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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李浩然

2022-06-14  本文已影响0人  李浩然来了

郑重承诺,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朱丽说,我们离得最近的一次,是在五月十二日,晚上,海风习习,一弯小巧的月亮挂在天上,原来在她头顶,后来被风吹落,漂到海的对岸,一半沉入水底,一半浮于海面。海水还在沉睡,不停变换的色彩昭示着它明晃晃的梦。朱丽说,那一天,我在海的这边,你在海的另一边。我们隔海相望,我看到你了,你在向我招手,嘴里大声叫喊着什么,说了很多遍,我听不到,它们被海浪推着,经过一万三千八百四十六海里的长途跋涉,由彼岸传送到此岸,有的打碎在沙滩上,成为winaoi或者inwaio,或者别的什么,有的拍打在我的脚面,我把它们捡起来,拼成了九十九句woaini。

是的朱丽,我说,我爱你。不过丢掉了一句,可能中途触礁了吧,也可能成了鲨鱼的晚餐。

朱丽粉红色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看得出她对我有所期待。她在等待我乘一艘小艇横跨整个太平洋,无畏风浪的侵袭,鲨鱼的攻击,以及海盗的穷追猛赶,义无反顾奔赴爱情。

实际上,海的对岸没有我,海的对岸没有人。我只是朱丽虚构出来的人物。我不停变换身份,一个月前,我还是一名小说家,钻营一些赚取青春期女孩眼泪的文字,偶尔和粉丝约会,发生一夜情,第二天各奔东西。在这个故事里,朱丽是一名编辑,我把写好的短篇小说寄给她,她给我提出修改意见,并撰写推荐语。在我看过她的照片后,对她心生觊觎,常常用艺术性的文字装点我见色起意的内心,深更半夜短信骚扰她。她很克制地回应着我。终于,我们在一次笔会上见面,打过招呼,都按兵不动,笔会结束,我约她到附近的酒吧喝一杯。她答应了。喝完酒,我们一起过夜。恋爱的班车始发于午夜,在太阳升起前驶过终点。之后我还是作者,她还是编辑。直到下一次笔会。

没过两天我又成了酒吧调酒师,她每天定时到酒吧点一杯魔鬼春天,那是一种很烈的酒,通常喝完一杯后,她的脸上红云笼罩,云层上生出一层雨滴,这时候她会脱掉外套,对折两次,递给我,让我帮忙挂在吧台后面的衣架上,她里面穿着白色衬衣,微微透明,能看到紫色胸罩的轮廓。她的胸型很好。我不知道她的职业,她只是每晚来这里从我手上接过一杯魔鬼春天。几天后,我开始和她搭讪,她不怎么理我,后来我给她表演了一个小魔术,一根香烟穿过白纸,而白纸完好无损。看样子她很感兴趣,脸上写满好奇。我说,想学吗?她说想。我们的关系发展迅速,没多久就上了床,后来我们结婚,生子,为生活奔波。我再没为她表演过魔术,她也好像忘了这茬儿。剧情不可避免走向万劫不复的庸常。

不过这完全没关系,用不了几天,朱丽就会编织一个全新的故事出来,里面有不同的我,和形形色色的她自己。我们重新相识,并且谈恋爱。唯一不变的是,在故事里,她一直叫朱丽,我一直叫李浩然。

朱丽二十五岁,是一名银行职员。她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洗漱,吃早餐(面包煎蛋或者泡面),然后坐一个小时地铁,骑二十分钟共享单车,到达银行,一般这时候是早上八点,她先去衣帽间换上工装,对着穿衣镜整理仪容,解开辫绳,重新拢一下头发,八点二十,和一众同事在玻璃门后站成两排,双手并拢,交叠在小腹上,双脚站成卜字,面带笑容,准备开门迎宾。朱丽的一天就这样正式开始了。在这一天里,我被无情抛弃。

