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汪桃仙的女人
汪桃仙,一个一般般土的名字,我并不喜欢直呼她的名或姓,因为打我出世,她就是我妈,从此都是妈。而只作为汪桃仙的她,我从未见,也未了解。
我妈,我可就知道的太多了,她的职业多变,什么能养活,她就做什么,她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志向,在我和弟身边就够了。很小的时候她的职业是上头寨子一个小小私营棕绳厂的女工,我常见不到她,记事起我就没跟她睡过,都只是在奶奶的床上,睡着再醒来。只要见到她,就是扎的麻花辫,那也是我最会扎的发型了。她会用当时最常见的铝皮饭盒带上腌菜,那是她好几天的下饭菜。骑上老款自行车去上班,一米六多的她就更显高大了……
后来大概是厂子效益不好,她只好回家跟爸爸爷爷一起打理面条生意,说是生意,其实这个小作坊每次生产的面条全部卖出去都不够他们三的工钱,嗯,好在他们是老板,不需要开工钱。所以她除了农活,面条作坊,必须得去镇上再寻一份粉馆掌勺的工作。她的厨艺很好,所以她在的馆子生意都不错。后来我想,多半还是因为她好看,笑起来有两个梨涡,毕竟那会能在赶集的时候下馆子的大多是些大老爷们。
面条生意实在难以维持生活。我上小学就搁置了。所以她掌勺的工作成了主业,之后的几十年,都未离岗。如遇上赶集的日子刚好是上学,我就和她一起往镇上走,说是一起,实际上她从来都是走在前面,也从不帮我提过书袋。反倒像偶尔搭话的路人。到了分岔路,我们得分开了,我这才想起喊道:“你忘记给我零花钱了!”她站在另一个路口应:“你要多少?”我想了想,故意不开口,得意又故作深沉地用手指比了个‘1’有时比个‘5’,如果那天需要买文具的话。那时一角五角的零花钱可富有了呢!只要看到她把手伸进裤兜,我就小跑过去领赏。她上班,我上学,两人渐行渐远……
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家来了一位新成员,一匹棕色老马。妈说:“这马乖,聪明,就是有点老了。”她又开拓了新的副业——收捡破烂儿。她赶着马车四处跑,哪里有人家,哪里就有她。我觉得她不像其他收捡破烂儿的,她一点儿也不老,更不脏。有时好晚回到家,就会听到她和爸说,谁谁谁本爱好,硬是叫她吃了夜饭再走。有时候我觉得她收捡回来的不是破烂,而是一个个艺术品,被她整理得整整齐齐分好类堆放在阁楼。慢慢的,莫名其妙的,我的书袋里除了作业外总能掏出几个压瘪的塑料瓶子……
那几年,我的枕头芯,不对,是我们全家的枕头芯由破棉絮换成了包装苹果的泡沫网子。这里一大部分功劳可是我的呢!上学放学的路上,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被丢弃在路边的泡沫网。直到现在,我的枕头里依然是它。妈说:“这东西睡着舒服,又不会瘪。”她真是神了。
她很爱钱,每次卖掉破烂儿的钱数了又数,点了又点,我试图从她手里抽走一块,就会被她“啪”一下,收回手罢,一毛不拔,玩耍去。我已经上初中了,寨上像他们年轻一点的大人们都出去打工了,唯独我爸妈还待在家。那时候最羡寨上同伴爸妈不在家,彷佛就自由了,尽管他们根本就没怎么管我。就是无端地羡慕着。我便问:“妈,你和爸怎么不出去打工?”她边干着手里的活儿,答:“我们出去了,你和弟怎么办,等你们大了再说。”我同大多数青春期的孩子一样,对大人的话总是嗤之以鼻,我们才不要你们管,心里嘟着。这事后来我再也没问过,也没想,好似一切都与我无关。就这样,直到我大学毕业后几年,她才出去打工,像很多叔叔阿姨一样,只是她老了些,要她的厂子也不多了,到现在她依然在厂子里打工,换了几个厂子我不清楚,总之遇上对年龄大的裁员,她又要换地方了。
是的,她很少和我说话,所以我都不太记得她具体说过些什么,又或者真的没和我说过什么可值得记下来的话。但是她一点也不沉闷,也不严肃,很好看,也总是见她很冷静。每天一回到家就能看到她,虽然都只是忙碌的身影。说她只会干活吧,却也不是那般死板无趣。夏日里,农活不多的时候,她开始了她的乐趣,准备各种道具,纺起纱,搭起织布机,哼几首曲子,千万缕丝线在她手里就变成了一床床色彩鲜艳的床单,被套。我说:“妈,你织这么多干什么,家里都放不下了。”她一边穿着手头的云梭,头也不抬晃晃脑袋说:“以后跟你做嫁妆呀。”“我才不要你这个哦~”我咧着嘴,说着嫌弃的话……长大离开家后我时常打电话问她:“妈,还有你织的床单不,我想拿一床。”那会儿,倒是嫌她织少了,过年回家也要去翻箱倒柜找出她织的床单来睡。
她也真是千杯不醉,那时候凡是谁家有个喜事,是需要请些唱酒歌好听,还得能把远道而来的客人招呼周道的人去酒席上坐主桌,她的名气可不止是在我们寨子。那一喝一唱就是一整晚,我接她回家过一回,村路太黑我给她送去电筒。跟在她后面,她嘴里还在唱着酒歌,歌声里还透露着喜气劲儿……
她总无所不能,一年级时,文艺晚会我被选中参加舞蹈表演,当我回家说:“妈,老师让我跳舞,但是要买一件黑色的衣服和红色的裙子。”我妈连价钱都不问,说:“明天你问买了的同学借一下,拿回来我看看。”小小的我当然不解,只好照做。再后来,就看到她干完活坐在火坑边织起我的演出服。我猜想,表演时我一定觉得自己是最漂亮的一个吧,至少长大后看到老师当时拍下的照片,我的眼里满是自豪……
“你和你妈怎么啦?我从来没见过她哭着说要回娘家。”我爸尽力克制心中的焦急问我。那年我25岁,我再也受不了她从来不关心我,从不问我开不开心,也从不和我多说几句话。于是我说了无数句刺痛她的话,我失去理智只要是狠话通通要丢向她。当我摔门而出往山上跑的时候,她应该才忍不住哭吧,我也喊累了,哭了,坐在溪流边,放声嚎啕,其实懂事来我也没在她面前哭过,我也是要面子的,于是哭给山听,给水笑。没有了眼泪才平静的想我说的话,它又如一把把刀子刺向我自己,这次,我真的伤她很彻底。吵过了哭完了,下山,我找到她,她在灶台边洗着什么东西,我轻轻走过,从背后抱住她,她顿了顿,然后笑了,我也笑了。这是我和她说话最多的一次,我想这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吧。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更爱她了,倒不是因为弥补,而是,我才真正重新认识了从不曾了解的妈妈。
坚强,聪慧,勤劳,勇敢,美丽,大方……只觉所有的词都不及形容她。这就是她,我妈,一个无论在哪,都平静而美好,从不失活力的人。而作为只是汪桃仙的她,我没有机会见到,不过,如果我是我爸,我也一定非她不娶。