力竭地嘶喊,若是她跟父亲都百年了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你怎么办。你目瞪口呆地望着母亲,她发怒的神情唤起了你模糊的记忆,你仿佛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那一天,林老师逼着你跳起来,林老师说你可以飞,你一定能飞。蛰伏已久的委屈被翻躁,你站起身发疯似地回怼母亲,你冲她咆哮,像个恶魔般的龇牙咧嘴,恼恨她对你的不理解,声讨她生下你的罪孽,彻底撕碎了你多年来一直精心伪装的懂事和乖巧。母亲像是被你唬住了,惊愕地长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瞪着你。一阵令人窒息的沉寂后,你看到一片灰色的雾霾缓缓笼上母亲充满血丝的眼睛,她不再言语,转过身走向卧室。看着母亲蹒跚的脚步,你猛然发现她脊偻得厉害,差点绊倒的一瞬间,旁边的父亲伸手稳住了她的身体。母亲拒绝了父亲的搀扶,独自缓慢地走了过去。母亲尚不足六十岁啊,怎么苍老得这么厉害,你蓦然想起母亲也承受着跟你一样的病痛,但她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什么,最近两次她因尿血严重住院,都是出院以后才告诉你的。而你除了心安理得的接受母亲隔三差五的关怀和宽慰,并没有为她做点什么,甚至在心情不好和身体难受的时候,还无缘无故冲母亲发脾气,而这一切,她一直默默地承受着。
瞬间的清醒,令你懊悔得想立即死去,你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对母亲说出了那么些恶毒的语言,你无法想象此刻的母亲,会心碎到什么程度。父亲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你,然后,拍了拍你的肩,说,孩子没关系,我们跟你住在一起。一阵抽筋拔骨似的虚脱,你跌滑到地上,张大嘴巴无声而泣,你大口大口地吸气,却无法将它们留在胸腔,它们毫不犹豫地席卷了你血液里的氧气,从眼眶里、从鼻腔里、从嘴里澎湃而出。这是在你二十五年的生命里,第一次体会到悔恨莫及的痛。
你辞去了工作,但是每天依旧早出晚归地跟着行色匆匆的上班族,穿梭于公交和地铁的转换之间。你总是习惯性地来到少年宫大门外,在那尊白玉雕像下坐下来,坐在这里你就心安。时而有一、两个路人向你投来疑惑的目光,你从最开始的局促不安到后来的漠然置之。你看到过几次林老师,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她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身材圆润了许多。有两次下班的时候她跟着学员们一起出来,似乎是下意识地向你这边张望,你迅速低下头,摆弄着手机做出很忙碌的样子。这里偶尔也会有其他的路人坐下来,打个电话或者歇歇脚,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自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你或许会如释重负,也或许有丝怅然。
母亲的出现是你始料未及的。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在了你的身旁,轻轻地拍了一下你的肩。你打算每天这样流浪到几时?母亲似乎没看到你惊讶地瞪大了眼,挨着你缓缓地坐了下来。她用手揉捏着膝盖,你猜她一定是跟着你走了许久,又在某个你看不到的地方站着观察了你许久。你的心里惴惴不安,愧疚地低下了头,纠缠在心里多日的道歉却说不出口。好多年没来过这里了,母亲环顾着四周,感叹地说,变化太大,只是那个时候,我和你都还很健康。你鼻子有些发酸,但依旧没有抬起头来。母亲说,从你7岁到10岁,我接送你到少年宫有三年,就是你10岁那年,我不慎跌倒了一次,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情况。这是母亲第一次对你谈起了她的病情,你不由得直起了身体,潜神而听。母亲叹了一口,说,医生说是隔代遗传,看着那么健康的你,我跟你爸爸都以为可以侥幸,但是......她缓了一口气,继续说,孩子,你是没有能力选择你的出生,但是我也觉得没有对不起你。我给了你生命,给了你去体验人生的机会,而我也在尽力做一个称职的母亲。即使没有遗传病,谁又能预测自己将来的命运?她拍拍你的头,笑嘻嘻地转过脸来,说,缤纷的烟花在夜幕中绚烂地盛放后留下漆黑的悲哀,烟花的那一瞬也是它的生命所在。你吃惊地看着母亲,那是你的微信号签名,你从来没有想过母亲会注意到它。
突然,母亲指着马路对面一家油饼铺子,竟有些惊喜地叫了起来,快看,那家饼子店还在,那会儿每天来接你,你就非要买个油饼子吃。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你当然知道那家油饼铺还在,这些天的午餐基本都是吃的他家的饼子。你只是诧异母亲的神情,仿佛那日的争吵并不存在。去给妈妈买一个,好多年没吃过了,母亲说。你连忙跳起来就往对面冲,小心车啊!母亲在身后着急地喊。这一刻你的眼泪夺眶而出,同样的语气和同样的话,似乎辗转了千年,原来竟是你心底里最熟悉的温暖。
5.