我的时间属于夜晚。她回到家,吃过饭,洗完澡,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用文字叙说她和我的故事。我们经历了十八场恋爱,九次婚姻,其中五次白头偕老,携手走过一生;还有三次我意外身亡(一次死于战争中的流弹,一次死于火灾,我救出她,自己葬身火海,一次死于癌症),她孤独终老;另外九次我们因为种种阻碍,最后没能走到一起,结局各不相同,有时候双双殉情而死,有时候相忘于江湖。说实话,大多数结局我不喜欢。

今夜,她坐在电脑前,一小时过去了,没有写出一个字,她就那样坐着,偶尔看一眼手机。我想她在构思一个新的故事。过了很久,她再次掏出手机,熟练地输入一串数字,在下面写道:突然想你了,还好吗?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小心翼翼地删掉,又写:最近好吗?手指在发送键上踯躅了一会儿,发送。像是解决了一桩非常棘手的问题,她长出了一口气,在那串数字后面输入一个名字:李浩然。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名字是我的专属,现在我知道它属于另一个人,而我不过是他的替身,一个被幻想出来的替身。说实话,这让我伤心了一阵子,大概有一夜,第二天早上,看着仍在熟睡中的朱丽,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她干涸的嘴唇,我又心生怜悯。她到凌晨三点才睡,期间不停翻看手机,但是李浩然一直没回信息。我在脑海中勾勒出李浩然那副浪荡子的模样,他自恃多才,长得也算清秀,经常勾三搭四,得手后迅速翻脸,抬腚走人,完全不具备一个男人的责任感。这是朱丽一篇小说里的情节,也是我最反感的形象之一,我曾为自己这副形象感到恶心,现在为他的原型恶心。更恶心。

那是怎样一个故事?我得想想,毕竟它写于半年前,那时候朱丽刚刚毕业,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对于职场的潜规则一无所知,什么活都抢着干,却又得不到应有的赞许。下班后,会偷偷躲进卧室哭泣,当时我以为她的眼泪里饱含对不公正待遇的愤懑,现在想想,里面还应该掺杂了对另一个李浩然的怨念。处女作都是作者既往生活的映射,我忘了是谁说的,是在朱丽看过的一本书里,一本关于写作的工具书。朱丽用红色记号笔标注了出来,想必她觉得很有道理。

在朱丽的第一篇小说里,他和李浩然相识于校园的乒乓球台。我(现在我更愿意把小说里的李浩然称呼为“他”,但是为了方便叙述,还是忍着厌恶用了“我”)全力使出一记扣杀,乒乓球砸在球台上,向一旁飞去,正击中在相邻球案上打球的朱丽,在她额头盖了一枚红色印章。

之后我为了表达歉意,请朱丽吃饭,在校外一家自助餐厅,35一位,酒水另算。菜品稀少,胜在价格便宜。在小说里,朱丽用了第三人称,站在上帝视角,作为作者的朱丽早就洞悉了我的内心,我在乒乓球台就对朱丽的美貌产生了一亲芳泽的邪恶念头,乒乓球打脸是第一步计划(这样看起来,我的球技还不错),请客吃饭是第二步,那么,按照正常逻辑,第三步应该是互留联系方式,约会,轧马路,但我没有,吃过饭后,我再没主动跟朱丽联系,偶尔在球场遇到,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事实上,这正是我的高明之处,我丰富的恋爱经验和伪装出来的温文尔雅让我牢牢掌握住主动权。

一来二去,我和朱丽熟络起来,一次打球时我们都忘了时间(在我计划之中),天完全黑下来,食堂饭菜售罄,我约她共进晚餐,还是在那家自助餐厅,我喝了两瓶啤酒,她喝了一瓶,两个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后面的故事如很多处女作一样,平庸且无新意,稍微有点阅读经验的读者就能从中寻觅到诸多其它作品的影子。在我们交往了三个月后,我有了新的目标,果断跟朱丽分手,这在我的恋爱史上不过无足轻重的一笔,对朱丽来说却是灭顶之灾。她哭了三天,拒绝进食两天,失眠一个月。当我们再次相见时,她已经完全脱相,如果不是她刺向我的哀怨的目光,我险些没认出她。朱丽是这样给这个故事结尾的:朱丽看着李浩然,看着,希望他能跑过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或者轻声说声对不起。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和她擦肩而过。他们的衣袖有过0.1秒的短暂接触,这是两件鸿星尔克情侣衫的最后一次相聚。

我恨这个故事,但是它给了我生命,虽然现在看来,我的生命不过是另一个人的复刻。在这个故事里,朱丽和李浩然的爱情土崩瓦解,李浩然转身离去,给朱丽留下一道隐秘的伤口,鲜血淋漓,永不会愈合。我要挣脱虚构,挣脱文字堆叠的身躯,去到现实里,和朱丽相爱,顺便(处心积虑的顺便),杀死李浩然。取代他。

在这一天,朱丽第一次迟到,显而易见,她遭受了大堂经理的批评,虽然很含蓄,但朱丽脸上还是流露出挂不住的羞愧。大堂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肥胖,背上常年背着一条枯瘦的长辫,这就衬托得她的身材愈加肥胖。除了对下属,对每个人都和蔼可亲,尤其是领导。我几次想薅住她的辫子,在她鼓胀的肥脸上打上两个耳光,但如你所知,无法成行。

到了晚上,朱丽收到一条信息,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对不起,我换手机了,原来的号是我妈在用。朱丽明显有些激动,回复信息时不小心打错了两个字,在她犹豫是否按下发送键的半分钟里都没走发现:最紧(近)过的(得)还好吗?对方回复:一般般,有空坐坐吗?朱丽说:明天吧,明天我休班,中午怎么样?打字都有点语无伦次。对方说好。在这一夜里,朱丽的灵感之池被提起闸门,她轻挥双手,文字源源不断从键盘上流淌而出,在屏幕上排列组合成一个崭新的故事。

主角当然还是朱丽和李浩然。这一次,我化身成捕快,她是一个女贼。在小说里,朱丽25岁(她永远25岁),身怀绝技,拿手的本领是同时发射三枚银针,按照小说中的武力设定,这本身没什么大不了,它不同凡响之处在于,三枚银针可以飞向三个不同的方向,甚至相反的方向。一开场,朱丽就施展了这项绝技,她在追逐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美玉藏在三人团伙中的一个身上,三个人分头逃跑,好让朱丽顾此失彼。朱丽衣袖一甩,射出三枚银针,没人看到银针穿过五月锦缎般的风,包括读者,三人同时倒地,一个倒在她的前方十丈,另外两个分别倒在她左右八九丈远的地方。

不可否认,这是个漂亮的开场,虽然类似的桥段在其它武侠小说里时常出现,但朱丽华丽的文笔还是轻易吸引到了读者(当然这是我的臆测,毕竟到目前为止,它只拥有我一名读者)。朱丽从其中一个身上取出那块美玉,在上面哈了一口气,用衣袖擦拭一番,准备掉头离开。这时候我出场了。我出场的仪式感要差些,也没有铺垫,直接大喊一声,女贼休走。持剑直奔朱丽。小说里我剑法超群,有一个外号,叫做玉面铁判,我不喜欢这个俗气的外号,可这由不得我。我的剑很快,不等朱丽做出反应,剑尖已经抵达她的胸口。朱丽闭上了眼睛,她想,这么快的剑,刺在心脏一定不会痛。剑却蓦然停住。朱丽睁开眼睛,看到另一双眼睛在直勾勾看着自己。是一双毫无特色的眼睛,除了特别色。

朱丽俏丽的容颜让我在瞬间转变心意,收住了剑势,这样看来,朱丽的推测并没有错,我完全是一个好色之徒。朱丽飞身向后,躲开长剑威胁,同时射出三枚银针,分别射向我的双眼和下体,她没想要我的命,只是想稍稍对我施以惩戒,让我以后再也不能色咪咪地盯着女人看,再也不能看到美女就会有反应。我只轻轻挥剑,三枚银针像是被磁铁吸附,整齐划一贴在剑身。我贱兮兮地抽动鼻子,在银针上嗅了嗅,说,姑娘早上涂了玫瑰精华护手霜。