衣柜的最底下压着一条白底浅碎花的连衣裙,是某天逛街的时候偶然看到买下来的,它让你想起了小时候外婆做的那条碎花裙子。买回来就满足了,你从来没有穿过,浮肿变形的身材也穿不了连衣裙。只是心里踏实了许多,就像终于抓住了一段快逝去的时光,可以安然地保存,随时能触摸。偶尔,你会把裙子拿出来在身上比划,就像回到了童年的那一天,你穿着外婆终于做好的白底碎花连衣裙,拉着外婆的手,跟着她走上了后院背后的山坡,葱翠的山野遍地都是怒放的野花,你牵起裙子的一角,欢跳着奔跑,旋转,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外婆在后面大声喊你的名字,叫你跑慢点,别摔着。有阳光透进你略显苍白的皮肤,裙子上的碎花跟田野上的野花交相飞舞,它们飞进了你的眼睛里,身体里,你嗅到自己散发出的芬芳。现在明白了,那是感受到生命存在的姿态和力量。
万籁俱寂的深夜,你开始整夜整夜地端坐在漆黑里,伸手去触摸时间的划痕,一道一道滑过它们凹凸不平的条纹,一阵一阵的寒栗。越来越清晰地知道,不会再有可以任你肆意挥霍的时间了,包括你的思想。十年间反反复复的住院、出院,肾病科、肝胆科的医生和护士几乎都成了熟人。眼镜医生也从一个满口理论医学、并且不善于掩藏情绪的实习医生,变成了拥有多年临床经验的专科主任,并在国内率先开展亲体肾移植、自体肾移植技术治疗的临床创新。对你迎来送往,他倒是越来越从容。血钾5.7,肌酐200,肾小球过滤率不到30,他说。你的生活习惯太糟糕,他又说,一个人的生活没有规律,对身心都是不健康的,你还是应该找个人结婚。那你跟我结婚吧!你猛然凑近眼镜医生的脸,嘴角泛起一丝肆无忌惮地嬉笑,捉弄他的快感和刻意地造作让你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医生显然被吓着了,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一脸惊愕。你也不愿意,不是吗?你鄙夷地撇一下嘴,转身离开。你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我已经结婚了,但是我们一直是朋友啊。你故作潇洒地向后摆摆手,大步走出去,心里却像有一丝柔软的风拂过,又酸又痒,催生了一些物质性的东西从眼眶里爬出来,顺腮淌进嘴角。
每天下班回来你就把自己扔到沙发上平躺着,这是唯一能释放身体的负重和肌肉骨骼酸胀的姿势,即使平躺着,你依旧能清晰地摸到肋间和背腰两侧微微鼓起的硬包,那是快被囊肿塞满了肝脏和肾。过于沉甸的压迫感,时有时无的窒息感,让你不得不过一会儿就小心翼翼地做个深呼吸,就怕用力了会引起囊肿与肋骨摩擦的钝痛。最难受的是你总是觉得饿,可是你连喝口水都觉得胃胀得想吐。唯有平躺着,身体会轻松许多。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你觉得头脑是清晰的,可以放任思想去肆意侵蚀生命中还存有的欲望。你努力回忆着从前没有生病的样子,你奇怪地发现,自从你确诊了病情后,那个泡泡娃娃的梦便没有再来。
因为囊肿的侵蚀,母亲的肾功能以快于常人的6倍速度在衰退,她已经进入了肾衰竭5期。你和父亲尝试说服她接受血液透析治疗,但是她始终不肯,总是找各种借口来掩饰身体反应的异常。其实你大概知道她的想法,你们的经济能力无法负担哪怕是一个肾脏的移植,而母亲自从知道你被确诊以后,更是节俭的生活,她想为你存点钱。Hdf是肾衰竭的最后治疗阶段,一旦接受Hdf,就是隔一天进一次医院,余生将永远依靠机器来维持生命。母亲不敢面对这个阶段。但是因为无法正常排尿,身体代谢所产生的氮质废物,在体内蓄积潴留,她的小腿已经肿得发亮。她行走艰难,甚至连站立都难以坚持,但是她不愿意承认,不管是谁,只要提到这个事情她就乱发脾气。那段日子,家里的气氛阴沉而紧张,就似雷雨前灰暗得要崩溃的天空。而你和你父亲,从来都拗不过要强的母亲,直到某天半夜,她再也无法承受心脏骤紧的抽痛,几近窒息,你跟父亲手忙脚乱地将她送到医院。
母亲终于像个听话的孩子,答应做内瘘,接受每周三次的血液透析治疗。我再也不能陪着你出去旅游了,清醒后的母亲躺在病床上,难过地对父亲说。父亲笑了,没关系。他说,我们一起旅游过那么多地方了,甚至连国外都去过了,我们有那么多照片,可以慢慢回忆。他伸出手替病床上的母亲掖好被子,又说,我们还可以在市内近处走一走,一天的时间是足够的。看到母亲的病情和情绪逐渐平稳,你揪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放松了下来。
你悄然地离开了病房。父母这样在病床前的温馨画面,在你的记忆里有过好几次。只是那些时候你太年轻,浮躁的心只关注外面的世界,并不知道母亲究竟是得的什么病。有那么一瞬间,你联想到了以后的自己,但你突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要让母亲顺利做好内瘘手术。这一刻,多年未曾有过的坚定仿佛又回到你的心里,这一刻,你觉得你可以把将要垮下来的天顶起来。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