朱丽又羞又怒,眼前这个把欠揍明晃晃写在脸上的男人不仅武艺精湛,对护肤品也颇有研究。这种男人留在世上,终归是个祸害,哪怕他不能看上(这里是两个动词,在这篇小说里,我窥探到了朱丽恶毒的幽默感)女人。所以她很快做出决定,对我痛下杀手,永绝后患。她的衣袖挥舞,一蓬蓬银针如同漫天花雨向我射来,这些银针挂了不同的档位,有的快如闪电,有的慢似蜗牛,换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会被扎成刺猬,但是,我不同于任何人,我只轻轻扭动身躯,就避开了所有银针,衣角都没沾一下。这令朱丽很意外,要知道,自从她出道以来,从未失手,她的师父还曾告诫她说,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施展漫天花雨这招,因为没人逃得过,只要出手就代表要有一颗生命从世上消失,枉造罪孽。可是这必杀技就被眼前就这个面目可憎的男人轻松躲开了,甚至,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脸上移开,那黏糊糊目光,让她想起幼年时养过的一条狗。那条狗总喜欢趁她睡着时舔她的脸,在她脸上留下恶心的黏液。眼前的男人比狗还要放肆,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正在胡思乱想,那双眼睛已经到了眼前,几乎贴到她的额头,她吓得脸白了,又青了,想躲,可是已经晚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穴道什么时候被点住了,她动弹不得,只能像一尊石雕一样站在那里。任人摆布的石雕。她见过很多地方的石雕,有的上面落满了鸟粪,样子看起来像一个全身打满补丁的乞丐;有的被人刻了字,诸如李白的诗,某某到此一游,或者某某我好爱你呀。这些都还好,令人光火的是一些粗鄙之言,比如,某某,我操你妈。可石雕能做的只有忍受。所幸没有鸟在她身上拉屎,也没有人在她身上刻字。她只是被这个可恶的男人担在肩上。一路御风而行(空中有一只大雁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晚上,我赶到客栈,把朱丽大咧咧放下来,墩在地上,对店小二说,一间客房。店小二愣怔怔看着我,又看了看朱丽,目光里充满疑惑。我解释说,我是捕快,她是我抓到的一个贼,我现在正要把她押解官府。店小二又把目光投到朱丽身上,肆无忌惮在她身上扫荡。朱丽虽然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但内心已经燃起一场滔天大火,把我烧成灰烬,把店小二烧成灰烬,也把自己烧成灰烬。也就是说,她抱定一颗玉石俱焚的心却只能任人宰割。

进了客房,我用床单把朱丽四肢绑在四个床脚上,让她在床上用身体写出一个火字,然后解开她的穴道。她看着我,眼神被胆怯炙烤,由坚硬变得柔软,她说,你别碰我,我告诉你,我是个石女。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我退到客房另一侧,坐在椅子上,微微笑着,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到了吃饭时间,我端来一盘饺子,一手托着盘子,一手用筷子夹起饺子,命令她说,张嘴。朱丽问,什么馅儿?我说,韭菜鸡蛋。她皱了皱眉,说,有没有羊肉大葱馅?我用筷子敲着盘沿说,没有,吃不吃?她说,吃。我说,张嘴。她顺从地张开嘴。我把饺子递进她嘴里,她一口咬下去,脸瞬间红了,嘴巴咧开,噗一声,碎饺子喷射而出。我躲得过漫天花雨银针,却没躲过漫天饺子馅儿,顷刻之间,我的脸上沾满了韭菜叶和鸡蛋黄。朱丽笑了,我擦了把脸,怒斥,奶奶个腿儿,你干什么?她说,烫。我说,事多。又夹了个饺子,咬开个小口,吹了吹,再次喂给她。朱丽有点扭捏,说,你刷牙了吗?我说,寒食节刚刷过。朱丽在心里数算了一下,寒食节是上个月的事了。她还是默默吃下了饺子。没煮熟,韭菜有点辣。但她吃得津津有味,一个都没剩。

显而易见,这是又一个爱情故事的开始,朱丽照例会和李浩然相爱,至死不渝。

写完上面内容后,朱丽看了眼时间,23:45,她保存文档,关闭电脑,洗漱,躺在床上,灭了灯,可是她并没有马上睡着,她的睫毛在抖动,过了一会,又翻了个身,再过一会,又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在憧憬明天那场久别后的重逢。我的心里酸溜溜的,萌生了些许醋意。我每天和她朝夕相伴,可她却不知道我的存在,她的心思都在另一个李浩然身上。也许明天是一个机会,可是我该如何运用自己虚构的身躯来杀死现实中的李浩然?这是一个难题。

第二天,朱丽起了个大早,我从来没见过她在自己的外形上下这么大功夫。说实话,朱丽算不上漂亮,比她在小说里为自己塑造的形象差得远,头太圆,身子又太细,远看就像一只巨大的棒棒糖。好在还算耐看。她刮干净腋毛,笨手笨脚化了妆,穿上去年夏天买来还没上身的粉色连衣裙,在镜子前观摩了一阵。然后挎上包出门了。

朱丽到达约定地点是上午九点半,这座城市刚刚从宿醉中醒来,有一搭没一搭的风钻进她的衣袖,在她身上游走,她时不时抬起胳膊,用面纸擦拭腋下的汗水,腋窝皮肤红润,不知道什么时候隆起了几颗痘痘,大概被汗水所滋生。“叙旧咖啡厅”刚开门,一名服务员正站在门口擦玻璃。看到朱丽,服务员把抹布藏在背后,笑容满面说,您好,欢迎光临。朱丽有点惶恐地点点头,勉强笑了笑,走了进去。咖啡厅里空无一人,她坐在角落里,包竖直放在面前,好挡住别人的视线(如果有的话)。随后她掏出手机,在工作群里回复了两条信息,浏览了一会新闻,看了一会抖音,怕打扰别人(如果有的话),调成了静音。期间进来了几波客人,每次开门朱丽都会迅速抬起头张望,发现进来的并不是她等的人后,又将视线重新投向手机屏幕。直到十一点十分,咖啡厅的门再次打开,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走进来,朱丽的目光立即黏在他身上,很久没移开。显然,这个男人就是她要等的李浩然。我明显感觉到朱丽的心跳在加速,皮肤在升温,临界燃点时,她扯回目光,揉成团,装进眼眶,假装镇定地轻声咳嗽,说,这儿呢。脸上的红却出卖了她的心慌。

在李浩然从门口走向朱丽的过程中,左脚绊到右脚,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也许是我的意念起了作用。如果真是这样,我的意念还需要更强大一些,好让他顺利摔倒,在朱丽面前上演狗吃屎,颜面尽失。如果头能恰好磕在桌角上,那就更好了。就算不足以致命,破了他的相也好。谁让他的五官每一处都不偏不倚长在被我厌恶的坐标上。

李浩然留着刺猬头,戴眼镜,不笑的时候有点木讷,笑起来有点不正经。看到朱丽后,他一直在笑。在朱丽的小说里,前面几篇可以捕捉到真实李浩然的影子,到了后来,真实李浩然的容貌特征荡然无存。朱丽买的写作工具书里有这样一句话:摆脱现实的束缚是一个作家走向成熟的标志。朱丽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确切说,是一个负责说话,另一个负责聆听,并不住点头,表示赞许。李浩然侃侃而谈,说自己和朱丽分开后的际遇,如何从一名普通业务员做到中层,又如何不满现状,辞职经商,做投资,赚了几千万。他的头顶悬着一盏吊灯,欧式,灯罩下方延伸出一个尖,金属的,就像一把剑。这时候,我应该动用我的意念,促使吊灯坠落,剑尖在他头上戳一个窟窿。我花了很大力气,可是无济于事。吊灯还好端端长在天花板上,李浩然也毫发无伤。他的嘴巴仍在不住张合,源源不断向朱丽输送着甜言蜜语。

后来,李浩然就突然谈到了钱,他说手头上有一个大项目,需要很多启动资金,而他的钱又压在了别的项目上,所以,他想请朱丽帮帮忙,从银行贷点款出来。我看到朱丽的脸上挂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霜,她说,我先上个厕所。起身离座。咖啡还热着,她一口没喝。

我坐在朱丽的位子上,看着眼前这个和我同名的男人。除了名字外,我和他毫无相似之处。他终于收起了笑容,捧着咖啡发呆,然后一口气喝下去半杯。咖啡让人失望,没有烫到或者呛到他。意念靠不住,我只能动用我的想象,朱丽的小说在我的脑海里以另一种形式展开。在那个虚构的武侠世界里,有两个李浩然,其中当然有一个是假冒的。他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主要是欺骗无知少女,骗色,也骗财),令我的名誉受损。朱丽作为我的狂热粉丝,自然成了受害者之一。我在追踪了他三天三夜后,终于把他堵在了妓馆里,当时他趴在床上和妓馆的头牌姑娘大行云雨,对于即将降临的厄运浑然不觉。我一脚踢开房门,不等假李浩然反应过来,我的长剑已经抵在他的脖颈上。他半弓着身子,额头上的汗水滚滚而下,一颗颗浇灌着身下的头牌。头牌表情复杂,脸上的惊恐正在驱逐兴奋。我对头牌说:你走,别妨碍我做事。(一直恪守非礼勿视的原则,对那具光溜溜的身子没有多看一眼。)头牌抽出身子,披上衣服仓皇逃窜。刺猬头戴眼镜的假李浩然仍然像狗一样趴在床上。我说,知道我是谁吗?他说,恕我眼拙。我说,我是李浩然。他突然磕头如捣蒜,说,大侠饶命,我不过冒用大侠的名号免费嫖了两次,还有一次只打了八折,罪不至死吧?我说,你骗了朱丽,就该死。他愣愣看着我,说,谁是朱丽?我说,去问阎王爷吧。

李浩然喝完一杯咖啡,朱丽回来了,她抓起桌上的包,说,对不起,我有点事,先走了。李浩然有些错愕,什么事这么急?朱丽说,急事。李浩然说,那改天再约。朱丽没说话,走到前台,把帐结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李浩然,他正在喝另一杯咖啡。

回到家,朱丽煮了包方便面,荷包个鸡蛋,噗噜噗噜吃起来(我从没见过她如此豪放的吃相),吃完,出了一头汗,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突然格格笑起来。吓我一跳。然后她继续写小说。

她删除了大部分内容,只留下开头,从朱丽使出满天花雨重新写起。

我躲开大部分银针,也就千分之六七百,还有几百颗不辱使命 ,在我身上扎根,一百颗扎进我的肚子,一百颗扎进屁股,还有一百颗扎在脸上,其余散落身体各个区域。使我的样子看起来像一头脱发的豪猪。我在地上翻滚,嚎叫,我哀求朱丽,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朱丽只是看着我冷笑。在我断气之前,我看见小说里的朱丽说,去死吧,李浩然。我看见屏幕前的朱丽说,滚吧,李浩然。

然后,朱丽删除了所有WORD文档,清空回收站,没有丝毫犹豫。我发现我正在慢慢分解,分解成一个个文字,部首,笔画,分解成键盘上一个个字母,分解成一堆埋葬爱情的沙土。我说,朱丽,我爱你。可是她听不到。我一遍遍说着我爱你,声音越来越虚弱,同时我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我想,如果能最后看一眼她的笑容就好了。如我所愿,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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